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前传)百年修 之一 ...
-
此心前篇 百年修
满斟绿醑留君住,
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
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
都来几许?
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
再相逢何处?
之一 纵使相逢应不识
卯时刚刚过,殿外的白衣使节已来了三拨。
穆仙凤捧着一怀的文书掀帘而出,客客气气地向众人颔首施礼,道:“主人尚在书房批阅文章,还请诸位……”
她话未说完,来人已恭恭敬敬地弯腰稽首,齐齐称道:“我等只静候着便是。”
穆仙凤回礼答应,再回身时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静候静候,只怕是又要白等一遭。
她脚步放缓,穿过几个回廊,放下文书,再轻轻推开房门。
偌大的房屋内光线颇暗,临窗铺着锦缎的花梨龙椅上,龙神大人正怡然斜倚,紫珠扇掩在面上,也不知是安眠还是假寐。
仙凤不言不语,只挑亮屋角的琉璃灯盏,再到桌边研墨添茶。
待到茶香袅袅,龙椅上的紫衫人方悠悠然开口——
“凤儿,殿外何事聒噪?”
仙凤回头,见他紫珠扇依然搁在面上,姿态慵懒又无聊。
“天帝今日大宴,邀请主人光临。”
“因何大宴?”
“下界妖魔作祟,道尊与剑子星君平叛而归,天帝宴请诸仙以为庆贺。”
“剑子星君……”龙宿终于放下扇子,眼神微挑:“哪位剑子星君?”
哪一位,还有哪一位,仙凤莞尔:“便是那位道尊的嫡传大弟子。”
哦?龙宿似有所思:“便是近日多传的那位剑道无双、胸怀磊落、高风亮节的剑子星君吗。”
那一位剑子星君,因是天界道尊的嫡传弟子,承其衣钵,且剑术无二,为人高洁,又兼在下界闍城一战,以一剑毁去魔人城池,故成就了在仙界的赫赫声名。
仙凤上前奉茶,只道:“主人不出户而知天下。”
龙宿含笑:“那位星君被夸赞如许,吾得知一二亦不算奇。”
他说着站起身,珠扇反扣在手,一头紫发在身后流泻如虹——是生就的华丽和尊崇。
龙宿是天庭中独一无二的龙族之神,凡人百般幸苦也修不来的仙道神通,于他不过是信手间的一个弹指。那般的贵不可言又法力无边,便是天帝也要避让个三分,更莫说是九重天上的寻常仙家,不敢嫉妒的,便只有眼红艳羡的份——
眼红他高不可攀的地位,艳羡他俊美无俦的容貌,毕恭毕敬地奉承着,世间的人情百态放在天宫里也一般无二。只是那些或敬畏或谄媚的言辞听在龙神大人的耳朵里,尚不如斜倚廊下、观赏深夜里一株盛放的白昙来得有趣。
龙宿偏好华丽,所居之地要十里宫灯重重围裹,紫色华服的每个角落都恨不得缝缀上珍珠。这样的人却乐于欣赏暗夜里无声绽放的白昙,不为那层层花瓣开出的色相皮囊,只因花开刹那的明暗交辉,如同他华扇遮掩下的莫测心思——与人疏离,对世漠然,眉梢眼角都是毫不掩饰的轻嘲冷淡。
瑶池宴会上,歌舞正酣,酒兴正浓之际,有新晋散仙问起龙族龙首,一旁的老仙人摆手摇头,悄声叹一句:那一位,哪里是我们高攀得起的。
他住在华灯重彩的龙神之殿,极少出门极少闲游,偶尔立在云端俯瞰人间的春夏秋冬,偶尔来了兴致在天宫露个影,见了天帝,不跪不拜只颔首微笑,执扇拱手为礼,那笑意虚浮面上,从来也进不了眼睛里——
谁也入不了他的眼,谁也进不了他的心。
那双彰显龙族身份的鎏金色眼瞳萤彩熠熠得漂亮,有着生来的高高在上,有着生来的尊贵无双,还有着生来与人世无关的冷若冰霜。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寒意凛冽,连再看一眼也失了勇气。有好事者大着胆子去拉拢他的随侍仙凤,问龙宿大人可有所好,红衣的女子笑而不言,问急了只答一声,主人的心思,岂是我等下人可以揣度的?
——旁人揣度不了,龙神大人自己呢?
仙凤因这忽闪而过的莫名念头失了神,待反应过来时,只听房门微响,抬眼方见龙宿已踱在门边,紫扇轻摇,竟是要出门的意思。
仙凤上前,刚想请他示下,龙神大人已背身而出,遥遥只留下一句:“那后园的竹林,今日莫要派人看管。”
叫人不去看管,便是怕人打扰,要亲去竹林观赏的意思了。
至于那天帝为道尊和剑子星君设的宴席……
说了这么多,还是不去。
人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云上的年月没有四季的划分,没有时节的变迁,斗转星移成了仙家们百无聊赖的天数演算。同样的,时间于龙宿而言,也是最多余的存在之一——他在一片竹影婆娑里悠然而行,天庭中的奇花异草见得多了,反不如这青翠扑衣的幽篁来得讨喜。
龙宿漫无边际地随行随赏,待到那原就不多的兴致快要消磨殆尽的时候,忽听不远处传来“窸窣”的不明声响。
然后不期然的,就瞥见了隐在绿竹间的一团雪白身影。
龙宿停了脚步,掩了气息,当下只觉好奇——
能不请自来在自己园子里出现的,若不是天上哪处不识眼色的神仙,便该是暗蹿于此不知好歹的妖怪了。
只是……无论是神是妖,有这样的胆色,都可以称得上有趣了。
他轻倚竹边,凝神望过去,然后唇角微微勾起——
原来竟是个白衣男子,不知在忙些什么,正不甚文雅地弯着腰——只是一个背影,背着一柄沉沉古剑,银白色的长发被道冠束起,隐带光华,垂过了腰,倾洒了一肩。
——那一身清和沛然之气,断然不是妖物。
只是浩浩天界,什么时候来了个如此特异的仙家道长?
