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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闲抱琵琶寻旧曲(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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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鸿朗仰着头,立在城门之外。黄底黑字的大旗上绣着“达野”字样,看起来分外刺目。这种时候,他这个戎马出身的君王,甘愿抛下一干国事,来阵前展现自己身先士卒的一面。借道也好,谈判也好,他总是喜欢亲力亲为。说穿了,只是内心不信任他人的表现。
此刻他穿着盔甲,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威风凛凛立在黑甲兵之首。只听萧鸿朗在阵前叫道:“喂……请你们达野王出来说话!”
石七正躬着身体,贴在城墙上慢慢前行,听见这个声音,犹如浑身被利刃割过一般,神情紧张起来。
“怎么了?石七,你在发抖?”阿里一张嘴,呵出来的尽是酒气。他贴得又近,一口气喷到石七的面上,让他稍稍有些警醒。
“有人通知了大王吗?”
阿里耷拉着嘴,摇摇头。因为赶不及的缘故,并未有人去通知喝完酒还在呼呼大睡的达野王。
“你上!”此时此刻,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
若是他出现在萧鸿朗的面前,按照他对萧鸿朗的了解,就是有十个潘岳镇,也即将被萧鸿朗的铁骑踏平。
“啊?”这回轮到阿里发抖。“我?说什么?”
“我自会教你!”石七不由分说将阿里推了上去。
萧鸿朗终于见到那堆密密麻麻的弓箭之中,露出了一个年轻人的头。
阿里刚喝了酒,又被石七这样突然地推了上去,从未大声说过话的他,平日里还是颇为油嘴滑舌的。却不知此刻应该说什么,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瞟。
石七指指前方,低声道:“问他来此何事?大声些,莫怕!”
阿里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学着达野王平日里说话的样子,站直身子指着城下的黑甲兵道:“你们是谁?来此做甚!”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好像十分不错。
萧鸿朗道:“我是大宁国的国君萧鸿朗,我大宁与阁下素无瓜葛,不知为何要霸占我潘岳镇。若是为了钱粮,我愿意十倍赠与。还请阁下退出潘岳镇,还我疆土。否则……”
阿里抬起下巴:“否则如何?”
萧鸿朗伸出手,将一柄宝剑硬生生折成两段。“否则,阁下的下场,便犹如此剑!”
石七还未来得及发话,便听阿里恨恨地朝城下吐了一口唾沫。“哎哟,我好怕啊!你有本事便来啊!本大爷在此等着你!”
一国之君在士兵面前被啐了口水,萧鸿朗何曾受过这样的耻辱,一时间被气得面孔发白,说不出话来。
石七躲在城墙内偷偷看了萧鸿朗一眼,被阿里的这句话逗得欢乐起来。
阿里本就是个在军中长大的小无赖,说话没轻没重。常常有本事一句话挑衅到对方怒火攻心。饶是萧鸿朗城府再深,也无法将谈判进行下去了。
见到萧鸿朗受辱,他心头顿觉轻松自在了许多。
萧鸿朗的脸被铁盔挡住,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顿时肃杀了起来,连□□的黑马也止不住向前迈了两步。萧鸿朗勒马鞍前高声喝道:“大宁国誓破胡虏!”
一只羽箭,冲着萧鸿朗的铁盔射去,他的话音未落,座下的黑色骏马早已被一箭射中左目,嘶声而起,几乎将萧鸿朗掀翻在地。
萧鸿朗毕竟从军多年,定定下马,眯缝着眼睛看着城墙上的阿里。他的眼睛一直向着城墙下看着,时不时露出一些询问的意味。萧鸿朗料定这个人必不是达野王,想必城墙之下的那个,才是幕后的指挥者。
“那一位,何必躲在幕后指挥。达野王的军队,总是这样偷偷摸摸吗?”他锐目一扫,盯着石七所在的位置,又高喝了一声。
阿里见被对方识破,更是低下头望着石七。
只见石七蹙着眉,低声咒骂道:“你这个笨蛋!”他挥了挥手,示意弓箭手时刻戒备,这才慢慢立起身,站在阿里的身侧。
“十二哥,好久不见。”
他的脑中,早已幻想了无数次与萧鸿朗的相遇。
话,该怎么说,才能不卑不亢。脸,要如何笑,才能不动声色。
萧鸿紫干脆学着阿里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好像三年前的那一场萧氏之乱,从未发生过。笑容满面,轻松自在的一句“十二哥”,仿佛萧鸿朗还是那个萧鸿朗,萧鸿紫也还是那个萧鸿紫,两个人毫无芥蒂,兄弟相称。
可是他们分明都各自清楚,对方,早已不是自己的兄弟了。
萧鸿朗的眼神仿佛撞见了鬼。
“你……”
是他!竟然是他!他没有死?
