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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别绪离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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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乍起的时候,段锦城出城投军。带着些许寒意的风卷着飘落的黄叶打众人耳边过,青灰色的城墙静默地矗立于前,百岁千年,厚重如昔。段锦城穿了件玄色衣袍,一骑一包袱地站在城门边上,墨一般的颜色敛去了往常的玩笑之气,面庞英挺,神色凛然,沉稳得仿佛要融入身后的城墙。
马是秦桑送的,鬃毛柔顺光亮,四肢稳健有力,虽不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好歹也是匹膘肥身壮的良驹;包袱是前些时候纭姨收拾的,边收拾的时候还边抹着泪念叨,要儿子万事小心保重身体,哭得段锦城今儿个硬是没敢让他娘来送行;衣服是留华拉着他去买的,俩大老爷们在一摆满花花绿绿衣裳挤满燕肥环瘦女人的铺子里穿巡,委实让段锦城有些头皮发麻;衣裳里贴身揣着把匕首,没有繁复精巧的装饰,普普通通的样子却是削铁如泥,这个,自然是傅留年给的。
当初拿着匕首一脸嫌弃嘴却快咧到耳根后的段公子曾经向傅二小姐抱怨说干嘛不送他把剑,拿在手里既威风又神气。在酒窖里正忙着傅小姐只是将脑袋从手中鼓捣的酒里抬了抬,拿眼从上到下瞄了他一回,然后一句“剑乃君子,你受之有愧,匕首正配你”将段公子从云端直接打趴到地底。
“锦城哥哥,你要快点打完仗回来啊,上次你答应过要教我那套剑的~”留华揪着段锦城的袖子张着一双猫儿眼满脸的企盼。
段锦城失笑,虽然彼此认识的时间也不过就寥寥数月,但是对于这个小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他是打从心底里喜欢。或许因为是幺子,长辈、兄长和家姐都宠着护着,替他遮蔽掉了外面的凄风厉雨,阻隔下了浮世的焦躁诡谲,所以即便是已经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少年却依然单纯又满是孩子气,良善得让人忍不住怜惜。
这让段锦城不禁感叹,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让那么牙尖嘴利的傅二有个如此实诚的弟弟,让那么道貌岸然的秦桑有个那般忠厚的爹,还让这么倒霉催的自己跟他们交上了朋友……
望了望天,段公子拿手在少年的头上揉了揉,道:“小子,你当打仗是打架啊,还能我说快就快说慢就慢的?”
傅留华撇撇嘴,伸手理理被揉乱的头发然后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你打完仗回来的时候快点~”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段锦城不禁笑出声来,冲他道了声好。
抬眼看向秦桑,他立在一旁微微笑着,然后朝自己走近几步,很是认真地说了一声,保重。声音低低的,缓慢却有力,仿佛提笔写字时的一笔一划,凝入心血,暗含沟壑。很短的两个字,却是如同城外远山一般,压得段锦城不禁眼眶发酸。
“替我照顾好我娘。”
“一定。”秦桑点点头,样子极为郑重。眉梢眼角隐去了往常跟段锦城说话时候的调笑神色,剑眉如峰,朗目如辰,唇微微紧绷压住了时不时往上翘起的嘴角,净是端方正直的模样。
段公子有些不适应,眼前这位跟自己从小到大都是铆着你死我活的劲儿彼此打压的,抢白互呛是小菜,鼻青脸肿是常事,缺胳膊断腿也有之,偏生是没遇到过今儿个这般的情深意重。
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秦桑如此过,在自己的记忆里,他要么是初见时的冷淡漠然,要么是打架时的倔强狠厉,要么是熟识后的斗嘴掐架,再不然就是那次被傅二这厮撞见去买胭脂后稍纵即逝的尴尬。如此的郑重其事,让段公子相当难以接受。
“诶,我说秦桑啊,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怎么想怎么觉着像是那啥‘风萧萧兮易水寒’,心里怪忐忑的。”
秦公子在他面前好不容易撑起的一副正经可靠的模样登时绷不住了,白他一眼一个甩袖挪边上去了。
段锦城还很讨嫌地冲他嬉皮笑脸地叫了声:“这才对嘛,这个样子才像你嘛~”逼得在自家娘亲从小严格教导下一向很有涵养的秦公子忿忿骂了他一句贱骨头。
刚捱了骂的段公子也不恼,巴巴地跑到傅小姐跟前笑眯眯地问她:“呐,傅留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的赶紧了,不说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傅留年拿眼斜他,然后慢悠悠地说了句:“慢走不送。”
段锦城一噎,有些哀怨地看向她:“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傅小姐又斜他一眼,缓缓道:“上了战场自个儿小心点,别愣头愣脑地给别人砍死了。”
段锦城又是一噎,旋即眼珠子溜溜地转了一转,换上一脸的笑冲眼前地青衣女子道:“留年呐,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坦率?不过我知道你这句是关心我来着,放心放心,我肯定会小心的,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拐个媳妇儿的~”
“那你还是别小心了,省得祸害人家姑娘。”
段公子很是受伤,皱着一张脸对着傅二悲鸣:“我死了你不伤心么?”
