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相思无幽梦》有索无衣

1、全一篇

　　多年之后，她忽然养成了午夜起来喝咖啡的习惯。苦涩的液体一点一点漫过喉咙，越过心脏跳跃的区域。五味杂陈，如同她在他身边的那些时光。痛苦难捱，却又微甜。

　　【一 】
　　林于蓝从澳洲匆匆飞抵中国境内时，已是高中课程伊始后的第二周。她在飞机上无数次谩骂自己，怎么会把‘21日’记成‘27日’。于是她错过了新生报到，错过了开学典礼，错过了分班通知。直至三日前，才收到国内母亲打来的长途电话，要她立即返校。
　　林于蓝还未正式踏进校门，便先行收到了学校的一级警告。她灰头土脸地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明明前两天还在南太平洋的岛屿上享受春日海风习习，下一刻却被告知要求速速回国，面临校方的严重责罚。
　　进入秋季的C市，清风露寒，街道两旁的杨柳枝叶欲显萎靡之态。林于蓝走在前往学校的小路上，只祈求接下来校主任大人可以宽恕她的一时糊涂。

　　“请问，你知道主任办公室在哪吗？”
　　林于蓝停驻在校门口，问向正在值周的白衣少年。她看见他有姣好的侧脸轮廓，浓眉如墨。日光下射，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扇浅淡的影。她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熏兰香气息，宛如来自法兰西的童话梦境。
　　少年转过身，看向眼前不着校服的陌生女孩。略微迟疑，他缓缓开口：“非本校学生，不得入内。”
　　林于蓝闻言苦笑，从背包里拿出入学通知书，递到少年面前：“呐，你看，我是正经途径被招来的，有资格可以入内。”说完，不待他看清，又收回了自己的证件。
　　少年思忖片刻，终是抬手指向不远处最大的一栋教学楼，薄唇微启：“二层左转第一间。”
　　林于蓝的视线停留在他粉薄的润唇上，一张一合，便道明了她的去处。她忽然希望他可以再多说两句，她的目光就可以停留久一点。然而星期一的清晨于学校大门口，是不适宜多做闲谈的场景。她道了声谢，飞快地走远了。

　　林于蓝收到校主任的警告责罚后，独自前往所在的班级。早读铃尚未响起，没有老师压阵的教室永远是乱哄哄一片。面对一堆陌生的面孔，面对自己的迟到出场，她手心里渐渐涔出了汗。
　　林于蓝走上讲台，忽略投射而来的诧异目光。她清了清嗓子，尽量做到笑容愉悦：“大家好，我是林于蓝，是本班的学生。但之前因为一点小小的误差，导致了我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校报道。希望大家不要介意，以后愉快相处。”说完，她弯腰鞠躬，脸上尽是真诚与歉意。
　　班级里的人忽然收到新同学的自我介绍，一时竟没了声音。赵尹深便是在这时走了进来，身为值周生的他，只有在早读开始的前两分钟才能赶回教室。
　　站在讲台上的林于蓝一眼就看到了他，顿时惊异万分，不自觉地脱口道：“诶……怎么是你？”她看向他白皙的脸颊，精致如丝丝雕刻的五官，竟浅浅地笑了出来。

　　【二 】

　　“林于蓝同学，你就坐到那里吧。”
　　班主任走进教室，同学们立刻回到座位，并且鸦雀无声。老师为她指明了座位，靠窗的最后一排。清晨之光盈满窗沿，光线泊于书桌之上，仿佛一滩明媚刺眼的吉光之海。
　　她走过去，甚至可以看到灰尘颗粒一点点沉淀，以及嗅到的一股极淡的熏兰香气味。
　　她向坐在隔壁的同桌少年露出纯美笑容：“你好。我是林于蓝。以后就是同桌了，请多多关照。”
　　仿佛是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他面色温和，微微颔首：“赵尹深。”

