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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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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常妈打发走后,金在中死活不肯出门,金希澈看着他闹心,索性也不去了,掀开杯子打算蒙头大睡,却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好容易迷糊了一阵,一睁眼天色已蒙蒙亮,找遍前后院子,却发现金在中不见了。
金在中浑浑噩噩走在街上,破晓十分,人迹稀冷。只有几辆挑夜香倒泔水的马车吱吱呀呀压着红砖路。
金家大房的下人一夜没睡,把大门两边新贴不久对联扯了下来,用白绸子系住门楣,蜡纸剪得三朵大号冥花端端正正挂在门头。一对大红灯笼并着回廊前的彩灯都摘了下来,里里外外都挑起白纸灯笼,那硕然的‘奠’字在凄风里晃来晃去。
下人收拾完毕,一扭头,却发现阶梯下站着个人,直勾勾看着这里也不出声。自郑允浩主事后,金家的用人换了两茬,有些人甚至从没见过金在中,
“你们……在做什么?”
金在中往前走了两步,不解的指着门头,
其中有个机灵的,猜到八九分,忙让同伴进去送信,自己则迎了下来,
“是……二少爷吗?”
金在中还是那句话,
“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家里变成这样。”
“二少爷没得着消息?老爷他……不在了。”
金在中傻傻的看着他,像是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人请他进去,他也不迈步,正尴尬着,就听见院子里熙攘起来,
“东家来了,东家来了。”
金在中抬头,门口一群人拥着郑允浩走了出来,郑允浩穿着孝袍,腰上擂着麻绳,头发都被一根白布带子拢在了后面。
两人一上一下站着,郑允浩见他只穿着单卦,便压低声音对身边人说,
“把我那件狐裘取来。”
那人问,
“东家,少爷不穿孝吗?”
“先让他暖暖再说。”
郑允浩说着走过去,想来金在中进门,下了两个台阶,却看见金在中迅速的推开,便僵在那里,死死的看了那人一眼,扭转身,吩咐道,
“扶少爷进屋,告诉小姨娘,就说二少爷回来了。在灵棚里加一席。”
说完,自顾自进了院子,再不看金在中一眼。
金在中披着郑允浩的狐裘,被人推进了张氏的房子,张氏形容憔悴窝在炕上,见到金在中,心里更是刀剜一样,拉着金在中的收,只是摇头落泪。金在中像个木头一样偎在炕边,裘袍子也不知道解下来,张氏摸着他的脸,
“你这是干啥啊,不哭不嚎的,你大伯死了你知不知道啊!死了!”
金在中突然抖着嘴唇说,
“知道,就和我爹一样。”
张氏楞了一下,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几欲昏死过去,金在中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常妈来说,我根本不信的,希澈哥要拖我来,我也不肯。自己坐着坐着,突然心就凉了下来,和我爹死时的感觉一样。我想,这样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就过来瞅瞅。”
金在中到这儿,推了推张氏,
“小妈,他们干嘛把门口的红灯笼摘下来了?”
张氏听他这样说,只觉得一把刀在心里捅了又捅,她挣扎着爬起来,拽着金在中往外走,一路趔趄到了西院,一进月亮门就是一股呛嗓子眼的辣烟。张氏指着堆满纸花的灵棚,
“小九,你大伯死了!”
忙乎了一整晚,那个时候灵棚里几乎没有人,只有郑允浩一个人跪在堂前烧纸,火苗挑在他眼里,那张被烤的红彤彤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重复着把贡斗的黄纸赛在膛子里,身旁的火盆里压着慢慢的纸灰,猜不出他烧了多少纸。
张氏没想到郑允浩还在,吓了一跳,愣怔的看着他,郑允浩烧完手里的纸,缓缓站起身来,冲两人躬身,低声说,
“姨娘和二少爷歇息一会儿吧,等天亮了,就歇不成了。”
张氏问,
“你在这儿干啥?”