“伤心。”
平平静静干干脆脆的两个字,连个犹豫都没有就从她嘴里蹦了出来,像是孙大圣破石而出,没有一丝拖沓。段锦城一惊,仔仔细细地盯着眼前的女子,青衫雪肤,乌丝飞扬,下巴微微昂着,看向自己的眼角略略弯着,的的确确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傅留年没错。
旁边站着的两人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秦桑挑眉,嘴唇略微抿着,眼神飘向傅留年。留华则是睁大了眼,就差张大嘴叫出声来了。
段锦城一愣之后便在另外两人的惊疑不定中眉开眼笑,满是安慰地说:“留年你果然待我不薄,不枉我视你为平生知己~~~”
傅小姐扭头看看他,眨了眨眼,然后很是坦然地说:“不过我替人家姑娘高兴。”
很简洁的一句话,就跟刚才的那两字一样平静干脆,平静干脆得让秦桑轻笑出声,让留华既想笑又碍于他的锦城哥哥的面子不敢笑,让段锦城的一张脸顷刻之间便完成了从眉飞色舞到风中凌乱的转换。
“得了得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不寒碜我你就没法儿过。”段公子语气里满是委屈,傅留年微笑着看他,不反驳。
官柳依依,远山黛色几点,旗风猎猎,古道秋意萧瑟。
马儿在一旁打了个响鼻,似乎对于干站着看着主人话别已经有了些不耐。
“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就出发了。”段锦城轻声道。
三人均敛去了玩闹神色,齐齐对着他点头。
“傅留年。”风中传来男人特有的嗓音,很淡,却没有被风声压过,沉沉的如同水中青石,厚重而平稳。
“嗯?”看着点了自己名字之后又朝这边走过来的男人,傅留年弯弯的眉眼中难得地流露出疑惑。
段锦城在她跟前站定,一双眼睛仔细地盯住她,神情跟上次在傅家后院中如出一辙,眸底幽黑深邃,眼神却明亮得又如天光。
看着她略带疑惑又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男人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随即抬手,一把将面前的女子拥进了怀里。
在她身上除了女子特有的馨香外还缠绵着淡淡的酒香,发丝柔软亮泽,蹭在他的下巴上有些痒,抱在怀里的身子很瘦,让他觉得一只手便可以将她紧紧环住。
感觉到她的僵硬,男人没来由地心情舒畅。怀里的这个人,要么一本正经地跟自己抬杠,要么眉眼弯弯地冲自己使坏,一颦一笑之间总是神采飞扬的,他几乎从没见到过她如今这般无措的模样。
他微笑着将唇凑到她耳边,只隔着耳垂下那颗玲珑小巧的明月珰的距离在她耳际轻轻道:“等我回来。”
声音并不大,却听得在场的其他人皆是一滞。
轻轻浅浅离别意,寸寸缕缕莲丝情。
看着她略微发红的耳尖,男人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再次紧拥一下之后便放开手飞快地翻身上马,背对着三人冲他们挥挥手,大声道了句“保重”便头也没回地骑着马绝尘而去。
墨色的衣袍在空中轻扬,宛如鹰翼,振翅便要飞翔。
此间别后,便是山长水远,不知何处,能几番明月与共,可几回魂梦君同?
怀里的匕首紧紧贴着身体,冰凉的质感却让胸膛有着火焰般的热度,男人抬起一只手按住匕首,力道之大似要将它压入血肉。
盼得,来年一鞭斜晖归鞍时,万莫,只余流水栖鸦秋风里。
勾起嘴角,一夹马肚向远方飞驰而去,只愿踏尽荒烟蔓草,压尽别绪离情。
留华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反应不过来,张着嘴对着傅留年“姐,姐,姐……锦,锦,锦……”的个没完,被自家姐姐一巴掌拍上脑袋训了句“你结巴个什么劲儿”才消停。
教训完弟弟的傅留年抬眼望向一旁的秦桑,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嘴唇轻微动了动,却到底没发出声来,最终侧开了眼看往别处。傅留年抿抿唇,顿了片刻之后,扭头拍了把被刚才的情形震撼得依旧有些忡愣的弟弟,拽着他打道回府了。
青灰色的城墙在各自的身后泛出些微的冷光,隔断彼此朝着相反方向行进的视线,却难以阻隔掉自别后便如满城风絮般绵长入骨的思绪。
段锦城的确没有感叹错,缘分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让本是陌路的彼此,在茫茫人海十丈软红中相逢,在竹影婆娑晨钟暮鼓间相识,在花畔酒前沉香剑舞里相知,在无知无觉蓦然回首处,惹尽相思。
玲珑骰子安红豆,自别卿后,当是几处欢喜,几番愁?黄沙尽处,又能否衣锦荣归,执子之手,敛你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