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缺 ...
-
《缺》10.1
数日不见,此刻的李暨居然没了一点人的样子。
那灰败的犹如死尸似的的脸上,一双微阖的眸子好像两个大窟窿。
我扎在他胸口的金簪还在,金簪上绽开的红梅变成了灰褐色,就连他身上的素衣也与他的脸色一般暗哑。
我紧握弯刀,大气也不敢出,拼了命才不让自己颤抖。
李暨则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慢悠悠喘出一口气来,将微阖的眼帘掀起。
见到我,竟是一阵错愕。
他微微偏过头来,凝眸在我脸上打量了一番,嘴角竟漾起一丝优美的弧度,隐隐的,若有若无。
我顿时心中异样,还未及反应,李暨又似是想到些什么,转过眸子,瞄了那假李暨一眼。
那假李暨顿时被他看的心虚,慌忙别过脸去,竟不敢再与他对视。
李暨似乎顿时了然,他回过眸子继续看我,虚弱失笑,干裂的双唇开启。“你是来杀我的?”
见我干瞪着眼珠子不语,他再笑。“要杀就赶紧动手吧。我坐得也有些累了。”
说完,他竟又阖上双眸,将下巴朝我的弯刀上又送了送。
历史重演,白皙的颈子往锋利的刀刃上一靠,便滴出一线血来。
可那时有小九阻我,这一次连小九都在我心底死透。
弯刀逐渐没入李暨的颈子,我眼睁睁看着李暨脖子上流出更多血来,再多一分就要割到要害,我竟难以置信的朝后退了一步。
我,此刻的我,确信是我,是我贞平!
可我……又再退了一步……
李暨正闭目忍痛,迎接死亡的来临,突然脖子上一松,立时睁开眼睛,委顿的眸子里也满是不解。
不过须臾,李暨便挑起眉头,再次轻笑。“怎的到现在,还是这般麻烦?”
他转头又去看假李暨。“照计划继续吧。”
假李暨见我抽了刀,立时朝甲登颈子上劈去一掌,甲登身子一软便昏死在地上。
甲登武功在我之上,尚且不是假李暨对手,如今我单单一人,形势立时逆转。
我以为假李暨要上来擒我,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架着双刀严阵以待。哪知那假李暨只默默的看了我一眼,便咬牙又从地上取了两坛烈酒,丢在那垛干柴上,摔碎,直到还剩两坛才罢手。随后,再次单膝跪地,拜在李暨的身前。
我不懂他们俩到底在干什么,我觉得我今晚定是傻了。
这时候,李暨却动了动,笑着同我说。“别怕,我的死侍没一个敢动你。”
说着,他开始扭动双肩,将蜷缩的左手抬起,直到将不能动的手指抠入金簪上的勾环。
不及我细想,李暨的胳膊使劲儿一抬,那金簪顿时从他指尖飞了出去,连着满是鲜血的皮肉一同落在轮椅旁边。
而就在金簪所落之处,是我刚才在远处看到假李暨捧过来的物件。
那竟是一个陶瓷瓮。陶瓮上无署名下无落款,只简单五个字
——李暨之瓮冢
那字迹我认识,正是出自李暨自己之手。
我瞬间大骇,原来我刚才目睹的一幕幕竟是李暨在为自己操办葬礼?
他要火葬自己!
他要将自己的骨灰,藏在这么小一个陶瓮里!
而此刻的李暨开始喘咳不止,左手脱力的荡在身下再无法抬起,血水从胸口的伤处汩汩冒出来,从脖子上的新伤里冒出来,从惨白干裂的唇角边冒出来……
我顿时疯了。
我不想他死!