　　林于蓝与赵尹深的同桌生涯至此开始。有时上课，她会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出神，她喜欢光线静静流淌过他白皙的面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如烟飘渺。
　　一节英语课，老师让同学们依次报上自己的英文名。轮到他们那桌时，男生静静地道：“Ethan。”女孩扬起了笑脸：“我叫Elaine，我们是‘双E’诶。”
　　他侧首，看笑意盈满了她的瞳眸，仿佛秋日午后之光携风微漾。他看得片刻忪怔，绯红悄悄浮上面颊，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立刻转过头去。
　　但是林于蓝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微小的细节。以后若逢英语课，她必会大声地叫他“Ethan、Ethan……”不厌其烦，笑音难察。
　　又因班里同学只有他们两个的英文名是以E为开头，于是她随口说出的“双E”便被叫开了。若是遇到同桌为一组讨论回答问题时，连老师也会脱口而出：“Double E.”
　　她闻言在心底偷偷地笑，微微转头看向旁边的男生。他的神色无波，清淡如水，仿佛根本不曾对此上心。但她还是稍稍上扬了唇角。木制的桌堂里，她用小刻刀一笔一划刻上的字迹——“Ethan & Elaine”。

　　林于蓝与其他同学讨论起初恋时，朋友在一旁眉飞色舞，一边比划一边说着自己的男朋友如何如何。林于蓝轻蹙娥眉，脑中蓦地浮现赵尹深清秀白描的脸。她微些苦恼，为何会想到他？他们仅是同桌，除了课堂之外，不会有任何交集。
　　林于蓝开始相信，她仅仅是喜欢他的样貌。眉目清朗，五官如画，一张温和略显成熟的脸，绘在清晨阳光下的如水缱绻。
　　林于蓝想的出神，再回过神时，已换到另一个同学在讲。女生面露羞涩，小心翼翼地张口：“其实……我觉得赵尹深同学就很好啊，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如果能成为初恋……”
　　未待她说完，旁边的同学仿佛接受到了催化剂一般，立刻面露兴奋之色：“是啊是啊，我也觉得赵尹深很不错，白马王子类型哦……”
　　有人摇头唏嘘：“他看起来很冷诶，平时都不太爱讲话。”
　　“Elaine，你跟他同桌，你觉得他怎么样？”
　　林于蓝被人问及到了问题，一时哑然。她和他同桌，却又如何？最多就是可以课上多看他几眼，多问他几道数学题。他从未与她做过多的交谈，因了原本的交情也不深。她在心底小小地苦笑了一下，原来一直都是她在胡思乱想，天马行空。
　　半晌之后，她的脸上又是笑意盎然：“赵尹深啊，就像你们说的似的啊，长得好看，成绩优异——颇受女生欢迎，否则我们也不会浪费午休的大好光阴在这里谈他了，哈哈哈。”她最后干笑两声，底气明显不足，微微垂了眼睫。
　　同学们没有探到关于“白马王子”的新资料，有点不甘愿地看着她：“你好歹是他同桌啊，总该比我们多了解一些吧。”
　　“我……”
　　来不及多言，上课铃适时地响起。她起身走回教室，悄悄舒了口气。

　　【三 】
　　林于蓝回到座位上，赵尹深已打开课本看下一节课的内容。他永远都是好学的学生，勤勉刻苦。成绩亦是令人仰望不及。
　　林于蓝忽然泄气。她本非热爱学习的人，成绩中游。但是此时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同桌，德才兼备，给与了她巨大无比的压力。
　　她瞄了一眼他正在看的书，又是一阵哀嚎：“哎哟我的妈呀，下节怎么又是英语啊，从早自习开始就英语，没完了啊。好好的中国人，学什么鸟文……”
　　赵尹深转头看她，微蹙了眉：“星期三的早自习，加上第一二节课都是英语。你还没看课程表吗？”他顿了顿，又道，“用不用我借你抄一份？”
　　林于蓝立即无语。刚才她只是发泄心中愤懑，岂料他会如此严肃回答她。此时此刻她只当赵尹深是个书呆子，一点娱乐细胞也没有。
　　她横瞥他一眼，没好气地：“我忙。你帮我抄一份最好。”说罢，转过头不再理他。埋首打起了盹，想着要不要再接下来的英语课上补一会眠。

