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3、逃亡（一）

　　又是一个阴天，乌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天光黯淡。

　　也不知花斛珠是怎么做到的，火堆没有腾起火苗，只有树枝如炭一般被烧得发亮，既不用担心引来远处敌人的注意，又有足够的暖气以供烘烤。

　　烧了水喂谢衣喝下，花斛珠跪在一旁，专心致志地为她擦着脸颊降温，苏子求则握着腰间佩刀，爬到近旁的树上放哨。

　　而魏南青还没回来。

　　萧辩合着眼帘小憩，一宿未睡，他的眼底染上一片淡淡乌青，没了摄人心魄的眼睛，那张极盛的面容上掩不住地流露出一丝疲倦。

　　国破家亡，死里逃生，他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的，也不敢睡，谁料最终还是抵不过汹涌的倦意，不知何时意识逐渐模糊。

　　许是方才因那件大氅牵动了一些往事，他居然梦到了那年的围场：他站在囚着雪貂的笼子前，神情麻木，眼睛如一潭死寂的水，下面却压抑着汹涌的浪潮。

　　负责看守笼子的两个太监一左一右跪在地上，右边那个拼命地哭泣求饶，形容凄惨，妄图打消他对这只雪貂动手的念头，左边那个却只一动不动地跪在那，仿若一根无声息的雕像。

　　他对那两只蝼蚁视若无睹，只盯着那只雪貂，看了良久，对着身后人淡淡地道：

　　“赵公公，你看，本宫像不像它。”

　　明明是个疑问句，却用的陈述的口吻，透着说不出的讥讽。

　　赵公福弓着背，抖抖索索地上前，如以往一般赔笑道：“殿下这是哪儿的话呢，殿下身为太子，哪能和这只雪貂相比。”

　　然后又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殷殷耳语：“殿下，祸从口出呐！”

　　那只雪貂仿佛听懂了他的话，睁着清澈乌黑的眼睛与他对视，他弯了弯嘴角，终于拉弓上弦，一箭入额，将其钉在地上，不损半分鲜亮的皮毛，然后轻描淡写地吹了吹袖口上不存在的灰尘。

　　“父皇最疼爱本宫，不过是一只雪貂而已，本宫想要，父皇岂会责怪，你们怕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松开弦的那只手，藏在袖中，止不住后怕地颤抖。

　　笼中困兽，何惧一死？

　　他本是发了狠地想求个解脱，临到头来却还是发现，他怕死，太怕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那支箭扎入自己的胸膛里，来个如愿以偿，一了百了。

　　……

　　萧辩猛的惊醒，钳住即将触到他脖子的那双手。

　　梦里的一幕幕挥之不去，在京城的这几年，虽然享尽荣华，粉饰太平其下的各种丑恶脸孔，却是纠缠他这么多年的心魔，如蛆附骨，阴险地藏在每一寸黑暗里中，除不尽，剔不掉，剜不去。

　　然而世间诸多险恶又何止是在梦中？

　　他捏紧花斛珠的手腕，猛的反折，绞在身后。花斛珠吃痛，闷哼出声，跪在他身前，痛苦地仰起脖子。

　　“你就这么恨我？”萧辩冷笑着逼近，二人距离之近，俯仰之间鼻息可闻。

　　花斛珠额角还挂着因吃痛而渗出的冷汗，唇色惨淡，却镇定地与他对视，似乎丝毫不畏惧随时会来的死亡，平静地为自己辩解：“爷误会了，小的只是想为您重新披好外衣。”

　　萧辩嗤笑：“我会信你？”

　　“小的解释过了，信不信由爷自己定夺。”

　　萧辩紧紧地锁着他的眼睛，好似想将他看个透底。然而那双眼睛至始至终都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你不怕死？”萧辩眯起眼，掩起眼里一闪而过的暴戾。

　　“命不由己，怕不怕又有何用，小的并非不怕死，小的只是信命。”

　　萧辩突然松手放开了他，往后一靠，五官逆着光，眼光内敛，藏着着锐利的暗芒，透着几分生而有之的睥睨：“好个能言善辩的狗奴才，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看守雪貂的两个奴才全都被凌贵妃处死了，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花斛珠温顺地伏在他身前，不易察觉地一顿，才道：“既然小的没死，那自然便是爷记错了。”

　　说完，为了让萧辩相信，他张开双手，放在萧辩面前：“爷当年的那一箭，不过只要了奴才的两根指头。”

　　他的两双手，全都只有四根指头，最边上的尾指齐根而断。

　　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瓢泼大雨。

　　苏子求提着佩刀出现，一脸凝重：“主子，魏哥一直没回来，我刚刚去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

　　萧辩微微皱眉，正要说什么，远处忽然嗖的一声响，空中蹿起一蓬明亮的红色花火，隔得老远都清晰可辨，与这边的牵挂遥相呼应。

　　萧辩猛地站起身。

　　“不好，是魏哥，魏哥出事了！”苏子求大惊失色，提刀就要往那边冲，“我们快去救他！”