一切的谜团在十七现身之后,全部能够解开了。
为什么一支毫无瓜葛的游牧军队,会在一夜之间攻占大宁国的重镇?
为何他派出去寻水的队伍全军覆没,为何接踵派出去巡查的一支隐秘的小分队只回来了几个人?据说他们遇见了游牧人的军队,拉的是“达野王”的旗号。分队的队长程大成据说被他们捉住,斩了头祭了旗。
萧鸿紫,不愧是他的亲弟弟!
他已经毫不关心萧鸿紫在那一场暴雨过后,浑身是伤如何脱身的了。他此刻只关心,鸿紫占领潘岳镇的目的,只是为了找他的麻烦,还是已经对他出兵周岚国的目的了若指掌。无端端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萧鸿朗恨自己不够狠,没有在水庐之后再加一刀,了却这个魔障般的年轻人。
“你待如何?”萧鸿朗直截了当。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可以说的了,面对那个死后复生的十七,谁还能比十七更了解他此刻所想?
萧鸿紫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萧鸿朗。
三年未见,他的眉宇中更添深沉。想来过去了一千多个日夜,原本就看不透他的人,此时更难看透了。鸿紫不知为何有些恍惚了起来,大战在即,他蓦地又有些儿女情长起来。胸口尖那个名字不禁思索脱口而出:“阿庐,她还好么?”
“十七,你占我边陲重镇,竟是想与我来叙旧的?”萧鸿朗听闻水庐的名字,面色一沉。他刚刚受了这个女人的一阵重重的羞辱,此刻伤疤未愈,偏偏被萧鸿紫又揭了起来。若不是水庐不允他借道一事,他怎会在一日之内从布隆彻夜奔波到此,站在这里仰视这个小子!
阿里莫名其妙地看看石七:“你你你,认识他?”对方分明一下子就唤了石七的名字。石七也叫他“十二哥”,好像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新仇旧恨。说起来,石七来这里不过三年时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过去。
萧鸿紫点点头,继续俯瞰着城下嘻嘻笑道:“十二哥,怎么说,我也是萧氏的血脉。父王留下的基业全都给你了,于情于理,我总该有些封地的。我等了三年,也不见十二哥来与我,只好自己来取了。”
他此刻穿着普通士卒的衣服,露出一张比三年前略略成熟的面孔,麦芽色的面庞上,笼着一抹无甚心机的笑意。那双漆黑的眼眸,闪闪发光,竟比三年前要来得纯真。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萧十七。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让萧鸿朗反驳不得。
在大宁国的军队之前,亮出他是萧氏血脉,亲亲热热叫着他“十二哥”,便是为了让他偷袭潘岳镇得逞的做法变得名正言顺?
萧鸿朗情不自禁眯起了双眼。
自他登基以来,他还未这样长时间仰视一个人。
此刻阳光已炽,几乎刺伤他的双眼。
那个人的身影和阳光重叠在一块,光亮得让人难以逼视。
“你还想见阿庐么?”他终于低下头去,这样说了一句。似乎在拿捏十七对水庐的心,究竟能重到什么程度。十七会为了一个女人,失去这个报复他的绝佳机会么?
“自然想见。”萧鸿紫一脸急切的模样,并不是装出来的:“她在哪里?”