　　终于临到放学时，天空下起了大雨。
　　林于蓝愤怒。前几天，天气预报天天说有雨，于是她一直带伞，却未见一厘雨滴。这日天气预报虽然还说有雨，但她却懒得再拿伞。然而大雨倾盆而至，她立即哭丧了脸。
　　“你家在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身后响起温和的男音，穿越哗哗阵雨，如泠然之音跃入她的耳孔。林于蓝转身，看见赵尹深撑伞立于她面前。仍是温淡如水的样子，精致五官似要溶进江南烟雨里。
　　她沉默片刻，感觉到阴影漫过她的头顶——赵尹深已走近她，将她罩于伞下。她悄悄吐气，额头触及到少年温润的呼吸。她的心跳声似乎响过滂沱的阵雨。
　　片刻之后。她低声道：“我家在城西。”
　　“我也是，一起走吧。”他清淡的声音掠过她的耳畔，似乎是比雨点更多了一份暖意。
　　她和他相伴涉过雨中的城市街区。因了雨势太大。导致交通堵塞，他们无法乘车，只得步行。赵尹深撑伞，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林于蓝明显感觉到伞偏向她移，而赵尹深露在外面的左肩已被淋湿大半。
　　她心中愧疚，却又无端喜悦。

　　涉过一条小巷时，赵尹深忽然驻足。林于蓝微惊，只见他目光幽沉而哀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几只年幼的小狗相依蜷缩于巷尾角落，仅有几张破烂的纸壳作为遮檐，怎敌的过倾盆大雨？
　　林于蓝看到他眼中似有哀伤的神色，她轻声道：“我们过去吧，替它们挡挡雨。”
　　她第一次见到竟会为几只流浪的小狗而神伤的少年。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人们都忙着某权谋利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他人的死活，更何况是弱小的幼兽。
　　她蹲在他旁边，嗅到他身上郁郁而芳的熏兰香气息，在润雨中尤显温润香泽。他轻轻顺抚小狗们湿了的软毛，仿佛想透过手掌传递它们温暖。
　　“它们是流浪狗吧？这么小，爸妈都不在身边。”
　　“……恩。”赵尹深点头。声音沉暗，盛满怜惜，“它们的爸妈为了去寻找食物，被刁蛮的主妇用竹竿打死了。”
　　林于蓝瞪大了眼睛：“竟会这样？打死流浪狗？这人怎么下的去手？”
　　他垂眸，却掩不住哀伤的神色。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人都可能打死人，当然可能打死狗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林于蓝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来午餐盒，还有一份面包留在里面。她把面包递到小狗面前，几只小家伙像饿狼般猛吃了起来。舔得她的手指微微发痒，她不禁微笑：“看来我中午留了一块面包是对的，你看，它们吃的多欢实。”
　　“它们怕是饿坏了。”他又轻轻抚上其中一个小狗的头，表情温柔，笑意清澈，却有点点哀愁不散于眉间。
　　“尹深，如果你怕它们挨饿受冻的话，以后我们就常来这里看他们吧。”她将目光直入他的眼睛，神色中竟是无比的认真。
　　似是被雨意沾湿了瞳框，她的瞳眸如水般明净透亮。看得他微微忪怔，呼吸一滞，仅是缓缓地点了头：“好。”
　　很久以后，赵尹深回忆起那日巷子里的林于蓝，他仍是不知自己为何怦然心动，或是因了她眼睛里的认真，仿佛星光一般的璀璨颜色。亦或许，仅仅是因了那声浅浅的“尹深”，如穿过瓢泼阵雨的夜阑温柔，融化了他最后一丝的冷意。

　　【四 】
　　次日清晨，林于蓝还没有走进教室。同班的两个女生看到她便跑过来搭讪：“于蓝，听说昨天是赵尹深送你回家的。”二女眼神件尽是暧昧的神色。
　　林于蓝微窘：“我昨天没带伞。正好他家也在城西，就顺路一起走了。”
　　另一女生哂笑：“哟……是吗？那有没有发生雨中的浪漫……”
　　“不好意思，我才发现我英语作业还没写完，得赶紧回班补了。”说完，不待二女说话，立即冲向教室。

