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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番外(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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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新霁是一奇人。
那时候,每个人都那样说。
乐新霁是一魔头!
那时候,每个妖都这样说。
琴是妖,自然也会认为,乐新霁是一魔头。
要说到原因嘛,那自然是因为,这人创造出了遗害万年的御妖术,害得天下妖怪惶惶不可终日。
而琴跟乐新霁的渊源要比这还要深——乐新霁的前世,修仙术的创造者,东方止情,曾经灭过他的宗族。
虽说他是由琴化妖,那些所谓同族跟他之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虽说东方止情百年前就已死去,乐新霁虽是东方止情转世,但人死缘灭,前世种种不该加诸在后世身上。
但,有仇不报非君子。
更何况,现在,可是乐新霁他将天下妖族都逼到了绝境,琴怎么着也算是妖族的一员,自然要为自己的生存地而战斗。
彼时,乐新霁几乎要打到他家门口了,于是,琴同一众妖怪一起,设了那一个局,困住了乐新霁。
玄光镜,这是琴的同伴的名字。
那是一只由镜子化成的妖怪,修为远在琴之上。
玄光镜现世,八方神镜汇聚太阳之力成玄光阵,被困阵中者,皆会被镜子折射汇聚的烈阳烤噬,死相凄惨,几无破解之法。
琴同其他小妖一样,都认为玄光镜一出,乐新霁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当那副景象出现在琴面前时,琴也同其他小妖一样,都被晃花了眼。
那被困阵中,遭烈焰烤噬之人,提着剑,冲向了半空中的玄光镜。
谁都知道,阵中心反而是温度最低的地方,而成阵的玄光镜所在之处,其温度有如太阳一般炙热,凡是靠近者,皆逃不开灰飞烟灭的命运。
但那个人,提着剑,冲向了太阳。
镜面破碎之时,金光散落,浮光跃金。
那是何等震撼人心的画面啊。
伴随着镜碎的清脆声响,镜子破碎的金光洒在他身上,那人衣袖翩飞,于风中迎着太阳,冲破桎梏,破镜而来。
他的头发和衣服都在燃烧,火光映在那人脸上,照见那人那双杀红了的双眼,风吹得他身上的火势更凶,火焰在风的吹拂下跃动出堪称艺术的形态,火光同镜碎的金光交相辉映,几乎要晃瞎众妖的眼睛,那光芒逼得妖怪们都不敢直视那人,仿佛从那镜中出来的,不是人,应是地狱修罗,是火中天神!
那一瞬,心头感受到的,仿佛是来自灵魂般的震颤。
那场战斗,琴败了。
纵使是琴的智慧,使出了那般多的奸计同陷阱,终究是敌不过那人压倒性的武力。
可是,琴却又胜了。
他赢来了他人生里,最耀眼的那道光。
在负隅顽抗到最后,生命已在乐新霁的鼓掌间,琴已经开始闭上眼等死时,乐新霁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乐新霁逆着光,站在琴面前,身上衣服有被火烧后的痕迹,破破烂烂的,头发也被火啃得凌乱不堪,但,就是这样一副残相的人,站在琴的面前,朝琴伸出手,琴觉得,他好似看到了他的神明。
奇怪,妖明明是不信神的。
乐新霁伸出手,挑起琴的下巴,就好似在品鉴一样货物一般,半晌后,他缓缓开口,说:“我师兄说,让我跟妖怪和谐共处,我虽说一直觉得妖怪都是些秽物,但你,却跟那些旁的妖怪不一样,刚刚让我吃了那么多苦头,还算有些本事。我看上你了,怎么样?要不要背弃你们妖族,来投靠我?”
背弃妖族?让他去做妖族的奸细,同自己曾经的亲友做对?
哈!
有点意思。
他觉得有意思的,是乐新霁。
琴答应了,真就成了乐新霁的幕僚,为他对付妖界出谋划策。
他其实对所谓同族无甚么归属感,他虽说是妖,但从出灵开始,就一直独来独往,只是他刚巧为妖,而人类对妖百般逼迫,他为了自己的那么一丝生存之所,不得不站到妖这一边而已。
如今,既然人肯给他一条活路,他又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人族还有乐新霁这般有意思的人存在。
在妖看来,对妖族赶尽杀绝的乐新霁活脱脱就一疯子。
在有些人看来,创造出了傀儡术这般非人法术的乐新霁就是一丧尽天良的魔头。
在琴看来,没错,乐新霁他就是疯子,他至美,疯狂,撕裂,决绝。
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灭妖一事上,甚至不惜性命。
他从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每一次的战斗,都好似想要燃尽自己最后一丝生命般,疯狂如修罗。
那杀红的眼睛,那满身的伤痕,就好似,在这世间,连生命都不再是他在意的东西。
多美的人啊,多耀眼的人啊,但只是远远看着,便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都被填满了,看到他战斗时的身姿,自己的灵魂都在随着他颤抖!
