《无限陨落》謜

10、十

　　曲白和这位跨区来讯的研究员进行了113秒的一问一答，对方确认他回答完毕之后，当即切断通讯，没有一秒延迟。
　　他问师兄，“那个研究院里的人都是这种作风吗？”

　　“十有七八吧。以自我为中心，除了上级完全不会考虑其他人的感受，欠揍至极。但是他们太脆弱了，唯一有用的大脑又过于有用，就像一级珍稀物种，揍也揍不得。”阿兹尔敢怒敢言不敢动手，“所以我很烦和他们打交道，想想就头疼。”
　　曲白说：“不是一个区的人，打交道的机会应该不多？”

　　阿兹尔凉凉一笑，“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上交道了呢？”
　　意思是还会再见吗？曲白歪了歪头，想知道更多信息，师兄却不说了。

　　后勤部很快将那枚卵泡回收完毕，连带那件发现卵泡的卫衣也打包了，一起装在一个手提式的密封容器里，以便尽快送到N4。临走前，雪里对曲白说：“以防万一，我在你宿舍里放了一个便携净化器，一天之后会有人来回收。这期间你不要进去，最好再去医疗部做个全身检查。”
　　“好的，谢谢你，女士。”曲白道谢，把标准的露齿笑改作微笑。又想到自己戴着口罩，对方未必能看清楚，便把微笑代表的含义口述出来：“你关照我，我很高兴。”

　　红发女士回以温暖的笑容，“别担心，人体接触源质反应会迅速且剧烈，你现在都还好好地站着，就说明你肯定没事。”接着看向阿兹尔，目光里带上担忧，“你也早些去把手臂处理好吧……”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或许是比较私人的话，不便在一众同事面前直言，最终只是告辞。

　　阿兹尔送她下楼。
　　曲白跟着一起。他刚刚接人是用跑的，现在才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一楼全打通，步梯位于左侧，下来空旷得紧，右边两根承重柱之间立着大幅的正容镜和告示板，板子角落记录的日期显示它上一次被使用是在十月。再往后是个开放式的会议室，角落堆着闲置的物资器材，中间一张大圆桌，围桌的几把椅子位置、朝向都不规矩，仿佛坐那儿的人只是短暂离开，很快就会回来继续会议。

　　曲白想到师兄从前的小队，仿佛窥见了一点模糊的影子。
　　“想什么呢？”阿兹尔拍了他一下，说：“走吧，你也跟我一起去医疗部。睡他们的病床，总比你一张光杆的床板好。”

　　“那今天的测试？”曲白记着自己要做的事，而且他至今还没有遇到过其他同期进来的新人，或许能在测试中遇到？
　　阿兹尔：“没事，又不是体能相关的测试。填几张表而已，很轻松的，往后顺延就行。”

　　“行么？”
　　“当然，你的一切都由师兄我负责，想怎么灵活变通就怎么灵活变通。”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实在明显了，曲白不是喜欢思考前因后果的人，也忍不住问：“所有新人都这样吗？”
　　“第三天了，你终于问出来了？”阿兹尔戏谑地眨眨眼，用完好的右臂揽住他的肩膀，头碰头，密谋一般压低声音说：“本来按规矩是不能提前给你透露的，但咱俩现在就是关系最亲近的两个人，所以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哈——基地有个新计划，你呢，因为在二划出色的成绩，被指导员定为候选人之一。所以你是专人专项通道，不和其他人一起。”

　　曲白：“师兄也是计划候选人？”
　　阿兹尔：“昂。”

　　曲白：“好的，我会期待的。”
　　阿兹尔把语速放缓一些：“你就不想知道计划具体内容，不想知道入选的标准？”

　　曲白直接摇头：“不想。”
　　“……你小子，这么没有好奇心，日子过着不无聊吗？”阿兹尔没有达到逗师弟的目的，十分遗憾，拎着人乘升降梯上顶楼。

　　模拟天气系统已经运行到晨曦日出时段，除了永远也等不到朝阳升起，和旧世界的清晨没有任何区别。

　　曲白习惯地坐到师兄的副驾驶位，但背包不在身边，他花了几分钟才适应。
　　飞行器飞往7号岛，沿途景色对他不再有吸引力。医疗部24小时三班轮值，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像一盆刚刚起燃的炭火。

　　分开之前，阿兹尔重复了先前说过的话：“遇到问题或者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发消息，我的终端对你24小时开放。”
　　“我记住了，师兄。”曲白乖乖跟着医疗人员去做检查，得以脱掉那层隔离服。

　　一个小时后，结果出来，身体健康，各项指标都处于优秀水准，没机会开一间病房。
　　师兄手术结束时间还早，曲白就到对方所在的修复科楼属下的草坪上等。

　　天光大亮，四周的绿植洋溢着令人心里发暖的生机，他先是站着，然后盘腿坐下，最后伸开双手双脚躺平。
　　正当他昏昏欲睡之时，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在他脚那头响起。
　　“你就是曲白？”

　　被叫到名字的曲白睁开双眼，先看到一双深蓝的过膝长靴，同色长风衣，加上内搭的裤裙和白衬衫，像是一整套制服。雾蓝长发分成两股，用缀着苹果花的发绳系住。再往上，是一双明亮到锋利的大眼睛，眼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果然是两个小时前在视讯里见过的那个研究员。

　　“有事？”曲白不解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对方不悦道：“你应该先站起来再跟我说话，没有风度的家伙。”

