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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度朝云夕雾相逢, 几多温柔空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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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中午起来就听见外头折腾得 “叮铃匡啷”的响, 朝云正在洗脸, 新荷坐在镜子前梳头. 那龟奴还是老毛病, 外头一路叫着, “姑娘,” 门也不敲, 一推而入. 好在二人穿着还算整齐.
那龟奴一脸堆欢, 进来就弓腰低头, 口口声声说着,“给姑娘贺喜了!”
朝云擦了把脸, 新荷放下梳子. 龟奴等着大家都看着他了, 才又说: “朝云姑娘, 九姨叫人安排你去东阁后园沉香水榭里挑间房住下!”
二人一愣, 接着新荷哼笑一声, 也听不出是什么滋味, 嘴里说: “哟, 那可真是要恭喜姑娘了, 姑娘如今可不一样了, 天香楼百来号人里, 能住进沉香水榭的, 来回数遍也不满十.”
龟奴又说: “姑娘什么也不用准备了, 那边儿东西全着呢, 姑娘想要新的也有.”
朝云迟疑着, 那龟奴又催, “姑娘, 赶快吧.”
新荷笑道: “姑娘这架子可是养出来了, 是要等妈妈亲自请您移驾沉香水榭么?”
朝云静一静, 放下手巾, 扫了新荷一眼,说: “玩笑了.” 又同龟奴讲:“ 魁五哥可知道么?”
新荷变了脸色.
龟奴笑道:“天香楼里什么事儿瞒着魁五哥呢? 五哥到底是葛爷身边的人. 这等好事, 魁五哥少不得事后得给您庆祝呢. 姑娘, 我这儿特意来给您炻纺? 咱先行吧?”
朝云淡淡道:“这样的好事情, 不同五哥分享怎说得过去?” 说着, 似笑非笑地斜一眼有些气急败坏的新荷. 是的, 她说过的, 不叫好过吗? 那你也不要好过了.
示意要龟奴带了个路, 掉头走了.
也罢, 如今不去是不行了……
新荷咬着牙想, 总算走了. 镜中侧影照映, 唇角一道笑弯狰狞, 幽凄……
走了又如何? 走了朝云, 不代表魁五会回来……
杜平醒来的时候, 知道是依稀醉过, 头痛.
身子醒在神智后头, 睁眼已知不在家中, 伸出手去, 倒微诧异自己衣衫整齐, 枕畔空落, 随即是了然. 然后, 是习惯了的微灰的心情……
杜平是记得的, 今日午后同雷州来的商人谈生意. 酒楼餐桌上谈买卖, 青楼妓馆里庆交易. 生意人, 独自往来交易, 多爱些个脂香粉腻, 酒酣欢畅的热闹. 杜平是里头少数不好此道的, 屡次逢场作戏罢了, 总有个度数节制.
只今夜, 心情不好……
喝多了两杯, 迷迷糊糊记得被人推向旁边的女子, 身子有靠的地方, 也就睡下了.
杜平睁开眼, 坐起来, 撩起纱帐望去, 房中一张桌子边坐着个女子, 就着幽昏杏橙色的灯火看书. 两张椅子对搭着, 整个人以松懒的姿势靠在椅背儿上, 腿搭在对面椅上, 也不知是醒是睡. 自杜平这角度, 只能看到她脑后勺.
忽而纸页响动, 只见她微侧了头去看那新翻的一页. 那姿势, 悠闲自在, 似全不觉床上有个醉酒的客人. 就是一锅慢熬的粥也要回头常看看吧? 杜平想着, 好不生气. 早知这些妓女们恁地势利欺客!
此时想起平日花楼里假装不着意的样子躲避他的女人来, 杜平皱眉, 心下突然很有点儿不舒服, 下意识地觉得右额角旧疤痕处痛, 伸手摸上去, 方知帽子未除. 杜平颓然.
杜平长的不好看, 少时家宅遭天火, 烧着了的房梁柱子掉下来, 打在杜平额角上, 从此右额到发顶一片,幼滑粉灰的皮肤凹凸不平扭曲着, 糊着鼻涕糖浆一样. 他妻子洞房之后立刻搬出了洞房, 以后再不肯和他同房睡, 那两只眼睛扫上他脸上的疤, 然后带着一种恶心了的表情迅速躲开, 杜平觉得, 已不需要再问原因.
够了, 真的已经够了.
杜平掀开被子, 穿上鞋, 欲站起来.
听见响动, 桌旁女子慢慢回转过身来, “醒了?”平淡而温和的一把声音.
杜平抬头,看她半侧身依坐在一张椅上, 面容微笑. 一室昏黄的灯火, 烛光微摇, 那样温柔的眉眼笑容...... 杜平一愣. 与倩娘这样恬淡的温馨的过日子, 曾是他人生最大的愿望… 但终于娶了她, 愿望也就灭了……
杜平垂下头来, 提上鞋跟, 站起来, “夜渡资多少?”
那女子抬头看他一眼, “算了, 只是借张床给你睡而已.”
杜平蔫了的怒火又腾起来, 当然, 她不屑跟他睡, 像所有女人一样. 当他意识到时, 讽刺的话已经出口了,“借床给人睡? 难道我弄错了? 天香楼原来不是洛阳最大的妓院而是客店?”
她微有些诧异, 看着杜平微恼的僵硬的面孔, 想了一想, 然后说: “我并不陪客过夜的, 如果这是你要问的话.”
杜平并不信, 有半夜接客进房却不陪客的妓女么? 杜平冷笑:“这儿不是妓院吗?”
那女子终于将手中的书合了, 放在桌上, 正视着杜平. “妓院里也有这样五个字的规矩, 叫做卖艺不卖身.” 然后请教道: “您可曾听说过?” 样子谦虚和蔼.