当那人再次结束了一场战斗,浑身是血的朝他步步走来,于风中,于夕阳下,摇曳着的身姿,只那一眼,简直,就让琴像是看到了永恒。
胸腔里那个从出灵开始就一直波澜不兴的洞好似都被涨满了。
这就是他想要寻求的永恒。
在这份永恒身边的那六年,是他生命里最最充实的六年。
六年,也就只有六年。
他原本以为,至少还可以更长一点的。
虽说杀孽太重,但新霁毕竟功力了得,琴也可以寻来各种法子延长他的生命,他远不该只有这么几年的生命。
可,当那个男人出现在了新霁的生命里,一切都变了,命运的马车驶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朝着悬崖直冲了下去,纵使他那般勉力支撑,也无法阻止他坠下悬崖,粉身碎骨。
他死了,被那个男人害死了。
那个男人给他下毒,剪除他身边的所有力量,欺骗他,伤害他,一步一步,将新霁拖入了地狱。
那个男人,是新霁的劫。
他努力了,他真的很努力了,但,终究还是拉不住,扼不住。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新霁心甘情愿的入了那个男人的劫,然后,同那人一道死去。
什么爱情,狗屁爱情,这该死的爱情,害死了你啊!
自那以后,他的心空了一块。
原本,在乐新霁出现之前,他的心一直都波澜不兴的,他也能活得很好,可是乐新霁出现了,以那般豪横的姿态,势如破竹的挤进了他的心房,自此,他原先水波不兴的心房硬生生的被挤进去了一样东西,而在那样东西逝去后,心都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的疼。
他开始于世间如一个孤魂野鬼般浑浑噩噩的游荡。
漫长的时间将那生疼流血的心口都给灌满了岁月的风沙,那里变得干枯,冰冷,不再悸动。
一直到,他找到了新霁的转世,心才终于有了跳动的感觉。
那个小孩才五岁,父亲是一个落魄修士,多年前被妖所伤,一直隐居在深山里养伤,但伤至肺腑,早已时日无多。
他混进了云氏仙门,带走了那孩子。
这一次,他要好好培养那孩子,要让这孩子再度发光发亮。
他未来,可以成为下一个新霁,那般耀眼的新霁。
小七很乖巧,跟新霁比起来,这孩子简直就像只纯良的奶猫,不像新霁那般乖张,他特别好养,只是有时候,这奶猫也会露出他的尖牙,露出他那疯狂决绝的一面,那神似新霁的一面。
果然,尽管经历不同,性格上也有一些差距,但小七同新霁的灵魂都是一样的。
由此,琴警觉了起来。
不能再让这孩子再触碰到感情了。
否则,他一定又会像上辈子一样,为了感情,走向一条谁也拉不回来的绝路。
于是,打从将那孩子领回来开始,他就断绝了小七同生人接触产生感情的机会。
这样就好了吧?只要没有情,小七就不会死了吧?
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步。
那是一只妖,甚至,连妖都算不上,只能是一个刚化形不久的生灵。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小七都跟那只妖不知道相处了多长时间了!
这太要命了。
眼看着小七已对那小子动了情,他必须要在小七走上绝路之前就斩草除根!
