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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篇 ...

  •   青丘 中

      “和有苏的故事比起来,以后的故事就显得简单多了,复仇的故事,在千百年里讲了无数遍,你夺我猎物,我破你猎场,我抢你女人,你杀我孩子,你毁我家园——我惟有,十倍还之。”
      “这是个很自私的故事,你要听么?”
      枯灯下一缕孤光残照,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狠狠蹂躏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听见了枯响百年的钟声,伴着多少年前踽踽而行的旅者,他也许,真得是很寂寞呢,戚少商暗叹着,重重地吐出了一个字:“要。”
      那我就慢慢讲吧,顾惜朝淡笑着看他一眼——不过你得记住,故事总归是故事,当不得真的。

      第一回昏昏雪意云垂野
      武周二年的一场春雪,堵塞了衮州到镐京的驿道.
      据说那一年的雪,前所未有的大,铺天盖地的大雪在一夜之间覆盖了商邱的平原,肥沃的牧野之原——先纣王花费数十年,从夷方捆来上百万战俘开垦的,惹得天下众怒人怨的平原一时间成了重银的世界。
      冻饿而死的,不仅有牲畜,更有不少奴隶——他们一年前在这里倒戈的时候,怎也料不到不过一年,就成了凄凉的尸骨,雪为陵寝,土为棺椁。
      不过也许英武的武周王更担心的,还是怎么给上苍奉献上丰厚的牺牲——许多贵族连出门的牛车都套不齐四头。

      “怕是要误事了。”
      老人揭开车帘,大堆的雪花立时和着狂风吹进了温暖的车厢,有些许落到火红的小小鼎炉上,须臾化作了白茫茫的水气。
      “衮州可没下过如此大的雪啊,”老人喃喃着,不顾苍白的头发被风雪搅得浑乱,抬头看天上,是一阵比一阵更阴冷的云气。
      “先生还是回车内去吧。”有人在风雪里走过来,拍拍有些躁动不安的黄牛。
      “不应天时,不及地利,不与方便。呵呵。”
      老人冲他一笑,钻回车里,正要做下,却不禁一愣,手也抖起来——车内本来码得整整齐齐的卜筮龟甲竟似被翻了天,丑陋的牛骨上一道突兀的裂纹漳显着所有的不安。
      “已已哉!”
      老人长叹一声,哆嗦着收好杂乱的龟甲牛骨,车外,正有人忙着束好被风刮坏的车帘,簌簌乱响。

      护送萁子先生上镐京,本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殷商气数已尽,虽然戎夷之地还是暴乱不断,但是衮州入京的路却是难得的安宁。
      然而望国师说,萁子先生力谏纣王,流亡十年,万不能委屈了,就明令当时衮州办事最为保险的霹雳堂将萁子先生护送入京。
      入夜的时候,他们被迫停在了一片树林外——离这里最近的驿站还要将近二十里,在这样风雪连天的天气里前行,实在不是什么英明的决策。
      几堆野火点起来,冻得干硬的树枝烧得很是难受,烟气缭绕,熏得众人不停地咳嗽。

      “头儿,你说卷哥怎么让我们干这活啊,就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送什么送啊?”
      穆鸠平是队伍里唯一把话挑明了说的,其他人纵是不满,也都静悄悄的,把心思或是藏在心底或是努力回避。
      “别胡说,”戚少商敲了下师弟的头,顺便抹上去一整把的雪,回头望望牛车,“先生是大智之人,可不是什么糟老头。”
      “那样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大智啊。”
      穆鸠平摸着头,为老大难得的调皮暗暗高兴,自他一年前回来,就不知中什么邪。似乎常想些心事,原本很是活泼的人,时不时有些怔忪。
      戚少商在穆鸠平头上狠狠蹂躏了会,把那大头弄得乱糟糟的,这才收了手,仰起头来,大片的雪花落到鼻尖上,凉浸浸的,戚少商猛地一呵气,头上升起了白茫茫一片水气。