　　林于蓝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坐到座位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方才害怕被误会，即使他们昨日一同回家是事实。但若因此传出流言或八卦，她是不希望的。
　　正懊恼着，赵尹深把一张纸递到她面前：“这是我给你抄写好的课程表，以后你就能知道该上什么课，也不至于完不成作业。”
　　林于蓝放下书包，课桌上的一张纸上是少年清秀的字迹。工整地的画了图表，星期和课节，主科课用了粗字笔特别标出。自习课的框里，还写上了“复习，作业，预习”的字样。
　　林于蓝心间一暖。昨日她随口说出的话，他却如此认真对待。她失口大笑，刚才的烦恼一扫而光。拍了拍他的肩：“谢啦，有同桌真是好，尤其是像你这么好的同桌。”
　　赵尹深不敢看她盈满笑意的瞳眸，微微侧首，点点红润浮上面颊：“也是，为了谢谢你昨天给小狗们的面包，让它们不用再受冻的同时又挨饿。”
　　“那个啊，不用谢，谁见了都会于心不忍的。”
　　她又与他闲聊了两句，复打开书包。

　　“于蓝，英语作业交了吗？”是正在收作业的英语课代表，苏蓉。
　　她从补作业的奋笔疾书中抬起头来，呵呵一笑：“没呢，等一会，马上写完。”
　　苏蓉无奈，叹气道：“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同桌，怎么就没被熏陶熏陶。即使修练不成内外兼修的大家闺秀，也好歹别让我天天这么催着交作业吧？”
　　“OK。写完了。”林于蓝大笔一挥，最后一个单词刚好结尾。双手奉上作业本。笑嘻嘻地目送苏蓉离开教室。
　　搞定好苏蓉，她回头看尹深。他同样是无奈的目光，仿佛一个不经意划过心间的小刻刀，划起她的难过。
　　其实苏蓉说的对，即使她不能像尹深一般科科成绩优秀，但至少完成作业是最基本的。想着，她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举起右手：“尹深，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不完成作业。以后的早晨，你不会再看到我在教室里补作业，而是在默背下一单元的英语单词！”
　　“好。我相信你。”
　　他淡淡笑了，唇弧微勾，牵出了她心中的温暖。那时她想，再没有人会这样对她笑，即使淡如虚空之月，亦足以相称艳阳之暖。
　　“谢谢。”她轻声道，巧然一笑。不等他回答，又去翻桌堂里的英语书，“那么现在我要开始背单词咯。”

　　【五 】
　　时光如水。转眼间，高中生活已逾一年。再次开学时，林于蓝没有记错了时间，她准时抵达班级，迫不及待去看新的座位表。
　　她仍是坐在靠窗的位子，而她的同桌——仍是赵尹深。那是林于蓝有史以来第一次感激她的英语老师，也是她的班主任，做了如此善解人意的安排。
　　赵尹深见她坐在座位上傻笑，忽然心情大好，不禁揶揄她：“一次暑假就令你乐不思蜀了吗？莫不是在吉普赛遇见了情郎？”
　　林于蓝险些被噎住，原来赵尹深也会开这种玩笑，只是幽默程度不太高级——她要迷，也是迷英国的贵族绅士。怎么可能是吉普赛的情郎？
　　她一边笑，一边回他：“放心吧，或许吉普赛女郎是你的菜，但这民族绝对不合我胃口。”
　　他亦笑，似是感染了她的好心情。
　　“我是觉得奇怪啊，你看全班几乎都换了座位。就只有我们两个没变。难道Double E.真的令老师如此印象深刻？”
　　尹深微笑：“这个我之前听老师说了。她说在去年一年里，你和我同桌，我们的成绩都有很大提高。认为我们合作良好，于是打算让我们继续发展。”
　　林于蓝险些脱口而出“发展什么？”幸而理智制止了她的冲动。不然，她不知道赵尹深会回答什么。抑或，她害怕他会回答出什么。
　　与此同时，老师走了进教室。随同而来的，还有一位陌生的少年。

　　“大家好，我是周雪扬，是这个学期新来的转校生。希望在接下来的学习生活中，和大家相处愉快。”
　　这是继去年此时林于蓝的自我介绍后，又一个新生的报道。林于蓝笑，想起自己当初有多么窘迫。然而也是在那天，遇见尹深的，比任何人都要早遇见。