万幸,那小子还算有些眼力见,被他一激就走了,鉴于此,他也决意网开一面,不要那小子的性命。
但,他没有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那小子离开后,小七确实安稳了很长时间,每天矜矜业业的修行,生病重伤也绝不会落下修行,这段时间里,他的修为突飞猛进,耀眼的如同一颗星辰——一如当年的新霁。
琴很是满意他现在的状态,但没多久,小七的修为与影响力与日俱增,羽翼渐丰之后,便开始渐渐脱离琴的掌控了。
他的身边开始不断地出现一些情人。
那时候的小七已经成为了正道仙门领袖,琴不再有逼迫他放弃情人的能力。
于是,琴只能从暗处下手。
这法子十分麻烦,虽说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一旦抓住了一些把柄,要让那些人放弃小七不算太难,但,总归是比明着逼人走要难的,更何况还不能让小七发现,偶尔再遇上几个被小七迷的命都能不要的刺儿头,更加棘手。
自那之后,琴寂静了那么些年的悠闲日子算是到了头,没日没夜做的都是些恶婆婆该做的棒打鸳鸯之事,一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往往上一个才赶走,下一个难题就找上门来了。
但,这种事做得熟练了之后,似乎也没有多难了。
琴得心应手的做着那些事,赶走小七身边一个个的情人,看着他一次次的陷入幸福与痛苦的轮回中。
无事的,不必心疼,这样才是为他好。
琴最后赶走的那个人,是一位天下第二的大人物,人们都唤他孙二。
这个人对小七很执着,执着到了宁愿不要他天下第二的身份也要留在小七身边,几乎就是无懈可击。
可惜,琴还是找到了他的漏洞。
爱得太深的人,会很容易被爱反噬,这是琴在小七身上的重要发现。
孙二宁愿抛弃一切也要来到小七身边,就要做好一无所有后,不再有被人爱的底气的准备。
非常容易就让孙二动摇了。
奋不顾身之人,过于凌冽刚直之人,就好似是一柄锋利的剑,很具破坏力,但只要找到了锚点,你轻轻一挑就能让他们自伤得溃不成军。
孙二有了危机感,打起了上辈子莫名曾经打过的主意,他也想要试着剪除小七的羽翼,想要拖着小七随他一起下地狱。
这一次,琴可不不会再像上辈子一般毫无准备了。
轻轻松松就制造出了让那人主动离开小七的机会,最麻烦的是在最后的那一场硬仗:孙二的修为可不一般。
不过,早就埋好了陷阱的琴还是成功了。
这样强的敌人都能被他击溃,还有什么人是他打不倒的?
琴这样以为着。
一直到那个人,不,那个妖的出现。
几乎又是跟孙二无缝衔接的,小七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情人。
这个情人他不是人,是一只妖。
看到那妖的瞬间,琴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这妖,正是十多年前,小七的初恋。
他一同小七交好,便找上了琴。
原来,这妖已经在小七身边呆了好些年了,他早就已经发现了,正是琴害得小七这些年来的姻缘一直不顺。
他一来就让琴停手,他说,他会对小七好,不会让小七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但,鬼才会相信!
他活了这么些年,还不了解吗?承诺在说出口的时候最珍贵,但到了履行的时候就会越来越轻薄。
指望承诺这回事,实在是再愚蠢不过了。
人世间,能够相信的,唯有利益同力量。
琴继续在那妖背后使绊子。
但,那妖实在太过无懈可击了。
他没有亲人,没有渴求之物,不怕痛,不怕死,甚至都不害怕小七不要他,因为在他看来,小七不要他的时候才是常态,他可以接受。
这可难倒了琴。
大半年,眼看着小七跟那妖孽越发如胶似漆,琴的耐心也渐渐耗尽了。
他必须要想到些法子,必须要找到法子。
一直到当初被他下令吞掉了孙二的那只虎妖出现在琴面前,琴才终于找到了解法。
虎妖是生吞下孙二的,在当时,他并未真正将孙二吞下,在他看来,这般好的苗子,吸取他的修为可比吃肉划算得多,所以这些日子,虎妖一直在吸取孙二身上的功法。
那孙二也是个厉害角色,这么长时间了,一边任由虎妖吸着,一边也修行不落的延长着他最后的死期。
当虎妖意识到琴有了难题后,才终于将孙二给交了出来,虎妖说:当初真正给了孙二最后一击的,不是虎妖,而是末长风!
有救了,他的小七有救了!
