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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棍棒底下出孝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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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城凡是像样的饭馆,总会有穷孩子“站岗”。他们专替客人跑腿叫条子,弄几个赏钱好贴补家用。苏韧行到廊下,有这么一个小幺儿正缩墙角发抖。
苏韧一招手,小幺儿箭步窜上来:“爷吩咐?”
苏韧哑声问:“认得桂枝胡同吗?”
小幺儿擦擦冻红的鼻头:“认识,大公主家就在那。”
苏韧从怀里掏出块碎银,盯着小幺儿一字一句道:“我姓苏,苏州的苏。你到桂枝胡同大公主府隔壁,替我对我太太传句话,就说‘我被人骗到碧罗庄吃花酒,恐怕今儿要晚回来’。”
小幺儿不明奥妙,吸下鼻涕:“苏老爷,您果真要对太太说这句话:‘我被人骗到碧罗庄吃花酒,恐怕今儿要晚回来。’?”
苏韧把银子放他兜里,斩钉截铁说:“对,你别失误。”
小幺儿拍了下胸脯:“爷放心。”
苏韧抽出块手帕,罩他鼻子上:“伤风了,要使这个。不然擦破皮,风吹了可有的你疼。 ”
小幺儿捏着手帕,直勾勾望着苏韧背影。他觉着跑街几年,还是头一遭遇到这么老实个好人。
他撒腿向桂枝胡同去,没成想在街上撞上卖瓜子的小兄弟。
那小兄弟扯他:“到处找你,你娘又要生了!”
小幺儿急道:“啊?我才接了趟差……”
“嗨,我替你跑呗!”卖瓜子孩子倒挺讲义气。
小幺儿眼珠溜溜,如此如此交待一番,最后说:“记住这句话:‘我被人拉到碧罗庄吃酒,恐怕今儿要晚回来。 ’千万别错了!”
“好,你赶紧吧!”
卖瓜子的孩子不含糊,真替小幺儿去了桂枝胡同,找到苏家。
丫头顺子出来应门,告诉孩子说:“太太不在。”
那孩子报信:“你家老爷要对太太传话:‘我被人叫到碧罗庄吃酒,今儿要晚回来。’”
顺子点头,咽着口水,让孩子快帮她捡包酱瓜子。
谭香出门,是上城北的高丽人参堂。女人家只要有话说,就会熟悉,往往认识了三四天,比男人家认识三四年还热络。自从谭香在大公主那里和金婳婳重逢,便互相走动起来。谭香并不记恨童年意气不合。金婳婳经过十年风雨,好像也放下点身段。到底她们年龄相仿,同是江南长大,又都和钱塘帮存在渊源。每每谈论起人情风物,一拍即合。
晨起苏密咳嗽,谭香想去探望下金婳婳,顺便在她店里买盒梨膏糖。
金婳婳正提着秤量药材。见谭香来了,她忙空了两手,端坐在柜台后指挥小伙计们。
谭香真心赞了几句她店气派。金婳婳面上生光,笑道:“你姐姐我只比路上卖狗皮膏药的多了片屋檐罢了。”她领着谭香去内院,翻出盒梨膏糖。
“谢谢金姐姐,多少钱?”
金婳婳斜眼:“看不起我?这药御制,万岁专用!你打灯笼没处买去。”
谭香心想:金婳婳倒是挺热心的。白拿她,过意不去。正好金家老妈子往院里堆被子,谭香提出帮着洗。金婳婳嚷着叫落下,她笑着不依。
谭香卷起袖子,不惧井水冰冷,等将被子洗完绞干,出了一身汗。
金家老妈子惊讶谭香利落。金婳婳乐不可支说:“真是穷人穷命。你以后怎当官太太?”
谭香笑道:“有什么不行?哪怕当了一品夫人,我也劳动。”
她拿了藤掸子,请金婳婳帮着她晾被子。
阳光底下,几声狗吠。金婳婳在被子那一面,对谭香缓缓说:“谭香,小时候你又胖又土,我看你总不顺眼,不明白怎么有傻小子喜欢你。这些年我们北上创业,吃了不少苦头,我倒明白了许多。难怪有人喜欢你。可是,外头的人太坏,你坐在家,不能什么都知道。譬如你男人,相貌招桃花,嘴上又便辟,你可要看紧点……”
谭香拉着被子:“呵呵,阿墨对于其他女人,倒是不留心的。”
金婳婳露出半张脸,撇嘴:“哪个男人不留心女人?要么就是老婆厉害,有贼心没贼胆儿。要么就是自己窝囊,心有余而力不足。俗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看‘棍棒底下出孝夫’。男人像条狗,你不能对他太好。你天天贤惠,处处包涵,他倒觉得是你应该的。你要是常常泼辣,偶尔送他点甜头,他保准屁颠屁颠的……”
一条黄狗夹着尾巴,溜过她俩身边。
谭香不吭声,金婳婳可能有理。可是,要把自己丈夫看成条“狗”,也太委屈他了。
有人跨入院子喊道:“八姐?八姐?”