“我可以带她来见你,条件是立即退出潘岳镇。你若是要封地,我可以给你,但不是这里。”萧鸿朗许下大把条件诱惑他。“十七,我们兄弟一场,你不要让我为难……”
萧鸿紫的笑意更深,仍旧是笑得邪气十足。“十二哥,今日我若不是占了潘岳镇,我们还有这样对话的机会么?”
言下之意,分明是自己占了先机,要谈条件也应当是十七才对。
萧鸿朗道:“三年不见,十七弟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十二哥过奖。”
他们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身份明明悬殊,地位偏偏倒置。隔着高耸的城墙,两个人开口闭口闲话家常,差点令候在双方的弓箭手与铁甲兵打起了瞌睡。
最后还是萧鸿朗道:“若十七弟不愿意议和,让出潘岳镇,你要见到阿庐便只有最后的办法。”
“什么?”不说他也知道。
“南下,去占了邢国都城布隆,自然可以见到她。”
她……竟没有嫁给十二?
鸿紫竟以为,挥兵西向,占据奚岭,才是见到水庐的契机。想不到冥冥中……竟像有人将阿庐推到自己身边来一样。
萧鸿朗见十七迟迟不说话,勒住马头,几欲转身。“十七,你好自为之!”这一场谈话,也该结束了!
连吃两次闭门羹的滋味,萧鸿朗还是第一次体味到。
偏偏一个是他心爱的女人,另一个,却是他的亲弟弟。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弟弟!
回去时的心情与来时不同,连身后的黑甲兵的马蹄都觉得格外沉重。
他忍不住向后望去,纷扬的尘土中,城头那一点已经远得像颗芝麻了,可仍旧炫目得刺眼。
萧鸿紫,三年前败在自己之下的那个名字,萧鸿朗不相信,三年之后自己会输他!
阿里狠狠锤了萧鸿紫一拳,在他的胸口上。那里,他有一处愈合已久的旧伤。在今日之前,他以为自己的伤口愈合得足够完好,能够扛过一切。可是今日他才知晓,这里仍旧是他最脆弱的地方,连阿里的一拳他都吃不住,痛呼了一声,慢慢俯下身去。
“喂!真的假的,这一拳你也吃不住!”阿里打他不过是因为奇怪他为何能与大宁国的国君称兄道弟。这等机缘石七从未在人前说过。
只是想不到他竟然面露十二分的痛楚。这令阿里慌了神。他依稀记得石七的前胸与后胸上有被剑刺穿的伤口,也幸亏他命大,心脏被捅了一个窟窿,也能活得这样自在。
“是他伤的你?”阿里毕竟油头惯了,也有些小聪明,一下便猜中。“石七,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的?”阿里握了握拳头:“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他要做大王,嫌你碍事,于是刺伤了你将你赶出去。幸亏你命大碰见了我们,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鸿紫苦笑一声,并不作答。“扶我一把,大王怕是要醒了。我要去见他。”
“去吧!和大王说清楚,他定然是支持你和大宁国好好干一场!”阿里将拳头拧得嘎嘎作响,跃跃欲试。“妈的,那个什么萧鸿朗,害我砸了一瓶好酒。这笔账定当要向他讨回来!”
他骂骂咧咧一副要替石七出头打抱不平的样子,虽然不是萧鸿紫的亲兄弟,这样的话,也令萧鸿紫心下宽慰许多。
他握了握阿里的手。“多谢你。若是有朝一日活捉了萧鸿朗,我把他的酒窖送你。他许多年前,便珍藏了无数好酒。”
“好哇!”阿里开怀大笑,毫无芥蒂。仿佛石七这番话,明日便能立即实现一般。
萧鸿紫刚要去见达野王,在四下里打探的人早已回来报他,说是就在方才,一向依附于大宁国的惠国,突然发生政变。据说新上任的国君,立即冲邢国俯首称臣,自降“惠国”为邢国的“惠郡”。
镇守惠邢边境的王晓泉将军,正率领大军朝着这边赶来。
潘岳镇,正是惠,周岚与宁国三处交界的重镇。此刻惠郡被邢军接替,又偏偏是在萧鸿朗前来潘岳镇的途中,想必邢国的国君,早就掐准了这个时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