　　“你们好，我是周雪扬。”
　　林于蓝抬首，面前的少年身形高大挺拔，个子显然比尹深还要高。阳光晕染着他小麦色的肌肤，他的笑容如此煦暖。令她开怀而笑：“林于蓝。”
　　赵尹深仍是神色如常，轻轻颔首：“赵尹深。”

　　周雪扬坐在林于蓝与赵尹深的后面，是全班最后一排，亦是一个单桌。由于他没有同桌的原因，在课堂上要求同桌为一组讨论时，他们总会带上他一起说。
　　林于蓝问：“周雪扬，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Allen。”
　　她面露憾色：“如果再是E开头，我们就可以组成Triple E.了。”
　　周雪扬沉吟片刻：“你们一个Elaine一个Ethan，据说Double E.上学期的成绩可是斐然，就不用再加上我这个A来凑热闹了。免得……”
　　“免得什么？”她追问。
　　周雪扬忽然前倾身子，凑到她的耳畔，唇角微扬，温热的气息缓缓吐出：“免得到时候成了Triangle。”
　　“你……”她只觉耳垂一处微微瘙痒。怔忪地看他被阳光倾落的微笑面容，恍若被镀上一层淡金的薄纱，看不清真实情绪。

　　上课铃打响。她回到座位上，掏出下节课的书，转头看向赵尹深。适才注意到他始终未言一语。
　　“尹深……”未经过思考，她轻唤出他的名字。
　　他转首，应道：“嗯？”
　　“没……没事。”
　　那一刻她忽然不敢看他的瞳眸。她怕那里始终平淡如水，不曾掀起涟漪。即使在周雪扬看似对她暧昧的动作下，他仍是不动声色。
　　她的心中又失落了些。

　　【六 】
　　因了高二年级的理科竞赛，赵尹深理所当然被叫去参赛，对此要进行额外的赛前辅导。于是那段时间，她渐渐与周雪扬走的近了。
　　她知道周雪扬与赵尹深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男生。前者犹如朝阳，悬于高空，明亮照人。后者如一株静立于清塘河畔的白莲，仅仅是静默站立，郁淡如水，也予人温雅馨怡之香。
　　她又想起他身上淡淡的熏兰香气息，宛如法兰西的童话梦境。

　　林于蓝在自己的桌堂里找到一封信，然而信封上却写着“To Ethan”的字样。信封用的是梦幻般的粉蓝色，仿佛诠释着少女美好瑰丽的梦。
　　被吸引过来的同学，争相吵着要打开看信。林于蓝甚觉不妥，即使她与他同桌，却没有亲密到连信件也可以拆开来看的地步。但是被八卦冲昏头脑的同学才不管这些，抢走了她手中的信，径自拆开来看。
　　那俨然是一封情书，少女字迹秀丽，情感真挚，娓娓诉来满腔羞涩情怀。而信的落尾处，是笔尖浅浅勾勒的“By E.”。
　　刹那间，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放射到了林于蓝的身上。
　　她尚不知所措，仿佛心事被窥中般，张惶中只得道出一句：“不是我啦，我才不喜欢赵尹深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赵尹深从补课教室回来，匆匆走进教室，才发现一大群人都围堵在了他们那一桌。她清越的话语如针芒般钻入他的耳孔，格外刺耳。那一刻，他的心陡然惊了，仿佛一池绿波被投入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沙砾，正好投落到中央，泛起一圈圈涟漪，而后缓缓沉落池底。
　　他不清楚为何自己会有如此情绪。他拨开人群，看见她茫然无措的脸，眼神中的恐慌与焦虑。他坐回座位上，却是不曾将目光投向她。

　　同学们又开始七嘴八舌的乱说一气，内容和神色间尽是暧昧有余，桃色无边。她只是把头低得低低的，再不敢看尹深的眼睛。于是她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眼底似有幽深的痛楚，凝眸处是她垂首缄言的侧影。
　　他拿过信，淡淡扫了一眼。随手扔回桌堂，仍是不看她。唇角冷冷地勾起一个弧度：“无聊。”