      天边一抹熹微,暗淡的天光印染出一片亮白里涂抹着幽蓝的天地。
      萁子松松披了麻衣,掀了车帘,坐看在夜色里分外安宁的雪原,老黄牛闭了眼,尾巴依旧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蚊蚋。
      鸿雁在云鱼在水 ——
      一个声音忽然轻轻一叹,幽冷里带出漠然的凄凉。
      萁子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老迈的头颅里怎么装了那么多痴心妄想的东西。
      相思留底指上纤——
      却不想另一句紧跟着袭来,几乎带了些旖旎的声音,重重地敲在了老人的心上。
      “谁?——是谁?”萁子低声喊起来,带着些兴奋,夹了些惶恐,他很害怕,害怕得心都要抖起来,一阵阵缩成了小小的团。
      “苏娘娘——,是你吗?”
      叫出这个称呼的时候,萁子以为自己会昏过去 ,他在朝里扮演了多少年忠臣的角色,紧勒着刚正的面皮。
      在从前,他要做的,是对那个祸水无情地鞭笞,用鲜血和决心挽回大王荒淫的心,和那个心念着的女人之间隔着的,远不止朝歌的山那么高。
      于是,她娇媚的笑时,萁子要做得,是带着几分鄙夷连连摇头。
      她狂妄的醉时,萁子要做的,是手持先王令,刚正不屈。力谏大王。
      却不知,在多少梦里,他到得昆吾神山,接引之人,都是那放浪娇艳的美人。
      “叫什么呢?”
      萁子猛然回头,映着雪光,他看到车厢里出现了一人——背对着他,只看见那人发丝里似乎夹杂着少量灰白,松松软软地垂在天青色的外衣上。
      “萁子,你想不想听后面两句?”
      那人转过身来,依稀是一张清俊的脸孔,不算妩媚,却生生地从眉梢眼角看出几分勾人的清媚来。
      那人不等他开口,只自顾自念了起来:
      火冷灯稀霜露下
      昏昏雪意云垂野

      “萁子先生,你一定想知道,我来干什么是吧?”
      青衣人站了起来,撑了车门,屈身跳下,轻飘飘的似是一只猫。
      萁子忽然有些害怕,正要转身,那人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
      “看着我——”
      青衣人笑起来,冷意从全身的毛孔里钻进来。萁子大骇之下移不开脚步,一张脸飘向面前,俄顷却变成了有苏娘娘的脸,娇媚明艳,不可方物。
      “我来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
      那张脸带着些许幽怨盯着他,七窍里突然冒出了鲜红的血。
      “啊——”
      老人短促的呼喝挤出了喉口。
      —————————————————————
      风雪依旧下得很大,牛车里透出昏黄的光亮,燃烧的鼎炉旁,老人一手执了龟甲,另一手指着上面的裂纹,似在做着卜筮。
      他的脚边躺着一只毛发雪白的狐狸,懒懒地打着瞌睡。

      戚少商是最先发现萁子的不对的.
      本来从表面看来,这可敬的老先生并没什么异样,看见雪依旧会长吁短叹,整日里摆弄着他手边的那一堆卜筮之器,仿佛要从牛骨龟甲里看出他的往生来.
      牛骨里藏着警句,龟甲上涂了偈子.

      按说五十年红尘喧嚣过后,萁子眼里有的该是经历一切过后剩下的沧桑,萁子见过大车碾过比干缺心的尸体,看见那骇人的美人嘴角挂着七窍玲珑的血,萁子更忘不了王兄微子出逃时卷起的一路风尘.
      在戚少商看来,萁子一直都绷着一根弦,紧紧地勒在名为岁月的琴上, 弹出的曲调丝丝缕缕,却压得人无法喘息.
      勒得他佝偻了脊背,花白了头发,松落了牙齿,这是一种在恐慌中挣扎了太久烙上的痕迹,一个人可以改变面容身量,可以更换身份处境,这种痕迹却无法消除------就像烙上的奴印.
      先纣王的刑罚很重,奴隶们脸上身上的烙印一定要在他们清醒的时候打上,这样,就会让奴隶们一生都记得烙印打在身上时刻骨的恐慌与痛楚,痛楚总会消除,伤疤总会愈合,那种生生在心上划开一道口子,再用恐惧填涂的伤,却是一辈子也无法痊愈.

