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贺文》藩田同学

9、鸿运（2022、壬寅）

　　因做着镖局生意，阿敏常年在外奔走，自然有了不少异乡好友。其中一位叫曾先雨的和阿敏书信互通频繁，算是异乡好友里和阿敏情谊最深的人了。
　　阿雨独自住在东南边境一个叫达海的小城，守着一间小小铺子，平日替人做些翻译的活儿。近日她又收到阿敏的信，与往常一样，信里无非是些闲谈与问候，末了总会被问及她买的彩券可有中彩。
　　每次看见这个问题，阿雨都止不住叹息，看看自己买过的彩券，叠起来多少都够装满一只匣子了。听闻上个月有人中了头彩，领了好几万两彩银。三个月前也有一个头彩，彩银近乎十万两。那两位都是第一次买彩券便中了大奖，阿雨买了好几年彩券，领过的彩银加起来还抵不过她拿去买彩券的钱。
　　“头彩头彩，你何时才肯来？”阿雨收好阿敏的信，将自己昨日买的那张彩券拿来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老娘可指望着你发家致富呢。”
　　“这还真是个不错的理想。”一位姑娘站在门口，嘻嘻笑着朝阿雨走来。“不过在愿望实现之前，可否先接个活儿？”
　　阿雨忙将彩券扔进匣子里，心想中彩是自己的愿望没错，但自己对着彩券自言自语的样子被人瞧见，这也太难为情了。

　　阿雨请客人坐下，奉上茶水，问：“是有文书要翻译？”
　　“是。”客人递了一本小册子给阿雨。
　　阿雨看了里面的内容，瞧见一个陌生的商号名字，又问：“你们是新开的商号吗？”
　　客人点头说：“我家原本在北方做小买卖，上月才到达海城。
　　“那我给你报个价，你觉得没问题的话……”
　　不等阿雨说完，客人直接说：“你干活儿的价格我问过了，没问题。倒是我时间比较紧，明晨我便要来取，不知你可否将这些译完？”
　　这么爽快？阿雨动起了小心思，又把册子翻了翻，故作为难地说，“数量真不少，倘若明晨便要取走……”
　　客人笑了，从荷包里取了一串钱给阿雨。“这些作为赶工的费用，够吗？”
　　这、这……阿雨莫名开心，心想这人难道就是传闻中的“冤大头”吗？管她家里生意是大是小，可不能让她跑了呀。阿雨接过钱串，又撸了半串还给客人，说：“你们才来达海落脚，想必很多事情都需要帮忙，这活儿我接了，就当交个朋友。”
　　“那我明天来取。”客人话不多，说完便要走。
　　阿雨叫住他，问：“客人尊姓大名？我这里文书太多，需要登记一下，免得明日东西交付错了。”
　　“甄佑茜。”

　　达海城面积不大，商贸发展倒是极好的，因此非常繁荣，阿雨在这干活儿日子也过得不错。若换了别人，或许这样的生活也能让自己满意，可阿雨就是阿雨，她永远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中一回头彩。
　　不！虽说做人不能太贪心，谁又愿意和钱过不去呢？若能多中几回彩，那么两回也好，三回也罢，阿雨希望自己有领不完的彩银。

　　翌日，阿雨一早开了铺子，念着那位“冤大头”快来，她已准备好了花言巧语让“冤大头”把以后的活儿都给她。她还早早备好了茶水点心，甚至将那张客人专用的椅子擦了擦，脑袋里都出现了自己迎接“冤大头”的殷勤画面。
　　“啧……”阿雨咋舌，心道钱这个东西，真可恶，竟能让她这么个有为又正直的女性折腰！
　　人说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不过做了准备等不来机会的事也常有发生。阿雨等了半晌没等来她的“冤大头”，只等来了一位小哥。小哥说甄佑茜太忙抽不开身，便将佣金给了他，叫他来取东西。阿雨数了数钱，发现甄佑茜竟将昨日她还回去的半串钱也放在了里头。
　　有钱真好！阿雨快要流泪，对小哥说：“劳烦小哥一定将东西好好交到甄小姐手上，倘若她觉得满意，以后可以价格活儿都交给我做。”
　　不是倘若，阿雨默念着：一定，一定要给我，你可不能跑了！