即便他撺掇图瓦人灭了我的北陵,令我父皇兄弟殒命,我也不愿他死。
我扑过去封住他命门,又迅速点了止血的穴道,再用双手狠狠捂住他胸口的伤口。
我开始胡言乱语。
“李暨,你休想就这么死得痛快!你杀我父兄,灭我北陵,你犯下所有的罪,要在我面前反复死上千百次,也未必能解我心头之恨。你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我一边说,一边开始痛骂他欺骗我的感情,让我叛国判家,让我成了北陵的千古罪人。
说到最后我开始大骂他无耻、他下作、他诡计多端、他利用我贞平公主的感情。
我大声嚎哭,我说我恨他,恨他一辈子!这辈子恨他,下辈子恨他,下下辈子也恨他!
李暨原本只面无表情的等死,终于被我一番无休止的口不择言激怒。
“杨贞平!!!”
一口鲜血喷出来,喷在我的霓裳上。
《缺》10.2
这三个字耗费了李暨大量的体力,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连窟窿似的双眼,也瞪得溜圆。
我相信,若不是他不能动,定然在此刻,已经捡起我扔下的弯刀,抹了我的脖子。
然而,他并没有。
片刻后反倒淡然,仿佛那淋漓的血,不是从他身上淌出来一般。
他甚至偏过头去,朝不知何时已经逼在我身后,对我架起长剑的假李暨,喘着摇头。
“你退下。这里没你的事。你只须完成你最后的任务。”
待假李暨重新跪倒一边,李暨重又看向我,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沾着血水。
“贞平,我求你,给我一个有尊严的结局。”
这结局是死,现下就死。
可我不能,我捂着他的胸口拼命摇头。
“我不!我凭什么要给你尊严?你害我国破家亡,我如此恨你,我要你死,你才能死!”
李暨顿时一愣,随即失笑,笑得气喘,笑得鲜血又从口中喷出来。
“贞平,你竟是不讲道理。”
他说我不讲道理?
我堂堂北陵九公主,像男人一般征战沙场,会不讲道理?我没有!
纵使现在的我口是心非,我依然没有不讲道理。
难道,李暨破我的国,灭我的家,只因保住了我杨氏女眷幼小的性命,我就把这笔账一笔勾销?
竟说我不讲道理?!
而李暨却说。“你只当恨我,你只当因爱我而叛国判家成为北陵罪人,我又何尝不是?”
我身子一凛。我只觉自己一直以来对他极好,我爱他至深,愿为他做回傻傻的小九。可我竟也忘了,在被我俘虏之前,李暨该也是同我一般恨我的。不,应该比我更甚!
果然,李暨又道。“你可知六年之前,你皇兄杨聂就曾请兵,意图征伐我南渭?我得到线报,连夜兼程与你父兄和谈,最终还是以割让一十九个郡县为代价,换来短暂的三年和平。而你……贞平,你是这场交易中的意外。”
我?我不知道。征伐之事,在我十八岁前,向来都只是男人的事。
李暨看着我眼中的惊讶,继续喘着说。“我此生最大的错误,是未能将你带在我的身边。否则,先皇也不会对你犯下大错,而给你父兄有了可乘之机,使我南渭百姓遭受三年战火之苦。”
这话说的,倒是我的错了?我不服,我怒瞪起双眼。
李暨却像又读懂我心思,笑着问我。“贞平,过去两年,你可曾记得,手上沾染了多少我南渭子民的血?”
我倒抽一口凉气。
当年我披上战衣,蹬上战马,接下皇兄鞭南大将军的旗帜,一心就想杀他南渭片甲不留,掘地三尺誓将李暨翻出来为我皇兄、为我自己讨回公道。
我北陵儿女向来不怕死,更不怕杀人,敢挡我去路者格杀勿论。
如今他这一问,我顿时觉得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不光光是他李暨的……
反观,我北陵事变。
那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我北陵子民只是在次日清晨换了个主子,日子照旧,并未遭受半分战火侵袭。
如此算来,这竟也是他李暨的恩德。
我心中气血翻腾,有说不出的滋味,可我不能怯懦,我乃公主之尊,我为什么要为那些死人负责?
我大声辩驳。“李暨,那是因我要为我皇兄报仇,为我自己报仇!”
