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岁曲》山河影

2、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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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咱这怀盛楼啊，百年不倒，四季恢宏，是先祖亡公主所遗，为皇亲出游之地，又有上官贵人常至，可以说名闻四海。你今来此，必是有意于此处，正巧，我是这儿管事儿的，是楼主人堂妹。你若愿留这儿，以你姿容，定能名冠京城。”女子着紫罗轻衫绣银丝孔雀，时而执扇拂风，朱唇玉颜遮牡丹。
　　“奴钱帛倾尽爷娘毙命，本该流落街头，死活不知，怎幸得姑娘相助？只是昏昧之处琴乐升平，欢歌卖笑之事，奴实无法做得。”素衣染泥，鬓发尽乱，唯一木槿簪子挂在发间，蛾眉轻颦，掩口泣涕。“奴虽自乡间长大，却知荣辱悲欢，宁被斩杀此地，又怎会苛活世间？”
　　“汝之高洁，令我十分惊异，可怀盛并非乱市妄地，自有规矩，百年无恶事丑闻发生，即使近年衰落，曾有奸臣恶匪混入，但我麾下的姑娘们，从未受过这污浊之气，若你肯留下，我便在此立誓保你们。”姑娘也些欲垂泪，忽然狠扇着扇子，怕泪坠下似的。
　　九月怀盛楼新歌响起，竟是许久未闻的杜宇古曲。是一红衣歌女扣箜篌而歌，声如九天凤凰啼，歌似山川水溪流。那日楼中老少闻之皆惊起，醉臣昏眼登时全圆睁。
　　那日起，全城皆论红衣女子，言其声容惊百鸟，论其颦笑比西施，又传其名为一“槿”字，也有云她生于苏州故善琴瑟，年始及笄便来京谋事。
　　那姑娘方自命了姓名，曰“怀槿”。
　　“谁明白为何同为怀盛歌者，独怀槿名气最盛？抢了我姐妹们风头。”一青衣女娥笑道，“我打听是宫中的善才教她的哩。”
　　“现今再瞧她，可还有来时的宁死不屈？活活羞杀个人呵”又一歌儿道。
　　独有雪衫姑娘在旁叹息着“天地轮回，我日何来？为何独我月涟生不逢运，孤独沦落。若有一日得百尺缠头作赠礼，满屋玉奁当嫁妆，就算没有这些，那日演艺时如怀槿般惹人注目，也得有多幸福啊。”
　　鹅黄色身影如蝶儿般飞到月涟身边趴着，泣不成声了。“都怪咱大姐教她留下，倒惹得我们又不光彩了。”
　　“何至于此啊……”苍天远，自是不闻她的嗟叹，黄衣痴，自当不懂她的心思。
　　四
　　伶俜自有伶俜苦，葳蕤金银本无光。
　　怀槿无心。
　　她那么伶利乖巧，自知道当代艳曲哪些最喜人。古曲乐府太高深，而商女歌妓浅薄，弹唱再多次，都不会明白。
　　她与其他歌儿舞女打成一片，一同在闲时聊聊绣花事，谈谈楼里听曲的贵人。她将红绡赠予她们，将赏银分与她们，她可以什么都不希求，什么都不在乎。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一日怀槿被召到雅阁添酒，客人有朗才俊貌，应是仕人青衿，却潦倒沦落无大志。
　　怀槿握银壶斟酒，望着客人滴泪，泪滚落酒中，也模糊了如潭望眼。她慌忙给客人换酒，却又碎了琉璃盏，玉指染红血涌流。
　　“姑娘为何如此？”那人忽开口，满室悲凄毕显露。
　　“无事。仅惜公子令才，能堪大任，不应沦落于此。”她擦得泪干，俯身去拾碎片。
　　“商女不知罪，竟论我私事。”他踉跄起身，曳步出门。
　　“商女不畏罪孽深，敢道君子高明天地识！”怀槿提着红裙追出去，冲他跌跌撞撞的混影瞧着，呆望了许久，指尖犹疼，不见泪水荒唐流，只倚红木望天渐渐昏。
　　月涟挽着辫儿来扶她，却惊见她血手染得素帕红，于是忙取了药酒来与怀槿包扎，“何必与这些陈腐君子论道理，不知天高地厚。”
　　“姐姐一生，有志向与否？”
　　“帝都卖笑，若敢有心志，早为吏人杀。”月涟匆匆包扎好，再不肯开口，听客人催酒，冲怀槿笑了笑便走开了。