      然而今日,萁子身上的那根弦却没了,不是断了,是真真切切的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种不堪重负的佝偻------他看见萁子挺直了背,梳理了头发,整理了麻衣,浑身的气息就随之一变.
      背脊挺得似是通天的脊梁.
      头发也柔顺很多,高高束起,像是山腰里静流的瀑.
      麻衣里生生穿出了天生的贵气,遥想见,三十年前,淄尘京国,朝歌城里佳公子翩翩风度,贵不可言.
      戚少商记得昨日入睡前,老人还捶着腿对自己说:年轻的时候磨身体,老的时候被身体磨.
      哪晓得,只一夜的光景,竟叫他磨出一身锐气来.
      还是那个身体,还是哪个模样,那一身皮囊未换,却换了一身内里的傲骨铮然.
      从那俱年老体弱却怎都不肯佝偻的身躯上,他看出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只不知,他来这里却是为了什么.

      “先生------“
      戚少商叫他的时候,萁子正给手里抱着的狐狸喂一把草,那狐狸竟也伸出软软湿湿的小舌头,一卷一卷地送进嘴里去.
      很平常的草,而且草叶儿泛黄,像是从,雪地里刚扒出来的.
      萁子转过头来,眼里明灭不定,似是刹那间闪过无数过往.,手一抖,那一把黄绿的草便就滚落到小狐狸的嘴边.
      戚少商努力看了下,那双手枯瘦干瘪,骨节分明.
      “先生也喜欢狐狸?”
      戚少商拍拍小白狐毛茸茸的头,其实他想问的是:先生忸怩哪来的狐狸.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那车上,除了龟甲便是牛骨.
      “什么叫做’也’?”萁子先生自是冷哼一声,却全无一个长者应有的凝重与矜持.
      ‘我丢了一只小狐狸,想他的紧,那小狐狸,大概有这么大,”戚少商比画着,顺便就举到萁子的头那么高,”那只小狐狸太淘气,我怕他找不着回家的路,先生怕是和狐狸们亲近的厉害,若时间着我那小狐狸,叫他别忘了回家的路.”
      “岂有此理,我跟你那狐狸有什么关系?”
      萁子的脸开始红了,一团团晕上了红云------我不想描述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脸红会可能有怎样的风情,只是就那样子,听了戚少商那一堆胡说八道的话,萁子,一位让人尊敬的老先生,或许还是一位卜者,就那样诡异的红了脸,当他着着青布麻衣,有那一脸方正的五官,却是红着有些别扭的脸,手里攥起了青筋.
      “我不喜欢这身皮囊,若是换回来,该有多好.”
      戚少商喃喃自语.像是被那样的表情刺激到.
      “真皮囊,假皮囊,俱是皮囊.”
      “萁子”按下发窘的神情,不由就有几分怅然,指了那地上的小狐狸道:
      “若是喜欢,你只管把这副皮囊当他便是.”

      “我那小狐狸,可比这漂亮的多.”戚少商抱起那只兀自委屈地吃着草的小白狐,宠溺着抚它的头,
      “若是我,决不会给我的小狐狸吃这东西,只听过兔子吃草,,却不知狐狸也有这番本事.”
      “饿的疯了,你给它泥土石块也照样吃.”
      “你做什么要来?”
      戚少商踟躇良久,终是问出了口.
      ‘我为什么不能来?”
      “萁子”冷哼一声,把腰背挺得更直.
      “先生是个好人,你别伤了他.”
      “我只不过一时夺了他的魂,过了日子,自会还他,不必担心.”
      “萁子”突然轻笑一声,一手扶上了车门,这般动作做来,虽是老迈之躯,却难得没有那颓然之气,倒是说不清的清雅端方.
      "我倒想看看.你对你的小狐狸,能爱惜到什么地步.”
      “什么?”戚少商手一抖,怀里的小狐狸啪得一声落到了地上,在雪地上刨着雪.
      “没什么.”
      对面的人淡笑一声,指了指地上的狐狸:
      “对了,你那萁子先生饿得疯了,还不快拿些草去喂他.”
      戚少商听得一愣神,忙低头去看,地上那只雪白的狐狸可怜兮兮地缩着脚爪,黑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无端却转出几分气恼无辜来.

