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濒危动物》张源起

22、我看到了

　　漫天的桃花都谢了，簇拥着桃林深处的那个人。

　　他在对自己笑。

　　方游不是第一次看见他，最早是在西山居梦里的河岸，然后是藏书阁云海上的悬崖，最近便是在魔境醒来之前。

　　但他依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认出他是个少年。

　　到底是谁呢？

　　忽然，对面的人开口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梦境被撕开，方游再次看到了石壁上硕大的一行字，有什么极热的东西挤进他的大脑，快要爆了！他听见叶息说，这句言灵的本意是保护，不！不是！

　　他觉得，是谁冒犯了他，就该被斩断手！

　　这念头凭空而起，方游为自己的想法一惊，再反应过来时，眼前的画面又变了。

　　梦里的少年扎着一头马尾，从天而降，他赤着双脚，神情极为冷漠，冷漠得根本不像是人。周围都是一片黑暗，唯有他的剑反射着清白的光亮。

　　周围的妖兽蠕动着身躯涌上，想要撕碎他。

　　他出剑了——

　　龇牙者，杀。

　　反咬者，杀。

　　违逆者，杀。

　　对抗者，杀。

　　总一天 ，他会筛选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与这些毫无人性的妖兽截然不同的东西。

　　*

　　在剑光劈到自己身上时，方游终于彻底清醒。

　　他转过头，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叶息也皱着眉头极为不悦，看他回复神智，难得出言嘲讽：“怎么？你这是悟了？”

　　方游双手还在轻微颤抖，闻言只低头认错：“弟子神思恍惚，长老恕罪。”

　　叶息却不依不饶：“你既然没把我说的话放在眼里，胆敢在此地失仪不敬于先祖，那就让我们看看，你到底学到了什么。螟颜——”

　　螟颜站出一步：“弟子在。”

　　叶息拂袖：“我曾教过你这道基础咒，你便去与他试试。”

　　“是。”

　　律秋暗自心惊，她想下去寻玄长老解围，却没有机会。周围弟子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可是道攻击咒，万一真伤及性命怎么办？

　　敖冕问了出来，叶息只是说：“有我在一旁，不会有事。”

　　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没有哪个弟子硬要质疑长老权威，纷纷闭了嘴。

　　只能围观。

　　螟颜面无表情地走近，他虽然全身难受得很，但仍然抑制不住妖瞳中的兴奋之色，朝对面的人轻声道：“方游，这可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这些天碍于摸不清方游深浅，螟颜一直憋着没找方游算账。没错，因为方游被抓，他们整队与第一的奖励失之交臂，气得螟颜三天没睡觉。

　　晦涩语言自妖族嘴里吐出，成势的肃杀之气一荡，随即疯狂袭向对手。

　　螟颜感觉自己妖力在这个地方被削弱许多，因此言灵形成的风刃……只在敖冕身上戳了几个洞。

　　最后一刻，敖冕站在了方游面前。

　　他的刀锋正对着螟颜：“长老方才，为何不出手？”

　　叶息眸光闪了闪：“只是看看方游水平罢了。”

　　敖冕冷笑：“那长老可知道，人族脆弱至极，只需要一丝妖气就能破开他们防御，危及性命？”

　　叶息：“那现在我已知晓，你可以退下了。”

　　敖冕还欲再说，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方游站在他身后，另一只手捂着眼睛，让人看不清神色，他的小臂似乎被风刃刮伤，鲜血一滴滴流淌到石缝。

　　出乎意料，这一次他没有被入体妖力伤到内里，就像他上次于白虎口中也只是受到外伤一样。

　　少年重重喘息，喉咙像刮了沙，嘶哑无比。

　　须臾，他一把推开敖冕，力量大极了，让蛟龙一个踉跄才能站稳。

　　“方游？”

　　但少年没有回应他，而是一步一步朝着螟颜走去。

　　他走得很慢，全身都在颤抖，但他没有停，直到握住螟颜肩膀，仍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的呼吸就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每一次都格外激烈。

　　螟颜没有反抗，反而想看他要玩什么花样，却很久没等来方游下一步动作。正当他脸上要勾起嘲讽笑意时，却看见少年抬头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不同于妖族读出的没有音调的、极为扭曲的汉语，他一吐一息，浑然天成。

　　天地静了。

　　阳光破开云层，树叶沉入泥土，露水在古松尖上滴落，鸟儿在巢穴啾啾呼唤……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瞳孔中纤毫毕现，恍若无限延展的画作。

　　叶息瞳孔猛缩：“不好！”

　　敖冕从幻觉中挣脱，想冲上去将方游扑倒。

　　但已经来不及了，没有外放的威势，甚至没有任何预兆，只在那短短的瞬间——风穿过了螟颜的身体。

　　螟颜最后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下一刻，他的肉身像是山崩一样坍塌，骨骼血肉从内里被撕成了碎片！