琴将功力全失的孙二带到了小七面前。
孙二为了得到小七,没有将琴抖出来,反而将他所受的一切苦都栽到了那妖孽头上。
果然,小七为了孙二,将那妖孽赶走了。
琴以为,这妖孽这事儿就算是完了,不会再有后续了。
毕竟,孙二一个失去了功力的人,可是相当好对付的。
但,他没想到,他选择将孙二带回小七身边起,便是噩梦的开始。
小七还是放不下那妖孽,在那妖孽离开后,又抛下孙二满世界去找那妖孽。
他找回了那妖孽,却伤透了孙二。
琴一直都知道那孙二不是个易与之辈,但他毕竟功力全失,早已不成气候,所以便一直没将他放在眼里。
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废物杂种,毁了小七。
小七的功力全失,甚至连战起来都很困难。
自那之后,小七就废了。
眼睛里不再有从前的灼灼光华,变得歇斯底里,神经质,毫无安全感。
这一点,倒是跟新霁十分相像。
看来,小七这条灵魂,在受到足够的刺激后,都会走向同一条道路。
小七毁了,琴悲痛交加,但比琴更痛苦的,是那个妖孽。
那个妖孽为了让小七变回从前的样子,不惜跟妖界合作。
可这妖孽从前就有负于妖界,这次求道,必然是九死一生。
他却很有信心,认为他至少可以留一条命回来见小七。
愚蠢!
琴派去帮那妖孽的手下带回了重塑身躯之法,琴用此治好了小七。
但,琴的担忧成真了,那个妖孽果然是死了。
当看到小七怀中的生命灯灭了之后,琴知道,他的小七,再一次死去了。
那之后小七的状态,变得很像最后时刻的新霁。
癫狂,病态,不怕死,拿生命当儿戏。
小七开始没日没夜的修行,研究新的术法,以图唤回那妖孽的性命。
但,起死回生这等逆天改命之事哪有那么容易?这是神的专属。
没成想,小七真的做到了逆天改命。
他有了成为新世界的神的能力。
只是,那能力却不是使人起死回生。
而是使活着的人新生。
他创造出来的术法出现了一点偏差,能够使这片大地上的人类“进化”成更高阶的物种。
不是妖,却有妖的法力。
这是这样的进化。
的确是好东西,若是不考虑他的失败率的话。
当年,因为那术法的失控,中原大地上有无数人都受到了那术法的侵害,却只有那么个位数的凡人完成了“进化”,其余的,不是变成了石头,就是变成了人化妖。
世人愚昧,当一样新东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的时候,他们会对未知有着超常的恐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说法,说那东西是瘟疫,是会传染人的,这个说法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多了,竟然就变成了“真理”。
为了应付这场“瘟疫”,中原大地上的人们开始了他们的自相残杀。
其间死了多少人,琴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小七因着这术法而耗尽的生命。
这术法很是伤身,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小七也没能创造出那个起死回生的术法,最后,他找到了一个新的见到那个妖孽的方法:同他一道前往地府。
深山之外,是沸反盈天的人间,人们找到了那“瘟疫”的源头。
他从五岁开始,护持了一生的小七,殁了。
他的心,再次空了,这一次,连痛也连带着麻木了一些。
又是百余年的兜兜转转。
他始终坚信,小七一定会复生的!
新霁,他的新霁,一定会再度以绝世之姿现世!
这百年的时间里,他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原来,那个妖孽就是莫名的转世!
果然!祸害就是有相通之处的!
宝石的培养需要很长的时间,精力,还有机缘,但毁掉他却十分容易,那个混蛋,根本不知道他毁掉了什么!
那个男人就是一活生生的祸害!永远都阴魂不散的缠着小七,无数次的毁了小七!只要早早将他斩除,小七就不会再受那些苦了!
他下定了决心,下一次,一定要在小七遇到那个男人之前,就将那男人彻底斩除!
这样,小七就可以安稳的人生了。
却,终究是晚了。
当受他控制的那只鳄鱼态的人化妖,不惜牺牲性命为他传来消息,说见到了小七转世的时候,子仪已经成年,并且同那个男人已经整整相处了十二年了!
晚了,完了。
但,他不可能就此放弃。
他的新霁,他的小七,他的子仪,断不能再次毁到这个男人手上!
