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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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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真相终究会被揭露,而真正的罪人永远不值得宽恕。
天幕黑沉,密布的乌云自远处压下来,薛宁跪在方家祠堂前,垂目笑着想。
藤条已经打断三四根,脊背上衣衫褴褛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神情,两颊透着青白,身子挺得笔直,只在戒鞭抽下来时将指甲抠进掌心,但这仅有的能为他并非麻木僵痹无知无觉而作证的动作也尽然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旁人瞧不出来。
“是你将逾明推下山崖,可认吗?”
跪着的人并无反驳,甚至连那声充斥着愤恨笃定的诘问还未散干净,已吐出十分清晰的字句:“我认。”声线平稳,毫无愧疚。
方成珅未料到他会认得这般干脆利落,手下的动作僵了一僵,又被他语气当中的平淡与满不在乎激得打出力道更大的一鞭。
这回薛宁的身子终于晃了一下,可也只是一下,他眼神略略涣散,极快地抓住神智,自始至终未吭出半声。
“是你心生歹念顶替逾明欺瞒方家老少,可认吗?”
愤怒的骂声忽远忽近,还是传到耳朵里,令他见不得光的所有恶毒阴险都无处躲藏。
怎么会那么冷呢?薛宁不禁开始疑惑,才初秋,他已受不住这铺天盖地彻骨的寒意,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似的,冷得他想要立马昏死过去。
他用牙齿将舌尖咬破,得以恢复残余的清明。眼前数座排列整齐的牌位逐渐变得清楚,字迹冰冷锋利,仿佛也在谴责他这个狼心狗肺不忠不孝的逆子,他不禁扯着嘴角笑起来,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我认。”
方成珅怒目圆睁,胡子气得一抖一抖,有些可笑,手下动作愈发狠厉,像要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活活打死。
“畜牲!畜牲!那是你的兄长!”
薛宁嘴边笑意更深,摸不清情绪的眸底被敛下的长睫遮住,隐约露出些嘲讽。背后的戒鞭愈来愈快毫不留情地抽下来,他犹嫌不够,喉结翻滚着勉力咽下嗓子里汹涌腥气,似可惜遗憾般叹气道:“父亲母亲这般喜爱兄长,还不是一样没有认清我与兄长的不同之处么?”
他声音不大,然而在此等境况之下,如此不在乎的讥嘲挖苦,和在火堆里浇上一锅滚油没什么分别。方父震怒之余多出几分被戳破的难堪羞恼,皱纹横生的脸上渐渐变得狰狞,顾不得当家主的面皮,紧紧攥住戒鞭挥下,破口大骂道:“你这逆子,孽畜!当年就该将你掐死,是我与你母亲犯糊涂蒙了心,才会将你留到今日!”
豆大的汗珠自薛宁额角滚下,他面色愈发灰败,然而闷哼也未有半声,嘴角笑意不减,仿佛被打的不是他而是块不晓得疼痛为何物的石头。
所有人都以为他今日要被打死在祠堂前。
直到有个面色恐慌的小丫鬟急匆匆跑过来,礼都来不及行,就带着哭腔喊道:“老爷快些回去,夫人正急着找您,说是大少爷又不好了!”
方成珅这才面色大变,当即什么也顾不得,摔了鞭子就随那小丫鬟去往少爷院里,剩下的仆从下人见状,再不敢多说什么,皆乌泱泱跟着一并离开。有三两个好事的不忘回头看那跪着的身影,直挺挺的,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竟单薄得可怜,然而没人肯同情他,他们恨不得这个能狠下心来毒害胞兄的怪物早些离开,当然如果他死了,是件更加大快人心永绝后患的幸事。
杂乱急切的脚步声越行越远直至不见,薛宁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他低垂的眼睫微微抖动,眼下压出两抹青影,早将掌心掐出血的手指颤得厉害,似乎想要抬起手,可半晌都没什么动作。过了好一会儿,他勉力压下的呕意终于忍不住,喉结滚动两下,偏头呕出蓬红艳的血来。
这口血甫一被吐出来,强撑着从骨头缝里砸出来的力气突然散尽,笔直的身子像被骤然抽走了脊柱,不可抑制地摇晃两下,终于喘息着歪倒在冷硬的地砖上。
薛宁意识并未散尽,只是眼前景象颠倒模糊什么也瞧不清,流转明灭当中,耳朵里也堵了团棉花似的嗡嗡作响,依稀听得到天边乍然响起惊雷,将他闷窒错乱的心口震得跳动不止。
他皱着眉头要起身,手脚却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勉强支起的腕骨突出,抖得像个患了重症的病人,撑不起半分又摔回去,好半天也没能缓过来。
因脱力而伏在地上的人脊背颤抖,自狰狞伤口处淌出的猩红浸得衣衫濡湿,瞧不出本来的颜色,若是常人见了,怕要连碰一碰都不敢,然而只在下一瞬瓢泼大雨遽然倾盆落下,伴着阵阵闷雷,顷刻间便将他浇了个透。
秋雨一场凉过一场,水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人五脏六腑都冒寒气。头顶上连块遮雨的破瓦都没有,受过伤的身子如今自然受不住,却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身上冷热交替,薛宁脑浆都要被烧得冒烟,神思昏沉,混沌一片,已然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他幼时在外乞讨时,也淋过雨。
有时在街角有时在桥边,那年战乱他随难民逃进城外的土地庙,因为年纪小没少受欺负,好在他脑筋还算活泛不至于被活活饿死,整日里窝在破庙漏风的墙角,下了雹子都要蜷起来生生受着。
有几回淋雨生了病,外面乱得一塌糊涂,哪里有药可卖,即便有,他也买不起,只能咬着牙熬。若非遇见好心人照料,他恐怕就要将小命交代在庙里。
不过倘若那时就没了命,说不准也并非什么祸事。
薛宁想到这里,不禁愣了愣,慌忙咽下嘴里翻涌的血腥气,抽着气哂笑自己真是被雨给浇疯魔了,什么荒唐念头都能冒出来。
若真稀里糊涂死在战乱里,可怎么再遇着小丫头呢?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么一丁点儿大的雪团子被他从马车上抱下来时,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害怕极了般抽噎着窝在他怀里要娘,闷闷发出的几声呜咽将他心尖戳得都要疼烂了。
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少年,头回抱小娃娃,难免手忙脚乱,一面不知所措地轻拍她的背,一面学着大人样子哄她,由着她将鼻涕眼泪都蹭在自己的衣服领子上。动作虽生疏,却是将她稳稳抱着,一刻也不忍丢下。
她被抱走时,还怯怯地拽着他的小指头不肯松开,大眼睛里含了包泪晃啊晃,直勾勾地望着他,委屈极了的模样。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同她道:“蓁蓁乖,和姨姨去睡觉,我明日再来陪你,好不好?”