　　“站住！”

　　萧辩大喝一声，止住他的步伐。

　　“主子？”苏子求茫然回首，只见萧辩背光立在那儿，神情冷酷。

　　苏子求看着看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变得冰凉。

　　“主子……”他恳求地，希冀地，又唤了一声。

　　“南青发信号不是希望我们去救他，而是提醒我们快点离开，”嗓子眼仿佛堵着什么，萧辩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逼自己说着无比残忍的话，“更何况，我们救不了他……我们走！”

　　苏子求嘴唇发白，眼神愤恨，心里明知萧辩说的都是对的，真的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止不住的心寒。兔死狐尚悲，更何况他和魏南青本就是至交好友，两人在萧辩跟前并无区别，今日萧辩会舍弃下魏南青，明日难免不会舍下自己……

　　他咬咬牙，拔脚就往信号弹的方向走：“你们先走，我去看看……”

　　“苏子求！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萧辩怒不可遏，“你去了又有何用？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死得愚蠢！如今能活一人是一人，这个道理难道你都想不透吗？！”

　　顿了一顿，萧辩又道：“别忘了我们从皇宫里一路潜逃至此所为是何！你的肩上担着的，不仅仅只有你自己的一颗脑袋，还有家国山河！”

　　字字诛心，如当头棒喝，苏子求心里苦闷，眼眶通红，一双脚却如被利箭钉在了原地，无论如何都迈不开了。

　　萧辩蹒跚着转身，只觉每一步都如坠千钧，是难以言说的沉重：“走！”

　　照旧是花斛珠背谢衣，苏子求走在最后，一路走，一路消除他们的踪迹，每隔一段距离不忘在隐蔽处留下记号，给不知死活的魏南青。

　　就这样在乱林中也不知又穿梭了多久，天色愈暗，乌云沉得能拧出水来，不知何时会来的暴风雨和身后追着的叛军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

　　走到某一处，苏子求忽然停下脚步，瞪着身边的树干，干巴巴地开口：“主，主子……”

　　萧辩回头：“怎么了？”

　　“我们，刚刚来过这儿……”苏子求指着树干上的记号。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隐约的动静，狼狗嚎叫，火声哔剥。

　　三人神情一凛，登时噤声。

　　极目远眺，微弱的火光若隐若现，如燎原的星火一样，逐渐增多，最后连绵成一片，在昏天暗地中，织成死亡的丽景。

　　是追兵。他们一边放火烧山，一边放狗寻人。

　　苏子求脸色苍白，眼里浮起蒙蒙绝望，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萧辩不死心，折身就走。

　　花斛珠辨出他走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色彩，问道：“爷是想潜到河中？”

　　萧辩头也不回：“嗯。”这林子空旷，灌木稀疏，没有藏身之所，山火一起，若想活命，也只能兵行险着，赌一回命了。

　　花斛珠道：“如今数九未过，天凝地闭，风厉霜飞。谢姑娘高烧未退，若是跳下河，恐性命不保。”

　　苏子求本茫然跟在最后，听到此处也清醒过来，悲切地道：“魏哥已经凶多吉少了，主子，我们不能再失去谢姑娘了！”

　　萧辩猛地停住脚步，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猎猎飞舞，时间仿佛凝滞在了这一瞬，下一瞬又被他打破——他极快，又极缓地回过头，身后二人这才透过纷飞的乱发看见他眼眶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来。

　　二人心中大震，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我们还能往哪儿躲？！”

　　萧辩神情凶狠悲凄，犹如一只被逼至绝路的孤狼，声音似在沸水里滚过，猩红的字眼，从嗓子里一个一个地挤出来：“你们告诉我，我们还能往哪儿躲？！”

　　苏子求似被他吓傻了，脸色灰败地站在那，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喃喃道：“我们真的还能跑得掉吗……”

　　“我不信命！”萧辩挺直背脊，深深地将二人一一看过，目光在花斛珠身上停留得更久，仿佛是在对他说过的那句“小的只是信命”的挑衅。

　　“也绝不认命！！”

　　轰隆！

　　似是对他这句挑衅的回应，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天地都劈成了两半，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夹杂着细小的冰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枯枝上，泥土上，人的脸上。霎时间，天地间便只剩这一种色彩，这一种声音。

　　自然的伟力！

　　纵人类多么勾心斗角，多么千姿百态，在这种力量前都只能如沧海一粟，渺小无比。

　　最初的怔然过后，是狂喜。

　　“太好了！”苏子求双手高举，虔诚地捧着雨水，泣不成声，“是老天在帮我们！我们得救了！！”

　　萧辩眨了眨眼，这雨夹雹砸得他睁不开眼，眼前氤氲一片，他唇角也慢慢弯起，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笑，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