　　五

　　“恭喜怀槿姑娘了，姐妹们为表崇敬之意，特地织了这珍珠披风献上，请姑娘勿嫌手艺粗拙。”
　　怀槿笑问：“姐妹们这是做何？互相提携是本就有的道理，怎能为我乱了规矩？”
　　靛衣女娥笑她：“槿妹妹还不知晓哩！将军下了聘礼来，愿姑娘作妾常侍将军，怀槿啊，可再不用如我等这般受苦了。说着，便将披风披到怀槿肩上，谄笑道，“可以称槿夫人了罢。姐妹们可都是真心祝福你的啊！”又一女子上前道：“莫说那没用的，我已将聘礼安置在西厢处，请姑娘打点。”
　　怀槿依旧笑道：“有劳姐妹了，不知所谓将军，是何贤才？”
　　“大将军张扬大度，俊朗温和，我等哪儿有见他的福分？只听闻将军得一明珠，举世罕见，今日却随聘礼赠予您，足见将军诚心。妹妹还怕没福享么？哦哟，又是我多嘴了，实在该罚。”
　　怀槿不愿再听她们絮絮说，天地花草，独木槿最是清贵，怎愿寄人檐下，为人做小？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经事故因果，沧海桑田，犹不变更。姐妹恩情重足千金，怀槿永不会忘。”怀槿笑着，惨笑中竟有绝代风华，惊艳了大片江山。
　　“明日奏完最后一曲，便作告别罢。”

　　鸡啼，破晓时，浮云朝阳。
　　烛明，梳妆起，木花青丝。
　　始拂筝时，竟有大火从西厢燃起，客人惊逃，八哥凄鸣，惟怀槿奏曲高台而不得出，因困于此。火烧三日不灭，琴声三日未停。

　　千古楼台一日销，北风吹断布帛飘。
　　云烟雾缭谁知晓，怀者心中空悲悼。
　　愚人寻水扑赤龙，愈浇愈烈焰冲霄，
　　布衣竟悲无力助，达官也羞权力微。
　　远客惊闻百里外，皇天当忧满城摧。
　　医者痛怜烧杀人，纵有天手犹莫助。
　　歌女弃妆拥残躯，相与啼哭命运悲。
　　主人忽见金银散，冲入寻之魂向西。
　　紫衣贵人青衣吏，多少世人各自愁。
　　难堪京都无月明，从此天下不见日。
　　自此江天浮云散，红颜乱，九洲破璧，万岁辉煌再不返。
　　翠弦轻拢门屏摧，赤焰邻风掩日晖。
　　玉指拂去琉璃碎，乌烟燃尽伶俜罪。
　　朱裙红裾百花绣，净火徘徊青烟息。
　　木槿花绽青丝垂，衣袂翻飞火不临。
　　垂手指飞琴音乱，嘈杂零落飞瀑流。
　　硿硿作响说不尽，江河潮水兴亡事。
　　二十四桥朱雀鸣，将军铁骑出边关。
　　夜明虽好奏乐声，怎晓商女弦外音？
　　蒹葭枯死水倒流，不觅知音将奈何？
　　天崩石裂牛马惊，撮弦声凝哀转恨。
　　此后天地情更薄，贵人去，血污横野，商女逸情再不返。
　　梓华故道：“凄凄惨惨叹不止，痴女竟求知心人。
　　风云变幻山河损，孤女何求美人怜？
　　生世觅觅死也寻，纨绔浪子当知否？
　　今弹鸾筝心欲绝，烈火也感丹心诚。”
　　琴音呜呜如咽，殷殷如雷，清灵悠远如高山流水家燕底语，融寒冰而灭傲世之心，玲珑轻扣如玉珠落，碧玉微抚似银篦崩。苦心哀情入曲，琴声幽幽万民闻。
　　火灭后，众人再定睛看时，雍荣古楼已成灰，瓦碎墙倾满地乌。却惟有怀槿弹琴之处犹有高台伫立，无半点儿火迹。
　　琴声落时，怀槿挥袖起身，一抹赤影随风而起，踉跄着晃着，稍迟疑片刻又忽向下栽去，宽袖摇曳，如盛开红莲悄悄坠入尘埃，渺无声息。多少官人才子怔怔地立着，未曾有人靠近一步，也未曾有人抛钱喝彩。单单攥着银元铜板，看轻纱缠泥青丝飞散，素手渗血玉颜消殒。倾刻过后，众人依依散去，相伴谈笑，笑影里犹有悲惋之意。
　　“这秋娘一不小心，倒没有去见将军的福分了。”
　　“死了个歌女，不是常事么？何必此般说道，倒丢了身份。”旁人逢迎似地凑近，抚着各自的衣冠大笑。
　　“生生死死谁可逆？枉过半生谁相惜？
　　风光一时又如何？到头来不还如同野雀无枝栖么？”月涟用绢儿擦着眼睛，吩咐姑娘们将怀槿抬到干净地方，看看情况如何。
　　不知谁家的阔公子赠茅屋一间与姑娘们住，竟教多人感天动地，欢欣鼓舞许久。虽然，茅屋再好也难比怀盛楼。月涟勉强谢过恩人，却又废劲儿地摸出绢帕，盯着怀槿躺的草席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