紫团扇攒在手心,龙宿忽然有些期待,不知这白衣男子转过身来,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容?
这念头翛忽而过的一刻,那白衣男子已然站起身来。
站起身,再不紧不慢地回过头,似是早知身后动静,轻轻浅浅地向龙宿拱手作揖——
白衣,白眉,额前还颇可笑地耷拉着三撮白毛,一双眼睛却是黑亮亮地闪着流光。
平淡无奇的一张老脸,顶多也只能称得上清秀而已——龙宿在心里暗暗下评语,只是这白衣道者不惊不惧、甚是散淡的模样,倒叫他无由地心生了些道不明的情绪。
森森竹影里,龙宿赶紧以扇遮面掩住了半张容颜,掩住了鎏金样眸子里的几个回转——
只道是,莫要走露了半点心思。
他微眯着眼,半晌无言,该说什么,难道要上前讯问,汝来此地有何贵干吗。
只是这暗自踟蹰之际,那厢的白衣道者却先开了口——
“这位兄台,你也是来挖笋的吗?”
“……”
清清朗朗的声音,却叫龙神大人险些折断了珠扇手柄。
那道者挥了挥手,又自顾自叹道:“天宫里总爱弄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偌大的一片竹林,却没几株竹笋可挖……”
“……”
是说,龙神后园里这日日修剪的紫竹林,何其冤也,头一次得了个“不中用”的评价。
龙宿咬咬牙,终于颇艰难地开了口——
“汝……要挖竹笋做什么?”
“当然是吃啊!”道者回过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拍拍手上的尘土,气定神闲:“我刚回天庭……想那天帝宴席不知要等到何时,索性四处走走,不想在此处与兄台萍水相逢,也算是缘之所至了……”
好个缘之所至。龙宿似笑非笑,六分恼火三分无奈,尚有一分似是而非的兴味盎然。他珠扇缓摇,悠悠道一声:“道长真是好兴致,好道行啊。”
……想这天宫浩渺,随性而走竟能走到龙首家竹林里,到了竹林还能大大咧咧地挖他的竹笋……这样的神仙,道行还能浅吗。
白衣的道者打着哈哈笑一笑:“哪里哪里,都是为生计所忙啊。”
龙宿忍不住一个趔趄——是说,这老道是从哪里看出来他是为生计所忙的?
颇为不悦地望过去,只见那老道一垂眼,睫羽刷下来,迎着穿林而过的光,竟是雪色的。
龙宿活了上百年,没用能争锋相对的对手,更没有能随意笑得出来的朋友,别人看他不是恭敬便是防备,他看别人更是无谓和疏淡。像这般半是好气半是好笑,暗自腹诽一个陌生人,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一点点的恶意,一点点的戏谑,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喜悦——这样新奇的情绪蔓延上来,惊觉的瞬间,足以打碎他百年的无波无澜。
龙宿挑起眉角,极坦然的,在那一霎那,任由这情绪泛滥成灾。
天界玄宗有一位星君曾负手长叹:心动总是无来由,而情动来自于日久的相处与欣赏促成。
这话传到龙宿耳朵里,当下只笑着摇着珠扇,道:情之一字,还真是……迷障啊。
无悲无喜,把落花弦月都看尽,他不知自己有一日也会堕入这迷障,更不知这痴妄要把自己长长久久地纠缠——
龙宿把那一点神思款款悉数藏在扇下。眼前的白衣道者仰首望天,恍然一声:“哎呀,已是巳时了么……”
天帝午时宴客,约莫是要迟了。
他急急忙忙地一拱手:“兄台,就此别过。”
龙宿面容稍动,下意识伸出的手戛然而止,所触之处惟有林间飒飒清风。
那道者竟已洒然转身,化光而去。
龙宿缓缓神,一个笑叹——素不相识能唤人“兄台”,别去之时,却连“山高水长,来日再逢”的客套话,也不多留一句。
真不知该说他是热络还是淡薄。
他颊边梨涡深深,望天心忖:更可笑不是吾自己吗,竟然因此有了流连。
只是这时方想起,尚不知那白衣道者姓甚名谁。
……
罢了罢了,也许那天帝的宴席,也不算多无趣。
他抬步缓缓出林,不复回头。
那紫色的衣袂渐渐浸没在丛丛绿意里,多年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身后幽幽篁竹里,正是他与剑子的初见。
只是彼时他们尚不得知,这一日,离他叛下天庭、剑子自贬凡间,还有悠悠百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