　　上课铃打响时，同学们不欢而散。没有获取有趣的八卦，每个人都无精打采的面孔。林于蓝仍是坐卧不安，良久，她低声道：“尹深……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不必解释。”他仍旧只是专注地盯着黑板，认真做笔记，“这般无聊的举动，向来不用做过多理会。”
　　她忽然感到心凉。张了张口，却是未在言语。

　　林于蓝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怕被人误会，怕流言四起，怕无中生有。其实她更怕的，只是赵尹深的冷淡回应，不予理睬。
　　她被窥探的所剩无几的小秘密，完全曝露于他的面前，他仅是冷言相待。
　　她怕他的无情回拒。怕美梦易碎，即使美梦亦碎。

　　【七 】
　　情书风波后，林于蓝与赵尹深的关系明显变淡了很多。同学们最终知道，寄信者是一名隔壁班名为Elizabeth的女生，因仰慕赵尹深良久，于是写下情书。
　　她与他似乎又变成初相识那会，彼此之间的交流仅限于讨论课上习题。她曾多次徘徊在流浪小狗聚集的巷尾，却是从未再寻得他的身影。
　　她有时苦笑。傻傻地笑。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却仍是上扬着唇角。
　　她知道，彼时他们都还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情窦初开，难免沦陷。但她自认为自己是清醒的那个。每次看到尹深都大胆地直视他的眼睛，表现出与其他暗恋他的女孩的羞涩行为不相同的大胆与直爽。然而每次当她直直跌入尹深那双漂亮的深棕色瞳眸时，她都羞于启齿，告诉他，她早已心如鹿撞，情深于他。
　　那是一场怎样艰难的暗恋啊，成年后的林于蓝每每想起，仍是苦涩难耐，寂寞难收。她一遍一遍轻唤他的名字，尹深，尹深。仿佛他就能出现在她的一帘幽梦里，赐予她全部的恩宠与欢怿。

　　升至高三时，全班的人变为单人单桌。维系两年的Double E.被拆除。对此，老师也颇为惋惜。毕竟，与赵尹深同桌后，林于蓝的学习成绩有了极大地飞跃，而赵尹深本人亦是保持着领先的名次，从不曾落后。
　　搬桌时，林于蓝整理了桌堂里的全部书本。位于最上面的，是他曾经抄写给她的课程表。她不禁笑了，再次将手伸进桌堂。手指轻轻抚摸被刻划的字迹——
　　Ethan & Elaine。

　　她深吸一口气，站定在赵尹深面前。她笑得明媚灿烂，一如她初来时对他展开的笑颜。她递上一个手工绣的荷叶包：“尹深，送给你。”
　　他微楞，低头一看。荷叶包上绣着正是“Double E.”。
　　她说：“尹深，我送给你是作为纪念。希望即使在多年之后，你还记得有一个和你一样英文名以E开头的同桌。而她也因为你，改变了很多……学习上的坏习惯。”那一刻，窗外阳光纷涌而来，盛大如虹，照得她的面颊熠熠生辉。
　　“谢谢你。”他缓缓笑了，接过她手中的荷叶包。
　　他走上前，轻轻拥住她。他身上淡淡的熏兰香气息再次将她包围。她宁愿自己溺毙在这个法兰西的梦境中，亦不愿苏醒。

　　次日。林于蓝走进班级时，意外地看见赵尹深的座位竟然空了。她知道三年来他从未有过缺席，而且每日必会比她早到，早早坐到座位上，等她一起来默背英语单词。
　　老师走上讲台，宣布了一个全班同学都为之震撼的消息：“赵尹深同学将随家人同往英国，继续在英国土地上深造，已于昨日退学本校。”
　　她感觉到全身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冰冷。无法自抑地任泪水涌出眼眶。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如从放任自己，因为他而痛哭，而全然不顾其他人的眼神。
　　她再一次地明白，比起他的冷语相对，她更怕再无法看到他，再无法从任何一个角落寻得他的侧影。即使只远远观看，也已是莫大的幸福。