      第二回 道是西南待好风

      谁都会做梦,梦里一般都很飘渺.
      很多人拼命挣扎,想要抓住自己的梦.
      戚少商也想抓住自己的梦,梦里,可以是一团棉花糖,可以是一只纸风筝,更可以的,就是一双手。
      戚少商今次的梦里,有着清晰的一双手.
      那双手白皙修长,掩在宽大的青色袍袖里,就那么缓缓张着,拇指微微向外翘着.
      “让我握着你的手.”
      戚少商听见自己这样说着,伸出一只右手,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就会那样大胆地说呢,而且他的声音里却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自信,他不知道自己的胸有成竹从哪里来.
      但他就是相信,自己胸有成竹得很有道理.
      果然,那双手迟疑了一会儿,乖乖地缩进自己的手里.
      戚少商心里煞时乐翻了天.

      青石阶出现在脚下,在两旁郁郁葱葱的花草的陪伴下,蜿蜒向远方,看不清前方是什么样,雾蒙蒙白茫茫一片.
      戚少商驻足而立,一时间竟也怅惘起来.
      这种怅惘从一年前就已经开始,让戚少商真真尝到了消魂蚀骨是什么滋味.
      “你傻了?”
      戚少商在梦里被人弹了大大一个暴栗,额头上那一块肌肤突突跳着,竟也会疼.
      “莫非不是梦?”
      戚少商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真得很疼.
      手心里也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却是被那双手上的某两根手指,狠狠地掐住了.
      “你当它是梦它就是梦,你若不当它是梦,它也也就不是梦.”
      戚少商看不清楚,只用力攥了身边人的手.
      “在梦里过日子,岂不是太过寂寞?”
      “只有寂寞的人,没有寂寞的梦,你若寂寞了,酒宴也有骚人对月伤怀,闹市也有游子踯躅思乡,”
      戚少商听得入神,握紧了手中的手,把十指一根根楔入.
      “若是你不寂寞,就连落日,也是大好的一派风景.”

      梦里的风景总是梦里的晚唱,车子行过牧野的一阵轻颤,搅了戚少商的好梦-----他依稀记得梦里有一双手,白皙修长,被自己握在手里时,是难得的安心.
      那种安心,一直留存到现在.
      就像现在还是握着那样的一双手,他忍不住捏了捏,回味着当时所有的充盈的感觉------恩?
      戚少商缓缓睁了眼:
      他的手里紧握着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笼在宽大的青色袍袖里.
      他的目光顺着手臂蜿蜒而上,好似踩着石板路,踏着轻巧的步子,只是这样轻轻地一路看上去,他竟有了月上柳梢头的感觉.
      他的目光便是那轮月亮,逡巡着爬上了柳梢头,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旖旎,名为多情的感觉便悠然而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中去.

      “傻了啊?”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讥嘲,像足了梦里那般旖旎的模样,却看得实在分明.
      “傻了.”戚少商点头,拽着那只手坐起来,”为你傻,我心甘情愿.”
      “这样子你也傻?”
      顾惜朝往后挪了点儿,青色的身影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青烟散尽后,那白色的一小蓬身影,是有着剪水双眸的白狐,小小的身子衬了毛茸茸一条大尾巴.
      “惜朝…”
      戚少商瞪大了眼,看着那小狐狸抖了几下身子,抱着那蓬大大的尾巴自顾自睡下,还把一双清澄的眸子半掩了,挑衅似的半瞪着.
      这是赤裸裸的诱惑-----戚少商不由联想起一身青衣的顾惜朝斜倚着手臂半躺,勾魂摄魄的眸子含情带笑地望着他的样子.
      真是只媚狐狸……
      可也只是狐狸而已…….
      他闷闷躺下,索性拉过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拖过了小狐狸,一把搂了,恶作剧地蹭了起来.
      狐狸是狐狸,
      狐狸的毛好软,软得好象是不会湿手的水
      ,狐狸的眼睛好亮,亮意里含着一丝挑逗
      狐狸的爪子好利,一抓一抓划在臂上,都给丝丝缕缕地挠到心上去.
      继续捧了那爪子,一点一点滴蹭,指甲轻勾过浅浅一层绒毛下软软的肉垫,狐狸的脚爪.
      狐狸受不了了
      狐狸是狐狸,狐狸也毕竟是有感觉的------何况是一只媚狐.