杜平突生恶意, 走近两步, 离她极近, 在灯光明亮处取下帽子, 垂头很和蔼地反问她: “见着我以后才决定卖艺不卖身的吗?” 灯下, 杜平微笑的脸有些狰狞,那是一条时时不忘狰狞的疤痕, 所以理所当然的, 让它的主人陪它一起, 见识过一些人世回馈的异样嘴脸. 杜平静静地带着恶意的微笑等她变色, 等她跳起来, 等她恶心, 等她害怕, 等她……的反应. 橙黄色的光晕柔和地贴在他凹凸疙瘩的右颊头脸上, 像一种温柔的抚触, 从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给予这张脸的温柔. 淡淡的悲哀渗透出来, 无声无形, 看不见的…… 也许, 只能用心感受?
女人抬头看着他, 那么近, 那么近, 微微睁大了眼睛……
杜平笑盯着她……
“烧伤的?”
女人淡淡的声音里杜平在发愣.
“有段时间了吧?” 女人又问.
杜平愣愣地, 稍有些不知所措, 想说什么, 嗓子里似有痰塞, 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杜平站直了身子, 清咳着嗓子, 含糊道:“算是.”
女人有些了然地说: “想也是.”
杜平戴上帽子, 侧过脸, 似不经意地问: “没吓着你么?” 仿佛一个常玩来戏弄人的把戏突然失灵, 没达到想要的效果, 不免有些悻悻然的样子.
“还好.”女人漫应着, 似在沉思, 看着杜平正好了冠帽, 又忽然说: “抱歉.”
杜平一愣, 奇怪地看着她, 心微微一沉, 他最不需要的怜悯.......
女人解释, “抱歉, 我刚才没有说出你想听的话吧?”
杜平轻嘲, “你们这些女人会在意这个?”
女人看着他笑了, “听说, 我们这些女人的职责就是这个.” 她右手指轻轻捏揉着左手指骨, 慢慢补充:“ 说客人想听的话, 做客人想做的事.” 说着, 又似想到了些什么, 补充着: “当然, 尽可能.”
杜平也笑了, “都…没有一句实话吗?”
女人玩捏着指骨, “如果你想听, 也是有的.”
“好吧, 我想听.”
“你想听什么?”
杜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 头一次敢把这种迫切诉之于人, 他想问个也许早知道的答案. “你…,” “咳” 杜平清一清嗓子, “……看见我脸上的疤, 有什么感觉?”
女人抬头看着他, 沉默着, 仿佛在思索. 杜平以为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只是有时, 事实也许让人很难启齿罢了. 杜平觉得自己, 很蠢……
女人却开口了, “老实说, 你的伤疤与我无关.”
话音像一杯凉水, 一下浇在杜平心里, 杜平瞪大眼睛看着她, 一时清醒又仿佛迷糊了.
女人将脚展平搭回杜平身边的椅子上, 身子靠在椅背上, 交叉了十根指头, 微侧扬着头看斜看着杜平, 那细眯的眼, 微皱的眉, 有一种倦懒和随和, 仿佛稍有些不耐烦. “你脸上没疤, 我不会过得更好, 你脸上有疤, 我也不会更倒霉. 除非你付钱想从我这儿买几句安慰话, 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你脸上一道疤跟我有什么关系, 更想不出我需要感觉什么. 你看, 实话就是这么回事, 个-人-自扫-门前-雪--.”
杜平看着这个猫一样的女人, 看着……良久, 问: “你叫什么?”
“朝云.”
杜平轻轻念着, “朝云?”
女人回视着他, 淡淡微笑. 细长的眉, 细长的眼, 温和的, 看真了, 方始发觉, 那温和的笑意只幽浮在嘴角, 不浸眼底.
朝云…… 杜平默记着这个名字, “朝云.” 杜平说, “我,...... 可以再来看你么?”
朝云看着他, “我是个妓女.”
杜平听着. 无论是狰狞的右脸还是完好的左脸, 都是一副静静的聆听等候的神色.
于是在这样的等候里, 朝云说:“ 只要你有钱, 随时都可以来.”
这是杜平今夜听过的第二句实话, 真的很实在.
杜平从怀里取出二十两银锭子, 微微弯身, 越过她横搭的腿, 将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正起身时, 听见耳畔他已开始熟悉的她那平淡的声调, “但是, 无论你来多少次, 我也不能陪你睡觉. 你知道, 这是我的规矩, 卖艺不卖身.”
杜平起身, 笑了. 真实地笑了. 这种话, 应该等他来个十次八次, 收些油水再说的. 她真不是个好生意人, 太实在了……
这是个奇怪的女人, 无论言谈还是行止. 明明住着层层叠叠奢糜雅致的水榭楼阁, 却一个侍女下人也没有, 竟亲自挑灯一路将他送出了偏门.
路上朝云这样笑答杜平的疑惑, “你瞧, 你脸上有疤还有我伺候着. 我这么漂亮完好的一张脸, 偌大的天香楼里, 却没一个人肯来照顾我.” 然后她很随意地自嘲道: “真伤我得我满心疤痕, 你说, 到底是你脸上的疤重, 还是我心里的疤重?”
杜平总觉得这话里好像有什么意思, 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可是那样一张浅嗔淡笑的脸, 完全的若无其事. 杜平想, 唉.....,这样一个奇怪的女人, 仿佛能将什么都拿来笑谈, 有趣的女人....... 杜平望着她, 唇角脸颊微淡的笑意, 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奇异的放松.
她提着灯, 静静站着, 看着他上了马车, 神情疏淡随和, 并看不出什么特别. 但是夜色下, 马车走出好一截子, 杜平还依稀可见那门前提灯的女子.
多少年来, 杜平第一次的夜宿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