李暨哈哈惨笑,满嘴是血。“你北陵公主的仇就是仇,我南渭将士的仇不是仇,我堂堂南渭安西王成了六年的活死人,不是仇?!”
我见不得李暨这般痛苦,我心底再恨他也难过。
我的声音变弱,咬牙辩驳。“那是你自己跳到乱马阵,怨不得别人。”
李暨眼睛红透,竟勾着脖子深深看入我骨髓。“凭我的身手,乱马阵能耐我何?是你最敬爱的皇兄,用诸葛连弩在暗处算计我,将我脊柱刺碎。不仅如此,他还趁我伤重之时,将我南渭十四个皇室子侄、乃至女眷尽数斩杀,最小的那个才三个月。”
这……我竟真的忘了……
三年前,我伤重被接回北陵,听到皇兄屠城,我只觉大快人心。
如今从李暨口中说出来,心底竟是大颤。
而说到此,李暨已经再无力气,瘫软回靠椅,虚弱的看着我,眼中仇恨的怒火已经灭尽,反换上愧疚悔恨的神色。
“贞平,我原本该多么恨你,但为了你,我在听风院曾几度放弃。可我终究是南渭的安西王,国仇家恨,不得不报。”
我听后浑身热血沸腾,仿佛连我自己也要吐出血来。
“李暨,你怎么可以?我明明那么……”
明明那么爱你……
最后两个字我未能说出口,李暨则接过去。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便须放下所有的仇恨,只与你守在听风院里?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便放任自己的子侄,在图瓦人部落甘当质子,生死未卜?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可以继续这么不人不鬼的苟活下去?贞平,我不能。”
他这番话我接不住,我只恍然发觉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沾湿衣襟。
李暨伸出蜷缩的指尖抹我的眼泪,他每多一个动作,鲜血又涌出来一片。
他说。“贞平,早在图瓦人攻入北陵皇城,我们的债就两清了。那时,我就该是个死人。如今,作为负你的李暨,我把这条惨命赔给你。”
我噗索索抖得厉害,我乃堂堂北陵公主,我怎么会在此刻说不出一句话?
而李暨却伸手指了指我地上的弯刀。
“你可以再刺我一刀,赏我个速死。若不然,你走,没人替我止血,我很快也会死透。”
我忽的心中一抖,居然忍不住唤了一句。“李暨——”
李暨笑着摇头。“贞平,你我互相欠下的罪孽太深,就让为夫来全部偿还吧。”
说着,他伸手轻轻将我推开。
我身子晃了晃,不觉退开去。他胸口顿时绽开大片血莲。
我不忍再看,可李暨说的没错,我们彼此欠下的太多。
他姓李我姓杨,他的国被我屠尽,我的国被他倾覆。
他父皇杀我,我杀他父皇,我皇兄杀他全族、将他伤致重残,他屠杀我皇兄,我蹂躏他百姓,而他……却放了我北陵子民及杨氏一脉……
我忽然很难过,我们之间的账纠葛不清。
他最终用我杨氏亲眷的命,来换自己一个痛快的死;用我北陵百姓的太平,来换我一个成全。
他,终究……
并没有真正爱上我……
罢了。
让他死吧,我一早知道他想死。
从我将他带回听风院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想死。
不然,我不会化作小九去陪他;不然,我不会假装看不见他筹谋的一切。
说到底,我才是北陵乃至南渭的千古罪人……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顿了顿,迎着风,将眼泪喝尽。
然后,捡起地上一坛烈酒,同样摔在那堆干柴上。此时东风,若点一把火,必然烧得极旺。
我昂起头,朝前走。
我说。“李暨,这是我赏你的。”
李暨在我身后失笑,声音细小到听不清。
“多谢公主恩赐。”
我一步步朝前走,我再也听不到身后那人的声音。
吞进肚腹的眼泪又涌上来。
我才是那个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的小人!
李暨,若我能继续苟活于世,便用赏你的死,来罚我一生的罪吧……
(到此,希望BE的宝宝们,可以不用看了。想看HE的宝宝们,请继续等下一更。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