      狐狸翻了个身,狠狠压上了恣意挑逗自己的男人,轻飘飘得好似初冬的云朵.
      戚少商看着狐狸笑,两手扯开了狐狸的脚爪,一边蹭着一边软软的拉.
      狐狸终于笑了起来,笑得气恼,笑得魅惑,魅惑里带了狠厉,一转眼,青色的布覆上了戚少商的眼.
      “尖利的指爪化做了漱玉的指.
      “该死的,”化作人的狐狸在戚少商脸上抠着,划出细细浅浅的一道,”你喜欢的是狐狸还是顾惜朝?”
      “惜朝~~?”
      “你的惜朝着了青色好看得紧,可是狐狸却最讨厌这泛泛的草绿……”
      “你的惜朝是书生,狐狸却是惑人的妖孽.”
      “你可知,自古落到狐狸手上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惜朝~~~你真傻-----“戚少商从青衣下露出一双满含了笑意的眼睛来,”我喜欢惜朝,可惜朝却是我的小狐狸.”
      怎么个喜欢呢?
      戚少商默默在心里念着:有他时春自生.只轻轻得转个身,把那狐狸压在身底.
      青色的布衣掀上了马车顶,挂上了悬在车上的网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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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已哉~~~”
      网兜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恢复一副尊容的萁子先生连连感叹,改天请仓颉的后人再造个词出来------就叫厚颜无耻吧…….
      第三回不如怜取眼前人

      黄昏的时候,雪下的小了些。
      队伍在一片白茫茫雪野停下,前方数十里处,一片沿绵的山脉,高大巍峨,从一个远方连亘到另一个远方。
      在雪天里,竟然能看清不同的颜色,正对着视线的是一片略略有些昏暗的浅灰色,可以想见那些落尽了叶的树梢上停了一团一团的殷殷白雪,天晴时,阳光射下,亮影斑驳,流离的是耀目的光泽。
      青丘,可没有这样的景致啊。
      想到这里,顾惜朝低低一叹,严冬的青丘是没有雪的,往年总是有经冬不落的红枫映遍山峦,艳红的青丘是一年中最妖娆的,虽说是略有些冷意,火烧样的艳红把周围的水域都映成了红色。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去时有苏拈了一小枝红枫,却突然念起了伤春的句子。
      他问有苏做什么这样,有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小孩子,懂什么。
      他气鼓鼓地不和她说话,有苏见势,把那枝红枫别到他身上,揪揪他的毛尾巴。
      “傻孩子。等你真正做了人,就明白了。”
      “哼——”
      “是春就总会过去,是花也总会凋零,你只记住一句就行了。”
      “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么?
      他回头,看一下酣睡的男子,酒窝里漾着温柔,安静得过分。
      有苏,红枫春花都已不再,青丘只剩下荒凉的一片灰土,却是连一场遮盖尸体的大雪都没有啊。

      “前面就是物山了吧。”
      正叹息间,掀起的帘子被一把扯开,一个大头平空冒出来,一双大眼睁得铜铃也是。
      “不对,早改了,“顾惜朝不理目瞪口呆的那人,随手拍了拍身旁睡得很死的戚少商,“早叫了太乙山了,对吧。”
      “ 你说是就是嘛。”
      戚少商睡的糊涂,眯着眼睛甩甩头,顺势就搂住了顾惜朝的腰:“管那么多干什么,睡觉吧。”
      “喂,你不怕丢人,我还嫌没面子呢。”顾惜朝笑着如此说,却把身体软软的顺着戚少商的手臂倒下,在他脸上轻拍了拍,“起来,你兄弟要吃我了。”
      “妖孽!”
      正说着一杆长枪直直捅来,带着三分犹疑,七分狠辣。
      那扯开帘子的人正是穆鸠平,他平日里唯戚少商是从,所以当这师兄提出要在车子里好护卫老先生周全的时候,纵是其他兄弟不满,也是力挺。
      却不料今日停了大队偶然走过,车帘掀起,他虽是惊鸿一瞥,却分明看见,那车内人青衫飘飘,溜卷的乌发亦掩不住那张清雅非常的脸,怎么也不像是花甲老人。
      恍惚中遍走近了,一把扯下那帘子,那人眼波带笑看着自己,形容动作之间更是有股骨子里透出的媚气。
      眼见自己的师兄不但不说什么,竟还和这人做出这等亲昵的举动,纵是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妖气,也只把他当作是蛊惑人心的狐狸精。
      咄,穆鸠平暗拍了自己一记,还他妈的是公的。
      “做什么?”一股大力从枪尖传来,穆鸠平定睛一看,那狐狸精一手撑了自己的枪,另一手兀自轻敲着师兄的头,他轻扬起下巴,微微一鼓,嘴角现出两个浅浅的小窝来,分外的圆润可爱,“起来,起来。”
      “老八?”
      戚少商睁开眼,赶忙爬起来,有种被家人捉奸在床的不自在。
      “老大,你,老大。”
      穆鸠平说不出别的话,又被枪上传来的逼人寒气所制,只死死顶着,睁大了眼看着戚少商。
      “惜朝,你先放开。”戚少商只得劝顾惜朝手下留情,他看得出来,以老八的性子,必是要撑到死里去。
      “放开?叫他一枪把我戳个窟窿?”
      顾惜朝冷哼一声,却还是把力道逐渐减低,老八本来涨得紫红的脸渐渐恢复,喘了口气,却又不要命地骂起来:“你个妖孽,不怀好意——咳咳——妖孽。”
      “老八你先出去。”
      戚少商虽是尴尬,但也动了火,认谁都看得出这个火暴脾气的老八在这狐狸跟前讨不了好去,只好摆出大师兄的架子来,吼他出去。