他开始着手设计除掉这个男人,但在这件事之前,还有另一件更让他头疼的事。
鹤轩有一双圆润的,闪着光的眼睛,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只中气十足的猎豹,实实在在的纯正少年模样。
初见鹤轩的时候,他才那么一丁点大,说话奶声奶气的,偏生又爱横冲直撞。
琴不喜欢小孩,很不喜欢,因为他们太过不可控,他又很不喜欢被他人打扰。
当那孩子打打闹闹的撞进他怀里的时候,他想,他那时的表情一定十分瘆人,以至于那孩子都吓得坐地哭了起来。
虽说不爱,也不擅长哄小孩,但这毕竟是殷家主的独子,碍于那点面子跟交情,该哄还是得哄的。
没成想,这一趟哄得是不要紧,一哄,就让这孩子黏上了。
他对小孩子无甚么耐心,所以,当那孩子后来三番两次的借故接近他的时候,他都是板着一张大黑脸,最后那一次,索性将那孩子给撵出去了,并强调:“小子,离我远点,下次再来烦我,你爹会连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对一个小屁孩放那种狠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但或许是琴那时候的大黑脸起了作用,那孩子后来果然就没敢再来找他了。
他选择了躲在暗处偷窥他。
喝茶的时候,下棋的时候,练功的时候,经常时不时的一转头便能看到那孩子就在远处偷看他。
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孩子不甘心被他赶出去,所以才会这般执着,也就懒得搭理他,等到那孩子热情散了,自然也就会离开了。
但结果,这小孩的热情,过于持久了。
某一日,琴在茗茶时偶一抬眸,又看到了那孩子,这一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过来吧。”他对那孩子说。
那孩子怯生生的跑到了琴身边,琴问那孩子:“为什么总在看我?”
那孩子犹豫了片刻,小小的脑瓜组织了好半天语言,才终于道:“因为尊者好看!”
琴皱眉,很显然对稚童的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见琴面色不佳,那小孩又赶紧补充道:“还因为尊者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我想让尊者没那么孤单。”
琴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孤单?
确实。
从出灵开始,他便一直同玄光为伴,后来玄光被新霁所杀,他便失去了他唯一的伴,再后来,新霁死了,他便一直都过得浑浑噩噩的,生命里唯一的意义也只剩下新霁与他的转世这一件事,从未想过,要让别人进入他的世界里。
少年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是那般真挚,于是,琴动摇了。
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说:“你是殷家主的儿子,真想要见我,大可以以客人的姿态从正门进来。”
少年思索了好一会才明白,这是琴允许自己来看他了!登时高兴得都拉着琴的手跳了起来!
雅律阁多出一丝人味儿,似乎也不错。
那孩子是真的很活泛,有他在,雅律阁里天天都热闹得跟要办喜事似的,虽说琴其实很讨厌吵吵闹闹的,每次那孩子在他身边咋呼的时候,他都是微微蹙眉的只听不张嘴,但那孩子又很有分寸,在意识到琴对他的忍耐即将到达极限的时候,又会老老实实的窝在角落里不再说话了。
再后来,那孩子离开了。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那个夏天过去了,他要随着他父亲回他老家去了。
雅律阁一下子又冷清下来了。
但并没有冷清多久。
因为没过多久,那孩子便学会了乘风之术,然后三天两头的赶上好几天的路过来找琴玩。
琴应当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
看着他从那矮矮小小的,几乎要急坏他爹的个头,到慢慢抽条,到超过他爹的身高。
“尊者尊者,我在这次的年考里得了第一呢!”
“嗯,很好。”
“尊者尊者,你看我,我学会御剑之术了!”
“嗯,厉害。”
“尊者尊者,我爹说我马上就可以跟他一起出任务去了!”
“嗯,不错。”
“尊者尊者,我前天跟我爹一起擒获了一只妖怪!”
“……”
“尊者,你怎么不说话了?”
“尊者,你怎么不搭理我了?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你没做错什么事,只是,我是妖怪,在我看来,你做的不算是什么好事。
琴没说这个缘由,只是自顾自的冷落了那孩子。
这可急坏了那孩子,三天两头的就往琴身边跑,动不动就给琴送礼,只是,以琴的身份,根本就看不上他送的那些东西,还有好些是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具之类的,留在府里都嫌占地方。
小孩琢磨不清琴为什么突然不理他了,这份疑惑同好奇,逼得那个年纪的小孩,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
埋在岱山地下的那些人化妖,时不时的就需要加固一下那些结界,防止他们跑出来。
那一次,琴加固完结界后转身,看到了那孩子的身影。那孩子一向十分擅长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
那一瞬,两种情绪在琴的脑子里交错:他是否要杀了这孩子。
一瞬的犹豫后,琴下定了决心:不能留着这个祸患!
但,那孩子却并未成为琴的祸患。
那孩子抓住了那一瞬的功夫,为他自己争取到了一丝活命的机会。
“这就是尊者你不理我的原因吗?”那孩子说,“尊者放心,我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只要您一句话,我还可以帮您做任何事。”
虽说琴知道人类一贯不可信,但,没来由的,他还是选择了相信那孩子。
那孩子果然没有出卖琴,甚至,还成了琴的好帮手。
“你想要什么?”琴对那孩子说。
人不可能去做毫无利益的事的,那孩子也不能免俗。那孩子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想要尊者您指点我功法,可以吗?”
