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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权宦的青云梯(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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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凄清的曲调与昔日公主的吹叶声越过时光的长河,彼此交融。
“殿下,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斑驳树影下的公主湛然若神人,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至极:“《繁华尽处》。”
“京城繁盛,可殿下每每都能看到繁华背后的民生之多艰,于上位者而言,这实在是难得的一双眼睛。”许迦叶对曲中的情感似有所觉,却不敢辨认。
公主的神情静谧而怅惘,语调低缓:“阿叶,繁华之时,我靠近你,繁华尽处,我无法……触碰你。”
曲调渐息,许迦叶放下了梧桐叶,缓缓阖上了眼睛。
后来她才知道,这支记载于几近佚散的曲谱中的曲子还有另一个名字——《九幽》。
真是令人悲哀的谶言啊。
李云舒缓步上前道:“掌印可以教我吹奏这首曲子吗?”
许迦叶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抱歉,殿下。”
这是公主留给她的。
李云舒想起许迦叶先前的话,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道:“我的母妃临终前告诉我,她并非真的离开了我。风拂过路旁的树木,那是她在天上为我哼唱歌谣,如果我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不要流泪,为她弹奏一曲古琴吧。
“我想,他们是可以听到的。”
一阵风吹过,许迦叶与李云舒一同抬眼望去,梧桐叶沙沙作响。
片刻后,李云舒收回眼神,望向仍注视着苍翠树木的许迦叶,眼前人的侧脸线条像是被笔墨细致地勾画过,在朦胧的光影中显得柔和而写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是那个默默无闻的、被他人左右命运的公主,而许迦叶已变得截然不同了。
八年前,父皇想要将她送去草原和亲,皇姐来看望她,告诉她不必担忧,她会护住她。
许迦叶被皇姐拉着坐在了身边,她有些无奈地看了皇姐一眼,继而转过头对坐在对面的她露出一个微笑。
那时她以为许迦叶是皇姐的内侍,可后来皇姐又来了几次,却都没有带上她。
在一次雅集上,她再一次见到了许迦叶,她站在五皇兄李砚辞身侧,将一个青瓷茶盏递给他。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李砚辞打翻了她手中的茶盏,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了近前,眼中的怒火令局外人都有些胆寒。
许迦叶被李砚辞拽着倒在了他怀里,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她身体不住地颤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李砚辞牢牢扼住了后颈。
李砚辞的声音低沉而冷凝:“待在我身边不好吗,你为何非要去寻她?”
就在她为许迦叶担忧之时,皇姐上前下狠手把李砚辞打得倒向了一侧,将许迦叶抱起来搂到自己怀中护住。
待怀中的人平静下来,她将其护到身后,上前欲要再打,却被许迦叶牵住了衣袖。
那时她的消息还很闭塞,后来才知道,由于皇姐和李砚辞因许迦叶起了龃龉,父皇很是厌憎她。
皇姐当时停了手,大抵也是害怕父皇听到消息后迁怒于许迦叶。
如今的许迦叶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呢,李云舒不禁露出笑容,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凝固了。
成了掌印又能如何呢?当今圣上可是李砚辞啊。
而皇姐已无法再护着她了。
许迦叶静静等待着李云舒向她倾诉自己的困境,物件和情分都是这样,自己求来的才最珍贵。
没想到身边的人一直沉默着,她侧过头望向李云舒,竟在她眼中看到了怜惜。
李云舒抬手轻轻搭上了许迦叶的衣袖,斟酌再三,柔声道:“你若是有什么难言的苦楚,请来向我倾诉吧,我每日不过虚度光阴,有的是时间开解你。”
许迦叶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秋雁就是这么把事办妥贴的?她是来施恩的,不是来寻求呵护的。
罢了,虽不知李云舒为何会觉得她有苦楚,但他们既已搭上线,未来的进展自会由她把控。
势单力薄的公主是最好的傀儡。
*
李悼听到远处传来的吹叶声,不由停下了脚步,乐声渐止,他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是李乐衍回魂了。”
李悼身穿绣着宝相花纹样的红色常服,头戴翼善冠,手腕上的佛珠悬到了掌心,被他间或不经意地拨动一下。
这位在古刹的袅袅佛音、悠远钟声、虔诚香火中浸染了十余年的景王殿下,面如冠玉、轩然霞举,有一双肖似其母的浅瞳凤眼,眸光晦暗不明。
他向方才吹叶声传来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
棋局过半,李悼落下一子,轻声道:“请陛下允臣弟就蕃。”
李砚辞微眯起眼望向他,目光中满是审视。
阻李悼就蕃是向来针锋相对的许迦叶与薛柏清难得达成一致之事。
李悼在朝中并非全无根基,却迟迟按兵不动,为他说话的自始至终只有寥寥几个认为应遵循礼制的言官。
他是将宁王之死当成了契机吗?那他可打错了算盘。
李砚辞捻起一枚棋子轻拍在棋盘上,任由气氛陷入静默。
李悼未立时落下一子,声音依旧极轻:“若陛下不放臣弟离去,那么你与许掌印将永远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李砚辞闻言冷笑了一声:“你不会觉得她阻你就蕃是舍不得你离京吧?”