      “八哥,发生什么事了?”在不远处生火宿营的人问。
      “没事,”穆鸠平一抹鼻子,“撞了邪了。”
      “等等,不对劲。”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冲回车子,再一次扯开了车帘,车子内,戚少商正襟危坐,一个仪态高雅的老者抱了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一手摸着那狐狸毛茸茸的头,看形貌当是萁子无疑,但那眼里露的挑衅和狠厉却分外让人心惊。
      “你把那老头子呢?”
      “这不是?”那萁子轻抛了手里的狐狸在地,小狐狸在车上转了两圈,只一眨眼过去,龙钟老者早变做了青衫年少,那乖巧可人的狐狸却化做了白发苍苍,一片老态。
      车里立刻拥挤了起来。
      “已已哉,咳咳。。已已哉。。教化无功啊,咳——”
      老者说了这么几句,便忍不住翻起了白眼,以表达自己这些日子来强烈的不满。

      穆鸠平亦翻起了白眼,一脸黑线地退开。

      其实萁子老先生这些日子,也并没有吃多少苦头,封在顾惜朝的袍袖里,虽不目见耳闻,但那种旖旎的有些甜软的氛围,却是每次变为人身或是被改做狐狸的时候都能很清楚地感觉到。

      穆鸠平骂骂咧咧着把个包袱扔上了车子,撕开那包裹食物的叶子,却是只熟鸡。
      另还有两双粗长的筷子。
      顾惜朝拿起一双,挑挑戳戳,把个完完整整的鸡戳得破破烂烂——用不惯这两根棍子啊,顾惜朝甩手扔掉筷子,一时气得狠了,扔在戚少商头上。
      戚少商看着他折腾了半天,把那鸡拿起来,扯下一条鸡腿,递了过去。
      “吃饭啊,不一定要用筷子的。”
      他笑嘻嘻地扯下另一条鸡腿,递到上面的隔板上去。
      “我爱用。”顾惜朝拿起另一双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太对啊。”戚少商啃着鸡翅膀,连连摇头,虽不是味同嚼蜡,却实在是吃不出多香的味。
      “怎么不对。”顾惜朝终于扔了筷子,扯下一块肉送进嘴里,脸色随之一变。
      “有成精的东西。”
      戚少商掀了帘子,外面依旧是白茫茫一片,似有漫天的雪屑飘扬,用了灵力去看,却发现,那芦花样美丽的碎屑里竟夹着细微的灵气,一丝丝一缕缕飘向远方像是有形,飘扬的方向,正是那巍峨的太乙山脚下。
      “是灵物啊。”
      戚少商回头,看向顾惜朝的眼里多了几分凝重。
      又要开杀戒了吧,他想。