　　十月底，阿雨给阿敏写信，说自己遇到个“冤大头”，她一定要将其发展成大客户。可直到阿雨准备回老家过年了也没收到阿敏的回信，甄佑茜也一次没来过。开春后阿敏回了信，信中更无视了那些有关“冤大头”的内容，满篇都哎哎说着自己被负心人抛弃了。
　　真惨……阿敏被抛弃了真惨，阿雨等不来甄佑茜真惨。
　　可即便再惨，阿敏也不忘要问阿雨是否中了头彩。这下阿雨觉得自己更惨了，因为上期彩券她竟连一个字都没猜中。
　　“头彩啊……你何时能来？”阿雨哀嚎起来。
　　门外传来嘻嘻的笑声，甄佑茜捏起袖子捂嘴笑着。“一心想中彩的人我见多了，像你这么夸张的还是头一回见。”
　　“冤、！”不不，阿雨摇摇头。“甄小姐，你来啦！”
　　甄佑茜走进铺子，仍是笑道：“怎的，你在等我？”
　　“我……”阿雨尴尬地回道：“上次交了活儿之后你再没来过，我担心是我哪里出了纰漏，所以……”
　　“无须担心，你做得很好。”
　　“真的？”嘴上这般说，阿雨心里却想那可是她花了十二分心思做的活儿，岂有不好的道理？
　　“真的。你看，我不是来给你送新活儿了吗。”甄佑茜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晃了晃。“这次也赶时间，你可以先做我这份吗？”
　　“那你留个地址，我做完立刻给你送去。”
　　“倒不必这样麻烦，我左右无事，在这里等就好。”见阿雨面露难色，甄佑茜问说：“不方便？”
　　“我是怕你无聊。”
　　甄佑茜指着阿雨书架上的书。“我可以看看吗？”
　　阿雨点头。
　　像是有了微妙的默契，甄佑茜径直走向书架选书，阿雨则摆开了笔墨纸砚开始做自己的事，没再和她交流。

　　阿雨日常涉猎的知识很杂，收藏的书自然都是不同的内容。甄佑茜将目光落在一些鬼怪志异上，随手取来一本，站在书架前便阅读起来。她对这类东西是有些兴趣的，奈何家里不许她读这些杂书。今日见阿雨处有不少她感兴趣的书，心道往后或可借公事之名到阿雨这里来看书了。

　　今日天阴，铺子里有人却无交流，显得沉闷得很。甄佑茜站得累了便寻了个座坐下，一本书翻了大半时听阿雨说手头的事就快做完，她已沉浸在书中怪异世界，心思哪能在阿雨那处？只随意点了头，纤纤玉指又翻过一页书去。
　　仔细看看，她还挺漂亮的。阿雨瞧着甄佑茜，竟不知自己嘴角挂起了笑。

　　甄佑茜每次来都会把那些书拿来翻一翻，阿雨时常观察她站的位置，留意着她的喜好。阿雨好像希望她常来，便三天两头买些新书放在架子上。
　　起初甄佑茜只在给阿雨带活儿的时候才会上门，谁知为了看书她渐渐成了阿雨这的常客，无论有没有活儿都会出现。这结果让阿雨非常满意，她知道是那些书吸引了甄佑茜，不枉她花了这些钱。
　　因为书本，二人发现了彼此之间共同的喜好，总是相见甚欢，又无话不谈。但阿雨总觉得这种关系有些微妙，起码她从自己的角度觉得这样的关系虽好，却又不像什么都放得开的朋友。

　　甄佑茜要回老家一段时间，她人不在达海，她家的活儿可没少给阿雨送来。毕竟是一个新商号，每天都要比别人更努力才能在达海站稳脚跟。
　　阿雨好些时候没见到甄佑茜，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好似每天都提不起劲做事。正在她这样想的时候，甄家的人又来了，除了给她送来要做的东西之外，还给她带了别的东西。
　　来人说：“小姐的意思是，你平日里写字多，换上好的笔会让你写字的时候更舒服一些。”
　　收到礼物的阿雨又惊又喜，只是那套笔光是看着就很贵，她哪里舍得用？
　　又过了几天，那人又送了许多纸来。
　　来人又说：“小姐的意思是，你平日里写字多，换上好的纸会让你写字的时候更舒服一些。”
　　那些纸，看起来就很贵。
　　又几天，那人送了砚台与磨条，又几天又送了一对镇纸，仍是那句话，换了好东西，阿雨写字会舒服些。
　　收到礼物阿雨当然高兴，可自己吃饭的家伙全被别人换成了自己平日咬牙都舍不得买的佳品，她心里多少不是滋味了。一来她舍不得用，毕竟人家不可能一直送这些给她。二来，她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最终都会交付他人，可写字的一切物品都是甄佑茜送给她的，凭什么给别人？