李悼没有说话,侧过头看了一眼刘采。
李砚辞示意刘采退下,沉着眸子打量李悼:“说吧,朕倒要看看你的自信从何而来。”
李悼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多年以前,皇帝心爱的贵妃诞下一子,贵妃信佛,皇帝便请来高僧为这个小皇子批命。高僧言他是紫微临凡的命格,虽年少坎坷,但若假充公主教养,便能消灾解难,及冠时再恢复身份,自是贵不可言。
“皇帝极爱重这个皇子,立太子的诏书自他出生起便已拟好,只待他恢复身份,正位东宫。可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人,为了这个人,他决意终其一生都不恢复男儿身。”
言讫,李悼看向李砚辞,等他落子。
李砚辞眸光沉冷,举棋不定。
李悼身体略微前倾,狭长的眸中漾起笑意,接着道:“太子之位于他本唾手可得,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以女子身份登基,他前往战场身先士卒与人厮杀,死在了北境。
“他本无需拼杀,生来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爱着的人以为他是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而死的,她不知道,他是为了她的野心而死。”
李砚辞捻着棋子的手颤了一下。
李悼缓缓捻动腕上珠串:“及冠之时,他因不愿恢复身份触怒了父皇。他的胞弟想到那个貌若好女的人的野心与疑心,想到他这个兄长的痴心,洞悉了一切。
“他愿一辈子不做男儿、不触碰所爱,只为了让她能毫无后顾之忧的、做这世上最快活最有权势的女子。皇帝会觊觎强迫,温柔的公主不会。”
说到此处,李悼微微一哂。
他通过李乐衍那堪称痴狂的行为推测出了许迦叶确实是女子,李乐衍为了让他暂时保守这个秘密,第一次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
李悼望向堪堪落下一子的李砚辞,用最后一句话将他击溃:“他竭尽全力避免的,正是陛下如今的困局。”
人心易变,许迦叶又是多疑多虑之人,即便李乐衍只向她一人坦白了身份,以女子之身御极,她亦会担心李乐衍是否会在某天想要恢复男儿身,出于私欲将她囚在后宫之中。
那时的李乐衍便会像如今的李砚辞,令许迦叶惶恐不安、防备猜疑。
只是不知李砚辞是否真的……
李砚辞看向李悼的眼神近乎肃杀。
李悼直直与他对视:“许掌印受你强迫本就忍受着屈辱与不甘,如果她知晓了兄长的情意比她想象中还要重得多,陛下就别谈什么徐徐图之了。若臣弟殒命,此事会立刻摆在她的案头。”
李砚辞一时间顾不得反驳他的主观臆断,语气急促:“向朕保证绝不泄露此事,朕允你就蕃。”
许迦叶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李砚辞说话之际,李悼落下最后一子。
胜负已分。
李悼缓缓阖上了眼睛,心中毫无胜利者的喜悦:“臣弟必守口如瓶。”
他方才出言试探,李砚辞竟默认了。许迦叶遭他强迫,不知是何等痛苦。
半晌寂静之后,李砚辞沉声道:“退下吧。”
李悼起身告退,缓步向殿外走去。
其实他没有留下后手,若李砚辞将他诛杀,那个秘密亦会随着他的死一同被埋葬。
许迦叶爱的只是青云梯,可她若是知道了有人愿为了她将自己变成一架沉默的梯子,恐怕难免会为之动容。
他怎会愿意她爱上李乐衍?
他也可以当她的梯子,救她出苦海,送她上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