郑允浩回身看了看棺材里的人说,
“我怕老爷一个人呆着寂寞,过来陪他说说话。”
金在中看着他,仿佛转瞬间已是数年之前,郑允浩穿着这样的装束,身为大房的人,却为二房披着重孝,一张青涩的脸总是努力摆出认真严肃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在中他爹死的时候,郑允浩也是跟着前前后后的打点,夜里睡不踏实会去灵堂转转,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有时夜里要起来几次,被窝里钻风,金在中反而会埋怨他。
他爹死时,李秀满和郑允浩都曾搂着他说,
“没事,小九,没事的,还有我在。”
如今,在关外叱咤风云的李秀满静静的躺在棺材里,金家的事他已经一件都操不上心了,而郑允浩……,他们之间甚至连一句体己的话也说不上了,这也许就是戏词里说的‘世事无常’吧。
张氏不理会郑允浩,把金在中推到灵堂前,
“你大伯没有孩子,他这辈子待你就和亲儿子没两样,死之前,还和我说要给你娶一房婆姨回来,就能闭上眼了。现在好,人都凉了,你有多怨恨你大伯啊, 他病了那么久,你居然都不回来看一眼,你知道他每天叨念你多少遍吗?就怕你生他的气……”
金在中趴在棺材边,几乎认不出里面的人,焦黄枯瘦,睡在宽大的棺材里,显得那么弱小。两颊和眼窝都深深的陷了进去,额头的皮肤皱成一团。棺材里的东西很简单,脸旁边是一副玳瑁石头眼镜,是他以前验货和盘账时必戴着的,鸡爪一般的枯手指下按着那杆跟了他一辈子的烟袋锅,直到临死前,还哆里哆嗦的抽了一袋。
金在中觉得脸上痒痒,抹了一把,只有眼泪而已。
郑允浩从贡斗里拿了一摞黄纸递过来,
“二少爷,给老爷烧点纸吧。”
张氏止住悲声,看了郑允浩一眼,跟着说,
“是啊,小九,按说你该烧头盆的,毕竟现在你是金家的掌柜了。”
金在中默默接过来,蹲下身,一张一张塞在膛子里,灰蓝色的烟在灵棚上空飘散着。郑允浩转而对张氏说,
“小姨娘还是去歇息一会儿吧,明天有的忙呢。”
张氏不理他,只爱怜的摸着金在中的后脑流泪,郑允浩冲门边一挥手,不知哪里钻出俩婆子,过来一左一右搀起张氏,不顾她的呵斥,嘴里劝着,强自架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郑允浩安静而满足的看着金在中,看着他苍白的手指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好看的嫩红色,他身上披着自己的狐裘,就好像是被自己拥在怀里一样。
郑允浩禁不住向前走了两步,刚想蹲下,金在中已经抬起脸来,挂着泪水问他,
“大伯真的死了?”
郑允浩轻轻的点头,金在中一脸惶恐的牵起他孝袍的衣角,可怜兮兮的说,
“那……,那我怎么办?”
郑允浩蹲下来,把他冰凉的手放在嘴边呵暖,这样亲密的举止,让郑允浩说话都颤抖起来,
“你还有我,小九。”
金在中像是完全听不见,抽回手继续烧纸,低喃的说,
“对了,还有小妈,还有希澈哥。”
郑允浩眼里的火光瞬息就灭了,膛子里高跳的火苗也烧不亮他的眼睛,他痴痴的看着金在中,忽然一把把他拉进怀里,死命的抱着,金在中也不挣扎,他闻着郑允浩身上熟悉的味道,安心的闭起眼,
“你不该把金缕卖出去,我知道那个粉彩瓶不是她打的,你不喜欢她,就撵了她出去,你总是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不问我愿不愿意。”
郑允浩把金在中抱起来,鼻子尖里时绍兴酒淡淡的香气,他穿过大半个花园,进了当年的马厩旁的偏厢房,金在中躺在落满灰的冷炕上,郑允浩像昔年一样,摸着黑打开橱柜,捞出那床只有金在中才配盖的驼毛被子,又解下在中的狐裘,把他塞进被子里。
金在中打了个冷战,一把拉住郑允浩,
“你要去哪里?”
“我哪也不去,陪着你。”
“你让大伯捎信给我爹,就说我今晚不回去,明儿个玩够了再说。”
郑允浩摸着他的手顿了一下,只好哄着,
“好,我叫东海去送信。”
金在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爬到郑允浩腿上,伸手在他腰上摸,郑允浩从贴身中衣里掏出一小块东西,塞给他,
“在呢,在呢。”
“我的那只丢了……”
“没关系,我攒了月钱,等天暖和了,带你去买。”
金在中又躺回去,缩进被子,嘿嘿冷笑不止,
“允浩,他们都死了,貔貅也丢了,你为什么骗我?”
郑允浩刚想说话,外面一阵喧哗,人声从远而近,有人压着声音在院子外,
“东家呢?看见东家没有?”
“没有啊,先前还在灵堂烧纸,转眼就不见了。全家的人已经到了,咋整啊?”
郑允浩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到炕边,摸了摸那个瘦削的人,
“天要亮了,你赶紧睡一会儿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金在中开口,声音已没有那么魔怔,冷淡的又恢复从前的样子,
“东家去忙吧,我歇一会就到灵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