　　【八 】
　　林于蓝仍旧保持着每日放学走进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去看一群流浪狗的习惯。她时常会带上食物，分发给它们吃。有时，周雪扬会同她一起来。他说：“没有想到赵尹深看起来那样冷淡的人，也会有如此温软的心。”
　　她一怔，复浅浅笑了起来。继续将面包丢给小狗们。
　　她也渐渐习惯不再去想“赵尹深”这个名字。如果他注定只是一场梦境，就让他永远驻足于梦里。梦里，他是她的贪欢，是她的奢望，是她关于幸福的一场幻觉。

　　高考后，林于蓝与周雪扬考取了同一城市的大学。大学期间，他们曾试图谈恋爱，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林于蓝无奈耸肩：“我想，我们还是适合做朋友。”
　　周雪扬点头，笑：“你一天想着赵尹深，一天便无法装进其他人。我又何苦自讨苦吃？”
　　她垂首，不语。
　　他又说：“其实，那时他也有过不高兴。”
　　“那时？”
　　“是的，当我靠近你的耳边对你说‘免得变成Triangle.’的时候。那样暧昧的动作下，他终是无法容忍，而蹙眉不悦。还有自那接下来的好几天内，他都不曾跟我说过话。”
　　林于蓝瞠目。
　　“没有想到吧。原来赵尹深是闷骚型的。”周雪扬失笑。
　　她忪怔片刻，亦是笑了。
　　此时此刻，那些过去的事情她无心再想，亦没有价值再想。她无法再回到当初的年龄，站在他面前，迫使自己道出如那封情书上所写的般的满腔羞涩情怀。
　　她无法，所以她只有闻言苦笑。

　　毕业后，周雪扬与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去了B市，准备创立公司。几年打拼，倒是也有了番业绩。他也曾邀请她一同来公司做合伙人。她想了想，却是婉拒了。
　　她不喜欢过太过忙碌的生活。朝九晚五会令她疲劳。自从有些事情过去后，她愈加厌倦劳累感，更愿躲在房间里睡到天大亮。
　　她一直与周雪扬保持着友好的联系。当她听到他有了女朋友，并准备结婚时，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特意北上赶去B市看他。
　　当晚他们都喝了点酒，神情微醉。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头顶传来他的热气：“其实，当初根本没有Elizabeth这个人，那封情书是我手写的，只为试探赵尹深的反应……我知道，以他那样隐忍的性子定会拒绝你……你不知道，那时我很喜欢你……”
　　她不知自己应是何种表情，于是笑了。她要了一杯咖啡，低头浅尝。苦涩的液体一点一点漫过喉咙，越过心脏跳跃的区域。五味杂陈，如同她在他身边的那些时光。痛苦难捱，却又微甜。

　　【九 】
　　林于蓝徘徊在巴黎圣母院前，这是她工作后的一个节假日。她为了放松自己，特意来到欧洲旅行。巴黎是最后一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她举起相机，用相机捕捉这一刻——恢弘的哥特式建筑物前，大群白鸽扬翅群飞，如云聚散，如花飘扬。
　　她满意一笑，回首看向入口处。此时正是旺季，游人如织，纷纷涌来。她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颀长挺拔，转首间，只见男子五官精致如画，仿佛只要落雨微润，便可丝丝溶进江南烟雨里。
　　她的呼吸一滞。未思考，已先行喊出：“……尹深？”
　　男子闻言转身，看到她的一刹，亦是一怔。他的身旁是一名年轻女子，明媚跳脱，灿如阳光。然而深邃的轮廓，以及金色的长发使她看起来不完全具有中国人的血统。
　　女子挽着他的手臂，问：“Ethan，这是你的朋友吗？”
　　“……嗯，是的。”他回答道，仿佛不相信眼前之人的存在，却是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是高中时代的同学。”
　　女子笑容如朝阳，友好地向她伸手：“你好，我是Elaine，是Ethan的女朋友。”
　　她不禁怔忪，那一瞬，笑意凝结在唇畔。身后白鸽群飞，形成一张白色巨大的网，愈发扑向苍穹。然而，即使是密集相依 的鸽子，也会相继飞远，飞往各自的天空。
　　她心中豁然开朗，微微笑了。她转身缓缓离去，视线未在男子的脸上停留，而话语轻轻留在古老建筑前的大片空地上：
　　“你好，我是林于蓝。”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