　　甄佑茜回来看见阿雨没用她送的东西多少有些生气，阿雨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她道：“你只用我送的东西做我家的活儿，便不必将它们交付外人，我也可长期给你供应这些物品，这就没问题了。”
　　好似有道理……
　　反正阿雨说不过，而她妥协的样子让甄佑茜莫名开心。
　　甄佑茜问她：“今天我来怎么没听你念叨彩券的事情了？”
　　阿雨说：“也不能每次都念嘛。”
　　“万一就念中了呢？”
　　“哪有这么玄？”
　　“万一呢？”说罢，甄佑茜又问她：“你有想过中了头彩要做什么吗？”
　　听到这个问题，阿雨来劲了。“我要买几个大房子，然后租出去，我就每天躺在家里收租。”
　　甄佑茜噗嗤一笑。“那点钱可不够你买几个大房子。”
　　“那就先买一个。”
　　“你还不如把钱拿来跟我一起做生意。”
　　“你家都开商号了，需要我那点钱？”
　　私下虽无旁人，甄佑茜也还是悄悄凑到阿雨耳边跟她说：“我想去邻国自立门户。”
　　“你一个人？”阿雨有些佩服眼前这个年轻姑娘的胆识。
　　甄佑茜看着阿雨，眯着眼奇怪地笑着。
　　阿雨连忙拒绝说：“我不行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
　　“阿雨……”甄佑茜拽着阿雨的胳膊摇起来。“你舍得让我一个人跑到那边去吗？”
　　阿雨心想着，又不是我让你去的！
　　甄佑茜又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在一起？
　　阿雨忽而垂下眼眸，这三个字的意义……令人难以琢磨。“等我……中了头彩再说吧……”
　　有时候阿雨真的拿捏不住甄佑茜的心思，从那之后，她竟每十五天给阿雨送一张新的彩券过来。阿雨若不收，她便要生气。阿雨若收了，彩券若是中奖，那岂不是必须跟甄佑茜一起走了？
　　还好，还好，不知是阿雨没有财运还是甄佑茜没有财运，她送阿雨的那些彩券愣是连大奖的毛都没摸到一根。

　　一年眨眼就要过完，又快年底了。某天甄佑茜告诉阿雨，他们要设晚宴请几位邻国大商人吃饭，需要她陪同翻译。听这意思，那晚宴很正式，可阿雨从来只跟书面文字打交道，哪儿能应付那场面？所以第一时间摆手拒绝。甄佑茜不管她愿不愿意，扔下时间地点就走了。
　　阿雨看了时间，竟会有人在小年夜谈公事？而且那正是她每年返乡过年的日子……可甄佑茜说，如果阿雨不来，她就和阿雨绝交，也再不会把家里的活儿给阿雨了。
　　“我若是能中个头彩，哪里会受这窝囊气？”阿雨抱怨着。

　　今年返乡要推迟一两日，阿雨忙寄信告知在家的老母亲。回铺子的路上她又买了一张彩券，想着这次若是中了，她立马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不必再惧怕甄佑茜的威胁。
　　阿雨将彩券供在财神面前，每天奉上三炷香，诚心祷告，祈求中头彩。已有整年没人中过头彩了，彩银累计到了前所未有的数额，想着那白花花的银子，阿雨血脉都有些膨胀。
　　甄佑茜每次看见她给彩券上香就觉得好笑，顺手将自己买来的彩券给放了上去，叫她一起供着，万一就中了呢？说罢她还哈哈大笑，或许内心从未觉得阿雨可以中到头彩。

　　临近宴请宾客的日子，甄佑茜每天会送来很多文书叫阿雨看。她认为阿雨必须了解她生意里的细节才能更好理解那些外国人在说什么，才能更好地翻译他们的话语，从而避免不必要的问题发生。
　　阿雨不解问她：“达海不止我一人可以帮你，比我厉害的人更有一大把，你为何非要我去？”
　　甄佑茜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你不应该只守着这小小铺子，即便你中了头彩也没必要去买什么大房子躺着收租。人活在世上不只为了生活舒适，还有很多意义和价值。”
　　“可我只想躺着赚钱。”
　　甄佑茜摇摇头。“总有一天你会认可我说的话。”
　　而那一天，便是几天后的小年。