　　“啊啊啊啊啊啊！！！”离螟颜最近的弟子尖叫出声，被这惨叫惊醒，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倒退三大步，拔剑威慑，不可置信地看着中间残杀同门的人。

　　他们之前全都看走了眼，这人哪里是人畜无害的小绵羊，分明是隐藏极深的鬼，下手之狠辣完全不输魔族！

　　少年一头长发凌散，对外界恍若未闻，他看了看底下仍带血色的齑粉，蹲身从里面抓住了一只黑色的小甲虫。

　　小甲虫气息奄奄，半死不活地蹬了下腿。

　　少年抓着它，走到了叶息前面。

　　“拿去吧，这是他的本体，虫子是不容易死的。”方游说，语气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在书上读到过，只需要七个月，他就能再塑造一副躯体。”

　　“到时我再来杀他。”

　　他把虫子放在了叶息手心，不顾对方脸上堪称惊骇的表情，自顾自走了。

　　少年的神情动作一如既往，好像还是个正常人，只是刚走两步，他的身体就失去了某种支撑，从青阶上摔了下去。

　　咕噜咕噜滚下一层，直至昏死在路口。

　　*

　　“咚——咚——咚——”

　　钟声玩命地回荡在外宗，像是催死一样急促。

　　所有弟子都被禁止外出，四苑前多了上百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弟子巡视，遇到游荡的不问因果一律关去星阁地牢，和从清灵山回来的新人作伴。就连九华大门都在这短短时间封闭，护宗大阵转为防御，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只因为某个人，触动了百万年来那根依然敏感的神经。

　　.

　　星阁大殿

　　外门四大长老已经来齐，都看着上位的星阁阁主。

　　阁主坐在帷幔后，百无聊赖地敲着扶手：“那个叫做螟颜的弟子可安置好了？”

　　黄长老：“启禀阁主，已经送去万灵池中闭关，再辅以天材地宝，想必一月就能恢复过来。”

　　阁主颔首：“此事是星阁之过，一定要好好安置。”

　　“是。”

　　叶息耐着性子听完，见没了后续，不由开口：“那方游该如何处置？”

　　玄长老看他一眼：“我等还未追究叶长老之过，叶长老倒有闲心问别人。”

　　叶息脸上的笑淡了些，眯起眼：“清灵山之事我确有过错，甘愿领罚。”

　　黄、林二老见他竟然承认，都觉得颇不寻常，果然，叶息又道：“但我既为仙宗长老，又为道盟使者，就绝不会对方游纵容姑息！如若仙宗不管，我就只能上禀道盟，请道盟来主持公道了！”

　　玄长老：“不过是弟子间的打打闹闹，有错一切按宗规来便是，什么时候轮到太一道盟插手我仙宗之事了？”

　　“不过弟子间的打打闹闹？玄老说得好轻巧，方游滥用术法伤及同门，事后并无悔改反说改日再来，这哪里是一个仙门子弟的言行？若不好好管教，他日堕入魔门，更坏我仙宗名声。晚辈虽资历尚浅，却也要为螟颜说句话，为我千百普通弟子说句话！”

　　叶息语气一转：“况且，这事与我道盟也有极大关系。”

　　阁主：“哦？”

　　叶息面色沉肃：“方游，他竟偷学我道盟禁咒！”

　　玄长老额角青筋暴起，却被阁主压下：“你且说说看。”

　　叶息：“螟颜肉身受到重创，连骨骼都被碾成粉末，若不是蟲族本体特殊，恐怕此时连转世机会都没有。试问，一道基础言灵如何会有这样的杀伤力？这在九洲根本不可能。”

　　“在下当时听方游使用言灵时已觉熟悉，又在事后查看齑粉中隐含的规则之力，如此更加确信，这就是我西洲密不相传的言灵禁咒！虽不知他从何处习得，但太一道盟自然有权盘根问底。”

　　林长老叹气：“那究竟是道盟哪一种禁咒？”

　　叶息拱手：“既然是密不相传的禁咒，恕在下无可奉告。”

　　玄长老反唇相讥：“当时只有你一人在场，岂不是你想如何编造就如何编造？”

　　“你！在下所说字字属实，阁主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都已经知会道盟，到时两方会审自有结果！”

　　“竖子嚣张，既已递了消息又何必装模作样，真当我九华仙宗怕了太一道盟？！”

　　两人争锋相对，阁主却坐在帷幕后看得精彩，待殿内缓和后才摆手道：“两位同为外宗四大长老，何必为了个弟子吵成这样，兴许那个小弟子不过是天分高了些罢，并未偷学什么西洲秘术。”

　　叶息笑道：“那既然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普通弟子，外宗为何如此反应？听这钟声……恐怕连大门都关上了吧？”

　　阁主听了这话竟也不怒，而是温和道：“叶长老，封闭宗门可不是我的意思。”

　　殿门被人轰然踢开，一男子逆光而站。

　　“这是宗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