琴想了想,在这孩子还小的时候,就曾意欲拜琴为师,但琴嫌他太过聒噪,没答应,或许这事就成了这孩子的一个心结。
琴答应了那孩子的要求,甚至还许诺说:“你若能在成人考上拔得头筹,我还能教你封印人化妖的阵法。”
“不用尊者,那个我已经学会了,我若能赢,您能不能将岱山底下埋着的那些石化人交一部分给我控制看看?”
现在的鹤轩已经相当能干了,这不是什么出格的事,琴也便应允了。
但鹤轩并没能等来他要的奖励。
因为,子仪出现了。
鳄鱼妖传来的消息,小七的转世应当只是一名散修,但没想到,他找了大半年的散修,竟然就是洛家仙门送给他人教养的三少爷!
子仪一出现,琴的目光就全被他吸走了,甚至,鹤轩势在必得的成人考头名也被子仪给夺走了。
不愧是新霁的转世,当真是有本事。
琴对子仪肉眼可见的偏爱可惹恼了鹤轩。他察觉到了琴对他的冷落,竟然还吃起飞醋来了,气哼哼的过来质问他,是不是不喜欢他了,是不是看上那个没教养的洛子仪了?
着实可笑,且不说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这小子,就说最要紧的一条:他有什么资格跟子仪比?
虽说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自己对他感觉也还不差,但,真要说起来,那小子就是他生命里与旁人无异的过客而已,可别拿了他几次好脸色就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琴的态度更加激怒了那小子。
那小子说:“尊者,他洛子仪又有哪里好?他还那般将您不放在眼里,您干嘛要对他那么好?!”
子仪确实一直都对琴很没礼貌,从未将琴放在眼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因他是子仪,他是新霁的转世,他就该拥有琴全部的优待!
那小子说:“尊者,您真是被洛子仪蒙蔽了心智!”
那是那小子头一回对着琴说那种骂人的话。
琴并不怎么介意。
原本,琴就从未将那小子放在眼里,他虽说资质不差,但也远远达不到能让琴入眼的地步,一直以来,琴也最多只拿他当个有点用处的玩物而已,玩物,就该有玩物应有的尺度。
但,他没有想到,那小子在使阴招这事上,倒是颇得他的真传——他竟然给子仪下了魔息。
这是想要子仪身败名裂而死啊!
琴现在太后悔当初将自己掌握的有关石化人的秘密告诉这孩子了。
原本以为是一个可以帮上自己的可造之材,想不到他竟能做出这般出格之事!
琴警告了他。
明明那般愤怒,却并未对他实施多大的惩罚,他觉得自己真是比从前要仁慈太多了。
终究还只是个小孩子,没必要对他那么狠,只要他能改过,未来还将是自己的一条好臂膀。
他不该这般仁慈的。
头一次的从轻处置,反而又给了这孩子更大的胆子。
原本,琴想着大乱当前,他要先将子仪弄出鹤壁,日后再为他证明清白。
却不想,就在一切都将准备就绪之际,这孩子再次害了子仪。
他将石化人都引到了鹤壁,还偷了他隐藏在地下百年的一具人化妖,用那人化妖使子仪身上魔息暴露。
是琴给了这孩子过多的自由和信任了。
琴已对那孩子彻底失望了,只是,那时候的他,为了救子仪,失去了身份与功力,不再有惩罚那孩子的本事了。
算那小子幸运。
当那孩子痛哭流涕的来向琴道歉的时候,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接受他的道歉?不可能。
惩罚他?现在的他没办法动这孩子。
所以,琴只能选择不搭理他。
却不想,这个反应更加激发了那孩子的怒火,让他变本加厉的去害子仪。
得知子仪在那孩子手下多次遇害的消息后,琴头一回对那孩子起了杀心。
但,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一个人需要除去。
那孩子纵使多次陷害子仪,但子仪却每一次都能死里逃生。
琴知道的,只有那个男人——子仪的师兄,只有他才能真正害死子仪。
这是他们二人的命格所致,躲不开的。
最麻烦的是,子仪在他那个拥有前世记忆的师父的教唆,还有东方家那个小子的帮助下,打算摧毁岱山。
他当然要阻止。
那里,装着百年前小七创造出的,最后的石化人同人化妖,琴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将那些东西全部隐藏了起来。
那些东西应该会成为子仪极好的助力,当然不可在此稀里糊涂的灭绝。
那孩子为了乞求他的原谅,帮他杀了东方。
却还是没能阻止修士们赶去岱山。
琴却有了另一个想法。
何不借此机会,杀了那个叫秦玖的男人?