　　上次买的彩券正是小年当天出结果，也是一年中最后一次开奖。阿雨一大早洗漱好就去开铺，先给财神上了一炷香，用了所有精神力拜了三拜，然后把彩券拿来揣进怀里，忙忙跑去查看结果。
　　人这辈子总会有好运的，阿雨看见那些来看结果的人各个叹息离去，她却对自己手里的彩券感到难以置信。
　　“我、我……”阿雨的手都在抖。“竟然中了二等……”
　　她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真的是二等！这次二等也有好几万两银子呢！她差点跳起来。可又仔细一看，这不是她买的那张彩券，这是甄佑茜买的！
　　眼下究竟该高兴还是沮丧？彩是中了，但终究算不得阿雨自己的运气。何况她若要拿这笔钱，便要跟甄佑茜离乡背井去到邻国生活。若不拿这笔钱……阿雨做不到啊……手里这一笔“巨款”，叫阿雨难以抉择。
　　该怎么办呢？思考间，阿雨拿出了自己那张彩券看了看，那一瞬间她仿佛被惊雷劈了头，整个人都傻了，随之又惊叫一声，引得旁人纷纷注目。
　　人，这辈子或许不止幸运一回。
　　阿雨自己的彩券，竟然中了头彩！
　　面对突如其来的两笔巨款，阿雨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哪还有空考虑拿不拿甄佑茜那笔“巨款”？只咻的一声跑回了铺子里，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然后掌灯反复确认彩券是不是看错了。她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怎会连中头等和二等大奖？可她就是如此幸运，她拥有了一大笔钱，虽然不够她买好几个大房子，却也能余生衣食无忧了。

　　甄佑茜来找阿雨去酒楼的时候，阿雨铺门紧闭，她敲了很久的门才将阿雨叫出来。
　　“这黑灯瞎火的，你把自己关在铺子里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
　　甄佑茜一脸狐疑。“你有问题。”
　　阿雨咳嗽一声。“才没有。”
　　“没问题就快跟我走，免得一会儿客人到了，我们还没做准备。”
　　若说本意，阿雨不愿意去，奈何她被突如其来的“巨款”乱了心神，所以莫名其妙就跟着甄佑茜一起走了。

　　来赴宴的人非富即贵，其中的女性都是作为陪衬随同丈夫来赴宴的角色。她们生活的优越远不是阿雨能比的，即便有了那“巨款 “也不敢攀比，她们每天住豪宅，穿锦衣，吃喝拉撒均有人精心伺候。那是阿雨所向往的生活，直到刚刚，阿雨都还很羡慕她们。可现在，她们在阿雨眼中变得黯然无光。
　　光，她在阿雨眼前。她是那个此时待客接物大方得体，与人交谈有来有往、不卑不亢的甄佑茜。在这个满是比她年长、比她资历、辈分都高的男子的场所里，在这个别的女性都只能赔笑的场所里，只有她在侃侃而谈，只有她，将在场所有人都恰当拿捏。
　　甄佑茜的优秀，阿雨此时才有感受。甄佑茜的财力，阿雨此刻才要重新了解。

　　宴席散去，甄佑茜已醉了几分，但仍没忘记要送阿雨礼物。
　　她总在送礼物给阿雨。
　　一只小老虎，并无特别。
　　“要过年了。”甄佑茜懒懒说着。
　　阿雨将小老虎接来在手里捏了捏，沉默了一阵，说：“你确定要去邻国那边自己做生意吗？”
　　“当然了。”
　　“那、算我一份吧。”
　　“你不是不愿意吗？”甄佑茜哈哈笑起来。“你该不会要告诉我，我送你的彩券中头彩了吧！”
　　“你的只是二等，我自己的才是头彩。”
　　甄佑茜惊了。“财神爷没白受你供奉啊阿雨！”
　　阿雨挺骄傲的，抿嘴笑道：“也就是有了一点点小运气。”
　　“这可不是一点点小运气。”
　　“一点点……一点点……哈哈！”
　　“那你怎么想跟我去做生意了？不买大房子了？”
　　“因为觉得跟着你能赚钱。”
　　甄佑茜撇嘴说：“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道理？”
　　“用心做就行了。”
　　“那你先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转变了想法？”
　　因为阿雨直到今晚才发现，她从不知道她这位“冤大头”在她那间小小铺子之外是什么样子。是她这种只想困在自己小小世界中不愿出去的人既向往又害怕的样子，是于黑暗而言光明的样子……人在黑暗里久了会畏惧光明，却终究向往着光明。
　　甄佑茜突然出现在阿雨的生命里，整整一年，终于在最后一刻让她认识到人的一生不应该只有“总有一次的好运”，更应该努力走向光明，成为“光”。这一次，阿雨，想要为此做些努力。
　　新的一年，她们的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