　　曲白随手往地上一撑，就把自己竖直了。面对面一比，他只比对方高出一个指节。
　　大约是没想到他这么听话，女孩儿噎了噎，咽下后面的话，举起挂在脖颈上的工作证，“时是耶罗，寻光研究院第二中心三级研究员。我放下课题，百忙之中过来找你，是要让你跟我走一趟。”

　　曲白看清她印在工作证上的ID，I.ψ.D.SSHIYELO29820831，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好长。”
　　“我喜欢，怎么了？有问题？”时罗眉心一蹙，“算了，你称呼我‘时罗’也行，赶紧走。”

　　“我不能随意离开。”曲白没动，“我和我师兄一起来的，需要问过他，我才能走。”
　　“你没断奶吗？你师兄又不是你上级，得事事报备。”时罗嫌弃道，但还是让他给他师兄发了消息。

　　阿兹尔很快弹回视讯。他靠坐在宽大的治疗椅上，只有大半个身体入镜，左臂被刻意分隔在光屏外。曲白只能通过金属碰撞的轻响，尝试猜测修复的进程，再根据他的脸色来判断是否局部麻醉以及疼痛程度。
　　然而师兄整张脸都是冷的，“你要带他去寻光院，理由？”

　　时罗抱臂道：“当然是为了更好地研究那枚卵泡。”
　　阿兹尔：“卵泡已经送到了吧？你想问什么，我们也耐心给了你回答，还要把人带回去研究？研究什么，怎么研究？”

　　时罗：“我不想说太多理论废话，因为说了你们也无法理解。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研究，而你们，只需要配合。”
　　阿兹尔按住左肩，向前倾身压近光幕，“‘雪花斑会形成风暴’这个新发现还不够你们研究一阵？这只是个一级任务，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已经远远超过报偿。”

　　时罗眉锋一扬，“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不放人？违抗命令？”
　　阿兹尔沉下脸，恰在此时，一封来自指导员的简讯被送进他的终端。他点开看完，心情缓和稍许，再看时罗就少了几分排斥，“我的手术结束之后，我会到贵中心接人。”

　　时罗微微耸了耸肩，“早这么通情达理不就好了？我们研究中心又不会吃人，对吧，曲白？”
　　曲白没去过，当然不知道吃人与否，也就这么回答，然后向光屏挥挥手，“那我去了，师兄再见。”

　　挂掉通讯，时罗便催促曲白动身，知晓他还没有申领飞行器，又隔着头发点了点耳侧，“Garos，把飞行器开到我这里。”
　　曲白安静地观察她，猜测她的终端大约做成了特殊形状，挂放在耳朵及周围。

　　一架蔚蓝流白外形似海豚的飞行器很快停降在他二人面前。舱门打开，驾驶位上却不见人，而是放着一堆金属小方块。
　　“起开，别占我位置。”时罗伸手去赶，那堆方块在她的手碰到之前，就飞快地全部转动起来，将自己重组成一只鸟儿，扇扇翅膀飞离座面。她这才向曲白介绍：“我的智能小助手Garos，比你们很多人都要聪明。”

　　“哦。”曲白发出声音以示回应，坐到副驾驶，仰起头，眼睛跟着那只机械鸟儿转。
　　“很酷吧？”女孩儿话音里带着小小的得意。

　　“很酷。”曲白肯定地回答。在前往N4区的路上，将组成Garos的金属小方块用两种不同的方法数了两遍，然后才向主人求证。
　　时罗上了飞行器就在翻看文献，被打断的瞬间十分不满，但听他说完，又高兴起来：“是64个，我喜欢这个数字。你眼睛还挺尖，人也有趣，不错。”

　　曲白向她微笑，“谢谢。”
　　时罗睨他一刻，说：“你还是别笑了，冷着脸更酷。”

　　“好的。”曲白收敛笑容。
　　时罗“噗嗤”大笑出声，笑完才说：“好吧，我告诉你，为什么要叫你到我们研究院去。”

　　曲白连点两下脑袋，表示自己在听。
　　时罗把自己面前的光屏推远，转动座椅朝向曲白，颈侧的苹果花随之轻晃出真实的质感，“正常来说，一般的源质生物无法在含氧环境中存活。雪花斑作为源质世界的食物链底层，哪怕卵泡有一定的保护作用，也绝对撑不了这么长时间。”

　　“一开始我们以为原因在你那件衣服上，毕竟帽子直接接触到了卵泡，却完全没有被侵蚀的痕迹。所以衣服一送过来，我们就立刻进行了检测，结果它就是普通棉质衣物，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哦对，我代表我们二中心向你道歉。为了进行对照，我们将你那件卫衣分裁开，进行了不同浓度的源质侵蚀测试……你要是很生气的话，我可以多给你报销一倍。”

　　曲白：“那我很生气。”
　　时罗：“骗人，你的表情一点都不愤怒。”

　　曲白：“好吧。关键不在衣服上，你们就觉得在我身上？”
　　“这总是个方向嘛，而且是可能性很高的方向。”时罗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专注的脸庞显出几分娴雅，“其实我非常希望让这枚卵泡存活、让你的衣服不被侵蚀的关键因素，就在你身上。不被侵蚀的非源质造物，甚至是不被侵蚀的人，你应该知道这对神舟来说意味着什么吧？”

　　曲白点头。从接受教育开始，每一位老师都会反复告诉他们一件相同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加深加固，直至成为永不磨灭的烙印。
　　“回到旧世界之前，我们首先得进入大世界。否则只能永远藏居在神舟之上，永远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心中因此也涌出一股无穷无尽的好奇，以及一点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焦虑。
　　如果关键真的在于他，他要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