谭香认识来人,是大白身边的北海帮使者小飞。
小飞对谭香一笑,就被金婳婳拉到外边去。
谭香听小飞低声说:“八姐,你那么快就跟她混熟了?老大他……”
“……少废话,我不是正尽心尽力照顾着她吗?你送来的药单,货还没配齐呢……”
谭香等了半晌,金婳婳才回来。
客人说要告辞,她让伙计赶辆马车送。
二人并肩,金婳婳几次欲言又止。谭香直肠子,痒得忍不住:“姐姐瞒着我什么?”
金婳婳笑容暧昧:“嗯……妹妹知道虹楼吗?虹楼有个叫楚竹的,你更不晓得了吧?”
谭香眉尖一拢:“不知,跟我有什么关系?”
“和妹妹没关系,和苏大妹夫倒是有点关系。”
“嗯?”
金婳婳用手遮住嘴:“都怪我多话。虹楼是城里最上等的一家妓院,楚竹是新红出来的一块头牌。你还记得大公主说见过苏韧吗?有天晚上,大公主到虹楼兴师问罪,没遇到驸马,倒是遇到了你家苏韧。他身旁就站着那位楚竹姑娘……”
谭香吃当头一棒,眼前发黑,居然傻笑了数声。她说:“怎么会?公主看错了吧?苏韧不能这样吧?他平日一个子儿恨不得掰成两个用,哪有闲钱去嫖妓?再说了,头牌自然有王孙公子追求,苏韧才不过七品小官呢。”这些话,倒像是她安慰自己的。
金婳婳沉默片刻,道:“也许是公主记错了。不过,自古姐儿爱俏,凡是小白脸……保不准有女人倒贴。好了,好了,我不过提个醒儿,可不是要坏了你夫妻恩爱啊。你别问他,只多个心眼就成。”
谭香浑浑噩噩上了马车,想到自己男人那张脸,确实挺白。
楚竹,到底是何许人物?苏韧跟她幽会,怎么一点点没留蛛丝马迹?她抠着装梨膏糖的小瓶,标签上有个字她已认得:“蜜”。苏韧和她成亲时,在枕头上含笑让她尝他嘴里的蜜,那滋味好甜。假如他这样去哄别的女人……,就算对方是郡主仙女,说不定也会爱上他了吧!何况是烟花女子呢?
她想到这里,满眶眼泪,咬着牙没哭。
要是苏韧真变心,自己再哭都没用,无非是让狐狸精得意了去。
要是大公主真看错了人,那自己的伤心,岂不是多余?也对不起苏韧这些年来的好。
天色已黑,儿子还不舒服着,想必苏韧已经到家了。
谭香压住了火,忍住了痛,憋住了气,捱到了家。
她跳下车,问门口立着的三叔:“苏韧在哪儿?”
“老爷啊?他还没回。少爷小姐全咳嗽,我女人伺候他们先吃了饭,早早躺下了……”
谭香一拢头发,大步去正屋。顺子坐在游廊旁,放下瓜子包跟上来。
谭香高声:“有水吗?”她也不点灯,摸到个茶缸端起来。
“太太,那水凉!你等我……”话还没完,谭香已经仰脖子灌下喉。
顺子砸砸舌,点亮蜡烛,发现女主人红了眼,像男人一样翘着二郎腿,静坐着出神。
顺子想起卖瓜子孩子的口信,怯生生说:“太太,老爷让人传话来。”
“什么话?”谭香将药瓶狠拍在桌上。
顺子惊慌,差点把词忘了:“老,老爷他话是这样的:‘我到碧落庄吃酒,今儿晚回来!’”