      太乙山:魏晋时方为太白山

      第四回 风里落花谁是主

      二月雪落了满山,太乙山南边的这一侧,即使白天也是雾气缭绕,加上那丝丝缕缕的烟雾又都没入了一条山谷,倒给这人间胜景平空添了些许神秘深邃,踏入这条山谷,才发现这是一个温暖如春的所在,谷里也是一片片的白,却是大片大片的棠梨开了花。
      棠梨的花,纤细洁白得过分,开得再怎么热烈,也都是让人不由得心怀感伤,悲生悲死。
      “这里很古怪。”
      还是戚少商打破了谷里的死寂,那一声传出去,竟像是起了一阵风,满树的小白花簌簌而落,飘舞飞扬如漫天的雪。
      “太安静了。”
      顾惜朝抬起头来,他注意到上方的天空,依旧飘着雪,细细小小的。可到了这山谷的上方就顺风远去。
      “主人不在啊。”
      “惜朝,你说按理,这么充足的灵气,这里的花不应该落得这么容易吧。“戚少商拂落了半肩的棠梨花,扭头看顾惜朝。
      “简直是太容易了。”顾惜朝手上盛了几片细碎的花瓣,放在鼻下闻了闻,“而且还在迅速凋零。”
      “不过真是很美,常赞美棠棣之华灼灼而落,我看这棠梨之华,也实在美得紧。”
      “没有你美。”戚少商在心里想,没敢说出这句话来,他的小狐狸实在是过于小气。
      “这树真奇怪。”也是想掩饰自己在咽口水,戚少商随手指了指一棵树,这树其实也真是怪,别人都是满树的花,就惟有它,静悄悄地立于角落,非但不开花,连叶片都有些焦黄。
      “这也是棠梨。”顾惜朝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去,他走近了那棵树,伸手上上下下的抚摩起来。
      “戚少商,你会结印么?”
      “做什么?”
      “结缚影的印。”
      “可以一试。”

      棠梨花落了好一阵才住,这时山谷里已经遍地雪白,覆住了他们进谷时留下的脚印,老八他们被戚少商逼着停在十里外,此时万籁无声,似乎时空就凝固在这一刻。
      戚少商伸手拽过顾惜朝的手,放在手里温暖可人,指尖在他手里不安分地胡乱戳,感觉到他的身体一阵阵的抖动,戚少商想起那次的梦。
      也是这样安静的场景,天地里只剩下两只手,紧紧得握在一起,没时间去研究什么幸福的快乐和理由,只那一刻的充实,就足够一生来回味。

      浮生若此,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传来,惊醒了尚自冥想的戚少商,他闻声看去——有人踏了落花而入,脚步轻浮绵软,似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才两个时辰啊,怎么又落了呢?”
      那人轻声叹息,一步步走来,棠梨花随着他的脚步扬起,一朵朵跳起又轻轻落下。
      “难道真撑不住了?”
      戚少商眼看他越走越近,暗自握紧了手中的短剑,顾惜朝轻浅的呼吸在耳畔响着,他不自主地把自己置于保护者的位置。
      “唉~~~”
      又一声叹息传入耳中,戚少商看清了那人的脸,却是个清秀的少年,披散着长长的发,一身白底浅纹的袍子松松的穿着身上,依稀看见他的手腕伶仃细瘦。
      少年走近了棠梨树,一双清澈的眼忧郁地望着将要凋零的棠梨树。
      “阿织,你真得要离我而去了吗?”
      少年把手轻轻放上了棠梨树浅黄的树干上,温柔里读出几分安静的哀凉。
      “你要救你的朋友,也不该这样大开杀戒吧。”
      少年的哀伤突然被打断,抬起的眼中写满了恼怒。
      “原来是只狐狸。”少年转身一笑,“同为异类,你何苦来管我的闲事?”
      “是我要管。”戚少商从树后的隐印里走出,话语间带了几分得意,“我们是同路的,我要管,他自然管。”
      “你——”
      清浅的少年拂了拂头发,看向戚少商,上下打量了番,突然带着玩味的口吻对顾惜朝说:“有意思,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顾惜朝皱起了眉头,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株成精的辛夷,这种花木天生敏感非常,修道有得的更是能看透前尘,看破将来。
      “没什么,狐狸,你帮我个忙,我告诉你个秘密。”少年辛夷的手兀自贴在棠梨树上,不怀好意的看着二人。
      “哼,你做尽了孽,还想骗我们什么?”
      戚少商一想到方圆百里的灵气都给这少年吸了个尽,无论走兽鱼虫,轻则损伤元气,重则丧命,便是怒火冲脑。
      “我们的事,我们自会自己解决。”
      顾惜朝笑得清清冷冷,转身便走,戚少商一把拉住他:“喂,就不管这害人的妖孽了么?”
      “让他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戚少商回头再看去,发现那少年的一只手兀自放在树干上,心下了然,那缚影之印定是给惜朝做了某些手脚,这少年看样子是得和那棠梨树死在一起了,他忽然打了个哆嗦,惊觉古选朝的手段实在狠辣却又是说不明的合情合理。