哄了很久,小丫头才抽着鼻子放开手,乖软地点头,由着方母将她抱进卧房。
到了第二日……
到了第二日怎么了呢?
薛宁此时有些想不起来了。他背后被水泡得肿痛麻木,伤口旁皮肉抽搐着发疼,似乎还有一根筋连着额角,震得他头痛欲裂,几乎想要拿斧子将脑袋凿开才好。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雨声未歇,地上的人昏过去又醒来,骨头散了架似的酸疼得厉害,连手指头动一下都很是费劲。他正攒着力气要爬起来,恍惚间那些砸在身上的雨滴竟倏地消失不见。他垂着头闭目忍住晕眩,待掀开眼皮去看,一双沾了泥点的小巧绣鞋犹豫着向前迈了半步,再往上,是藕色绣花裙裾,扣得规整的斜襟衣领,松松散散的披风带子,小半截雪白颈子,和紧绷的纤细下颌。
薛宁瞬目,落在眼睫上的水珠子抖落下来,这才看清了少女紧抿嘴角拧眉的模样,她手里举着一把伞,胳膊略向前倾,恰好将落下的雨水尽数替他遮住。
然而此时他兀地抬起脸来,面容憔悴双眼猩红的模样实在不算好看,竟将她骇得不自主想要后退,倒是胳膊仍不忘举着,反把自己淋了个半湿。
薛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开口嗓子嘶哑得厉害,很是难听,“小丫头,你也怕我了?”
梁景被他顶着方逾明的身份诓了一年多,不曾察觉出半分不妥,她年纪小纯稚不通世故是一层缘由,而薛宁城府深沉心思阴险更是怎么也推脱不开的事实。
有谁能够在亲手将自己的胞兄推下山崖以后,还能笑着冒充兄长安心生活,全然不顾哥哥的死活呢?
方家众人皆说他是讨命的恶鬼,她虽心底存了些许犹疑,如今再见时,到底还是比之从前添了许多畏惧惊怕。
可她见着趴伏在地上的人实在狼狈不堪的样子,先前不免藏起的恐惧厌恶便怎么也聚不起来了。
薛宁现下几乎可称得上遍体鳞伤,面上死气沉沉,头发衣衫湿得能拧出半桶水,血水还未被大雨冲散,晕在泛白外翻的皮肉上,样子实在狼狈不堪。即使到这样的地步,仍仰着脸用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灼灼盯着她,里头甚至藏了狡黠的戏谑。
梁景被他盯得发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才蹙着眉尖道:“下雨了,柳姨让我来同你说,不必再继续跪着了。”
而薛宁听了却并不动作,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他稍稍偏头似乎很是认真地想了半晌,嘴角缓缓勾起个分外柔软的弧度,了然道:“原来蓁蓁不是怕我,而是心疼我了。”他说这些话时,断断续续的咳嗽,很是费力,跟口漏风的破锣一样,眼里的捉弄调笑却更甚。
怎么会有人在受罚后还能说出这般讨厌的话来,梁景耳根腾的红起来,几乎想要将伞一扔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薛宁看她气得脸颊鼓鼓又发不出脾气的模样,笑得愈发开心。直到小丫头终于忍不住快要发作,他才闹够了似的慢吞吞起身,方支起半点儿腿还没站起来又脱力地跌跪下去,抿得死死的唇瓣溢出声微弱的痛哼。
梁景惊愕地看他膝盖直直落在地上磕出砰的闷响,人也粗喘着闭紧双目浑身发抖,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着急地半弯下身子,连伞都打不稳了,下意识一个劲儿往他那边倾生怕再淋着他。
她心中急切,却怎么也不敢伸手动他。
正焦急间,疼得快昏过去的人已死命按着额角摇了摇头费力睁开双眼。薛宁意识散得有些厉害,这会儿能维持清明已是很不易,模糊中见她呆愣惊惶失措的神情,不免有些无奈,于是又叹了口气笑起来,他咽下喉中腥甜,闷咳两声朝她伸出手哑声道:“蓁蓁,扶我一下,我没力气了,实在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