那个叫秦玖的男人真正实力相当强,鹤轩中途多次出手都未能伤到那人一根毫毛,但,若是能借助岱山之乱,这事是不是就能成了?
那些石化人算什么,只要子仪还在,就有本事继续创造出无数个!
但,秦玖,那个人却随时可能要了子仪的性命!
琴趁着众人齐聚岱山,鹤壁守卫空虚,找来一个妖替了他,离开了地牢。
真是不像话啊,鹤轩从地底救出的那只人化妖,竟然对子仪动了妄念!
根据从前的那些经验,现在的琴已经不敢去干涉子仪的感情了,但,如果子仪切实不愿意,那琴自然得帮他。
他暗中打晕了那胆大包天的猴子,却并未杀了他。
还是不要做得太过,容易惹来怀疑。
那之后的事,超出了琴的预期。
原本,他只是想着趁乱杀了秦玖,却未曾想到,那个拥有前世记忆的家伙,也就是子仪的师父,那个男人于千钧一发之际冥冥感受到了什么,就在琴抓住机会对秦玖下手之际,那人冲上去,救了秦玖。
拿他自己的性命。
自那一刻起,一切都乱了套。
子仪于那一天,失去了他所有重要的亲人,自此彻底崩溃。
他开始疯也似的修行,修行,修行。
虽说那副模样,就是琴所乐意见的,子仪那放肆燃烧生命的样子,比这世间的任何一物都要美。
但始终还是怕他彻底燃尽了。
岱山一役后,琴对殷鹤轩已经彻底失望,那孩子在苦苦哀求无果后,开始了他长达二十年的逃亡。
真是奇怪,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是为了将复仇的机会留给子仪吗?
毕竟,在岱山一役之后,从前死不开口的玉随心就将殷鹤轩陷害他的事告诉了子仪,那之后,子仪一直都在追杀殷。
琴是知道鹤轩在这二十年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的,朝不保夕,日夜逃亡,最落魄的时候还做过乞丐。
从前那个气宇轩昂意气风发的小子啊,竟然落魄到跟乞丐争食吃。
但,不该同情的,这是他应得的教训。
谁让他罔顾你的命令,数度陷害子仪?
可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日,在负伤的鹤轩即将被那一群恶霸打死之际,他还是暗中出手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琴这样对自己说。
可那次之后,鹤轩虽说没死,身子却残了,内脏破裂,于乱世中处境十分难堪。
所以他为什么要这般折腾的,派人一层层的隐藏身份了去帮那小子?
奇怪,太奇怪了。
但很快,琴就顾不得那个朝不保夕的可怜小子了。
因为,子仪出事了。
在一统天下之后,子仪的生命开始以异常的速度急遽凋零。
一开始只是低烧,后来是起起退退的高烧,什么灵丹妙药也不见好,他们为他不知道输了多少功力,不知道寻了多少养息之法,还是无法抓住他那半只脚迈进冥府的生命。
他不想活了,你拦不住他。
琴终于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决定了。
如果,当初他没有多此一举的害了子仪的亲人,那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些?
不,他不敢想。
若真这样想了,就好似将他几百年来的所作所为全部否定了一般。
就好似,一直以来,你所做的每一件自以为正确的事,都是加剧了子仪迈向地狱而已。
他不敢想。
却还是在想。
仿佛,在子仪彻底逝去之前,他要先将他自己逼疯掉了。
从数百年前起,新霁就是一个让他所有身边之人焦头烂额的角色。
但又让所有人都甘之如饴。
身心同时累到极致的时候,琴在冷静下来时,会突然想起那个活力十足的小孩。
啊,都是些让人头疼的孩子。
琴疲惫的按了按他的眉心。
不知道,那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却未曾想到,他再见那孩子的时候,他竟然已经掌握了世间除子仪外,无人能够掌握的控制石化人的术法,并且,还妄图以此来陷害子仪!