谭香正想到“虹楼”那红,再听到“碧罗庄”那碧,不禁鼻孔出气,一阵冷笑。
胆边生出股恶气,全没地方出。
她飞奔到里屋,弄出乱响,拢起头发,一阵风似冲向门外。
苏韧哪知外头发生这许多不顺遂,他困在饭庄里,不得不打足精神,陪上小心。
户部的人实在豪爽,酒席吃完再翻台,第二番酒菜,也已狼藉。虽则群妓屡屡入幕补妆,但到男人们酒意浓时,灯下娇娃仍香汗淋漓。在苏韧眼中,无异于拖人下水的罗刹艳鬼。
苏韧听他们出了行嵌“春风秋月”唐诗酒令的主意,更是叫苦。
他对于诗词,并不算精通,出洋相是其次,此刻实在不能再多喝。
消息没有到家?还是家中另有变故……?再熬半个时辰,不论多难看,他一定要离开!
毛杰敞开了丝织里衣。轮到他第一个行“春”字令。
他望着半露抹胸的丰娘,吃吃而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众人摇头。丰娘“呸,呸”两声,拿了杯酒给他强灌下去。
毛杰舔干杯边,吐道:“春风十里扬州路。”丰娘嫣然。
第二个人念:“今春有客洛阳回。”
接着是蒋聪:“二月春风似剪刀”
“草木知春不久归。”
轮到万周,他轻抚女郎素手,自斟一杯道:“最是一年春好处。”
下去该是苏韧,他一时窘迫,没想出第六个字含“春”的诗句来。
背后的楚竹,用只有他听到的声音说:“昨夜人人典春花。”
苏韧不动。众人皆说:“嘉墨的令,是难为了”
苏韧摇头认罚:“我想不出。”
杯中的酒,只剩一半。他动作快,没人注意到。
收句是“万紫千红总是春”。楚竹微微叹息,吐气如兰,苏韧只当不知道。他还能如何?
红烛高烧,已到月字。
轮到万周打头,他依女郎削肩,朗声:“月光如水水如天。”
众人叫好。毛杰故作犹疑:“二月春风似剪刀。”
大家纷纷骂:“人家行春令时,已说过了!该罚!”
毛杰忝脸对丰娘:“人家可以说,我不能?我偏要二月。二月江南花满枝。”
楚竹对苏韧轻声:“这是白居易的诗,倒挑不出他错。”
“更深月色半人家。”
这个说:“秦时明月汉时关。”
那个说:“环佩空归月夜魂。”
苏韧数了,自己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他沉吟着。
楚竹提醒:“对面仿佛有人奏春江花月夜曲。此长诗,我最爱江畔何人初见月那句。”
蒋聪说的是:“万里归心对月明。”
众人都道:“听小苏收场。”
苏韧环顾四周,醉态已显,如玉山将崩。
他大声说:“欲上青天揽明月。”
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他自己不能不知道。苏韧苏嘉墨,收场永远最漂亮!
今日游戏,终究到头。他放下酒杯,刚要开口,忽然之间,看到了谭香的面孔。
他回头,楚竹美色无瑕。她并无哀怨,只默默注视他。
谭香,她在哪儿?他转头,四周红粉佳人,青年才俊,双栖鸳鸯,枝丫连理。
苏韧眩晕:是醉了?眼里不是香儿,那是谁?分明就是他的香榧子。
“楚竹姑娘,小苏好像有点不胜酒力。我们把他交给你……好不好?”
苏韧没有听见楚竹的回答,朦胧里只觉楚竹在他手心,轻轻写字。
笔笔柔情,成了一个“思”。他顿时恍然,站起来。
毛杰见他脸色突变,兀自调侃:“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小苏,可别辜负美人。”
只不过一瞬间,有把飞刀追风而来,直直插入毛杰的发冠。
毛杰的笑僵在脸上,丰娘惨叫“杀人!”,众人大惊失色。
苏韧顺着飞刀方向朝门口瞧。不知何时,那儿多了个布衣竹钗的大脚民妇。
众美弱质纤纤,唯她丰若硕果。
她桃腮蕴红,因盛怒更红如火;杏眼含青,因生气逼青如箭。
她叉腰挺立,俯视满席之人,无一丝歉疚,倒是满脸坦然。
毛杰张口结舌:“你……你是何人?”
少妇理都不理,又拔出把尖刀,挑起只空盘旋转,特别横对苏韧一眼。
“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她收了模仿妓儿娇滴滴的嗓音,狂笑两声,吼道:“狗屁!”
盘子飞出,横扫台面。杯盏落地,稀里哗啦。
苏韧松了口气,原来自己并没醉。
方才,他于混沌中所见唯一那张清晰脸孔,正是这位女子——他老婆谭香。
(本次更新,果然来得快。下次更新,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