      “你真狠,你会遭报应的。”
      那少年的诅咒刻骨,树不清的棠梨花又开始落了,飘飘撒撒,似二月的初雪。
      “报应?真是笑话,我从不相信有报应这东西。”
      顾惜朝轻描淡写地答一句,内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如果真有报应,有苏怎么会化为齑粉?
      青丘怎么会一片荒凉?
      那罪魁祸首们还在逍遥快活?
      他恨,他恨,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天地一起搅碎,什么雪什么花什么树都不该存在,都不该在这里讥嘲他的无奈,不该不该————
      “惜朝,惜朝,你怎么了——”眼看着顾惜朝的双眼突然发红,一双手攥得紧紧的,青筋尽现。
      “惜朝,惜朝——”
      戚少商怕得很,他一把把人搂进怀里,一便函着,一边轻轻地抚着他的背。
      “没——没事了。”
      几乎是突然间,顾惜朝安静了下来,他从戚少商怀里睁脱,回头看向那棠梨树下的少年。
      “你竟敢对我施摄魂术?”
      “可惜啊,我终是灵力不继,否则就算叫你杀了你身边的家伙也不一定。”
      少年又笑一声,棠梨的叶子落下来 ,他拿尚能活动的一只手拈起了一片,轻轻覆在唇上。
      “是么?那你也不必留了?”
      顾惜朝笑得有些不自在,他上前走到少年身边,抽离了他唇上的叶片,一只手点向少年光洁的额头。
      “辛夷,你要死了。”
      “我知道,而且,很高兴。”
      少年眼看着那只美丽的手覆上自己的额头,一丝凉气慢慢送入。
      “你高兴什么?”
      “你可知亲手杀了我,就给了我提出要求的理由?”
      “少废话,我只要你的命。”
      “这么说来,阿织的命,你可以留了。”
      。。。。。。
      “狐狸啊,我告诉你,一时的心软抵不了罪,有人已为你粉身碎骨,还将有人为你肝肠寸断?”
      “报应这东西,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他都在。”
      “狐狸,叫阿织忘了我——”
      “狐狸,我还真有点喜欢你了”
      “狐狸,别让自己后悔——”

      顾惜朝抽离了手指,这株辛夷终于闭上了自己喋喋不休的嘴。
      “我用得着你教训吗?”
      突然就想起了那一个永远都是嬉皮笑脸的身影,他也说过——死狐狸,别叫自己后悔。
      “后悔吗?我不懂这个词。”
      狐狸把那已经化了原形的辛夷收入怀中,一手结起法印,一团跳脱的火焰从指尖点起,竟然是血样的红。
      一点点把火焰融入棠梨树的根上去,不忘了给它打上遗忘的印记。
      棠梨树一点点得泛起了生机,满树的绿,终于有小小的花苞长出,奇迹般缓缓绽放,如二月的初雪。
      却是纤细的过分,洁白的惨然。
      辛夷,这就是你要拿命换的么?
      顾惜朝抹去唇边的血迹,不防又是一口血腥气泛起。
      “惜朝?”戚少商慢慢走来,短剑铮铮而鸣。
      “你哪来的流火?”
      莫非那上古的神兵真到了你的手里?
      你要这害人害己的东西做什么?
      难怪我这一路都感觉不到你身上的妖气,难怪难怪你的法力大增,你却是想要什么,报仇么?
      “走吧。”顾惜朝安静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出山谷。
      戚少商远远地看他走出去,还是跟了上去,这时候棠梨花开得正美,惨然的美丽,一谷的落雪缤纷。
      他似乎听到了钟声,从遥远的朝歌,传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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