琴很是愤怒,却在看到那孩子时,有那么一丝的心疼。
他的身体干枯得不成样子,明明是跟子仪同样的年纪,甚至比遭逢大变的子仪还要苍老,以至于第一眼琴都没法认出这个干枯的小老头。
一定是受了很多苦吧?
能够认出来,是因为那孩子眼中,他惯常熟悉的看他时的眼神。
好似只有在看到琴的时候,这孩子才会迸发出这般活力。
但一码归一码,对于他冥顽不灵的陷害子仪这件事,琴还是十分愤怒。
他问那孩子:你为什么要害子仪?
那孩子却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害他,尊者您还不知道吗?
琴皱起眉头,说:这世间天赋比你高的人多得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不该这般善妒,也不该跟子仪比,子仪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你跟他比只会使自己无端自寻烦恼。
他越是说,那孩子的脸色就越是沉了下去,他突然开口,问琴:尊者,是不是不管我做到怎样的程度,在你心中都比不过他洛子仪?
琴的心微微颤动了下。
是的,你怎么可能比得过?
但,明明是这样想的,他却没有开口说出那句话。
他怔愣在原地,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吃惊。
但他的不回应,却让那孩子误读了他的答案。
那孩子悲怆的一步步后退,一边退一边哭喊着:尊者,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啊,你为什么宁愿一生都追着一个根本不拿正眼看你的洛子仪跑,都不肯看我一眼?
喜欢?
琴微微愣住了。
这个词,琴听得很多,但最多的,还是在新霁,小七,子仪身上。
每一次,都有无数人跟他们说喜欢,说爱。
琴从新霁那时起,就一直做着一个旁观者,对他这个旁观者来说,似乎就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喜欢。
你看,他可是妖怪啊,又老,又刚愎自用,又总是在做错事,怎么值得有人喜欢?
“你觉得很可笑对不对?”那孩子哭号着,“我竟然还想着喜欢你,你是不是觉得很恶心?”
琴愣住了。
他说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句话。
他说:我不信。
我不信。
我不信你喜欢我,你看我,孤苦无依了千年,从来都是这尘世间的游荡者,从来没有于谁身边逗留过,从来没有同谁建立过亲密的联系,就算是在最爱的新霁面前,我同他之间也一定会保持相当的距离。
那当然啊,他是艺术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怎么能同他亲密呢?
明珠就该放在丝绒盒子上,万人瞻仰,放自己□□里算什么?
我这样淡漠的,于世间可有可无的人,怎么可能会得到他人的喜欢呢?
你说你喜欢我,要我怎么去相信呢?
他说他不信,是不信这孩子会喜欢自己。
而在这孩子听来,却是以为:他不信这孩子是因为喜欢他才做了那些错事,这句喜欢只是他为嫉妒而陷害子仪的所找的借口而已。
于是,因着他的这句话,这孩子做了一件让琴永生难忘的事。
他将自己的心掏出来了。
活生生,血淋淋的,还在跳跃着的心脏,被那孩子一爪掏出,举到琴的眼前,那孩子眼底里那病态的,绝望的,脆弱易逝的光芒,简直像极了临死前的新霁!
他的嘴里不断地涌出鲜血,捧着他的心脏,交给琴,他断断续续的说道:“你看……尊者……他还是热的……他还在跳……只为你……尊者……我喜欢你……”
而后,那孩子永远的失去了呼吸。
临死前,那孩子是朝前倒的,那架势,应是想倒向琴的怀里的。
但,琴下意识的避开了。
说不清是想避开那鲜血淋漓的污物,还是无力去承受那孩子过分磅礴的感情,总之,他避开了。
直到那孩子咽气之前,看到的,都是你对他的闪躲。
落日的余晖照在那个单薄得有些苍凉的身影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琴擦了擦眼角的泪。
奇怪,你只是一把琴而已,千年都没有动过感情的人,怎么会流泪呢?
错觉,肯定是刚刚那血飙进了眼睛。
琴一步步地朝前走。
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他做出了一些牺牲,让子仪得到了他前几世的记忆,未来,子仪会跟十五那个臭小子圆满前几世的遗憾,他们会有幸福的未来,毕竟十五喜欢的一直都是云祇,这对不知前世的子仪来说,并不公平。
至于你,这个一生都在做错事的你,就该离他们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而后,孤独的,走完你剩余的时间。
琴舔了舔溅到他脸上的热血,将那枚还在跳动着的心脏收了起来,迎着夕阳,一步步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