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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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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师傅到底恨不恨我,他到底相不相信是我毒死了江亦柔。可我越想越是不明白。我住在安庆绪的营地里,我跟着他的军队出征,跟着那些胡人上战场。胡人打汉人,他们杀了好多好多汉人,四处都是血……可汉人也杀胡人。那些汉人士兵并不知道我是天策府的内应,他们也一样挥舞着刀剑来杀我……我大多躲过了,但有时躲不及,也会杀了砍我的人……我不能运真气,我没办法不伤对方自保……我看着我手上的血,越来越洗不干净……我觉得我再这么下去,可能,可能就回不去纯阳了……
“其实今日想起来,我大概是早就已经回不了纯阳了吧。”
影子似叹息又似乎在微笑,她转眸,清冷的目光扫过一众少年腰间的佩剑。
“我师傅也曾给我打造过一把剑,我叫它处月,和我胡人的姓氏一样……可惜我离开纯阳时,掌观师伯下令把那剑融了……我知道逐出师门的弟子,是不能带着门里的武器的,可我想,当日若是能拼死把它保下来…至少我想师傅,想我住了十载的那间旧房子,想无极广场,想论剑台的时候,能看一看它……”
“可没了便没了。没了处月,我也不再练剑了……或者说,我什么都练,刀、枪、拳头,只要让我能在战场上活下去的,我都练……我觉得我的拳头越来越硬,我的心也越来越冷。渐渐的,杀人的时候我也能盯着对方,不眨眼睛了……
“营地换了一个又一个,放信的树也从沙梨变成了酸枣,再后来又成了黄杨……那些石头缝里居然开始有给我的回信了……不过,信上的话总是很简单,何日何时向何人投入此毒……”
“我想我的功用大概升级了……不光是内应,也成了杀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我因为被诬陷投毒逐出了纯阳,可到了安史军里,我却确确实实的在下毒害人……可我没理由说不……因为我想回纯阳……尽管我已经越来越记不清纯阳的冬天是个什么样子……就像我后来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毒死了多少人……”
“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那一双双眼睛,有血红的,有泛绿的,有苍白的……无论他们生前官居如何的高位,或是怎样的气吞山河,死的时候都一样,带着惊恐的神色……好像一直在说,不想死,不想死……
“只有一次这样的眼睛没有闭上。那是安庆绪的眼睛。我给他下了毒,但又在他快死了的时候,告诉安禄山的亲信,我有解药。我是按照留给我的字条上写的做的,随同那字条一起留给我的有两个瓶子,红的是□□,白的是解药。我猜,留字条的人是想我获得安禄山和安庆绪的信任,进一步打探到更隐秘的消息……
“我呈上去的解药当然是管用的,安庆绪保住了性命。但是安禄山比留字条的人聪明……我想他是怀疑我……毕竟除了安庆绪,还有很多没能救过来的人……安禄山没有审讯我,他只是趁着我睡觉时拔营,把我丢在荒野地里……周围几十里都没人烟……我开始还能走,但渐渐地就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了……我以为我会渴死饿死……但我想起师傅的笑脸,我想起我还要回纯阳……于是,我就一直努力的爬,渴了喝自己的尿,饿了吃黄土……就在我再也尿不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安庆绪的马……他什么也没说,让人给我洗澡,我身体恢复了,依旧还当他的守卫……
“再然后,有人来找我,告诉我,安庆绪要娶我。当然不是做大老婆,而是小妾……我想对方是觉得这是种无上的光荣,是抬举了我的……可是我不想……这世界上我想要嫁的人,只有……一个……”
影子说着,停了下来,愣愣的望向窗外。那破败的夜空里有一弯月亮,银灰的月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她那张苍白的脸又温柔又倔强。
“我和师傅发过誓,我会保护他一辈子……可我没告诉他,我要还想照顾他一辈子……他不知道我们家乡有个习俗,有女儿的人家会在桂树下埋一坛酒,等到女儿出嫁那天拿来宴请客人……我和师傅约定了18岁再挖出桂花酿。是因为在我们家乡,女孩儿18岁是嫁人最好的年纪……我想等我18岁的时候,就可以拿着酒,亲口问他,师傅,你可肯娶琉璃为妻?让琉璃陪你喝一辈子的桂花酿?
“可惜,我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我15岁,师傅就穿了红衣,娶了别的女子……我返回纯阳的时候,他拉着他的新娘,他看我的脸色很不自在,连笑容都很勉强。其实当时我想告诉他,师傅,如果你要我叫那女子师母,我就叫……有些话,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放在心底,一辈子,都不说……
“可惜,我连那些话都没能说出口……
“安庆绪对婚事出乎意外的认真,他甚至特意让人缝制了一套新娘服。我摸着那件红衣,看着上面仔仔细细绣着的一对鸳鸯……我突然就忍不住,跑到营帐外头那颗黄杨树下。尽管没到留书的日子,但我还是写了纸条塞入石头缝……我让他们,不管收到这字条的是天策军,还是纯阳的人,去问问我的师傅,问问尹予卿,我该不该嫁给安庆绪?”
“我等了十天,足足十天……我推说是我家乡的规矩,夫妻要想以后和顺,非要用十天来准备婚礼不可……我想我的谎扯得不好,所有人都奇怪的看着我,但安庆绪居然同意了……我每天都趁没人的时候去看一次黄杨树……我打定主意,如果纸条上说,让我不要嫁,哪怕说,让我再考虑考虑,我就立刻离开安庆绪的大营……我的武功虽然没有恢复,但是只要豁得出命去,也不是全无可能逃出去……”
“第十天上,纸条来了,和以前一样,蜡黄的纸,被风吹得模糊了的墨迹……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人尽可夫,忍辱负重。”
最后那几个字,影子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字出了口,她却似突然卸下了千斤的担子一般,竟轻松地笑了起来。
“没有署名……不用署名,我怎么会不认得他的笔迹。他们果然神通广大,真的找到了我师傅……我是他的徒弟,既然他让我嫁,我自然就嫁……我没再犹豫,穿上了嫁衣,痛快地拜了堂。”
“安庆绪对我不错。我后来猜他娶我,大概是为了抵消安禄山对我的怀疑……我做了安庆绪的账里人,听到的消息自然更多,更隐秘了……我还是如以前一样,每隔七天,就送纸条到营外的树下……或许是我提供的密报很有价值,留给我的纸上不再有杀人的命令了……天策的人估计怕折损了我这个宝贵的消息来源……我自己倒是无所谓……我每天过日子,吃饭睡觉,什么也不想……甚至连纯阳,连师傅,我都不是太常想起了……”
“我觉得就算战后能侥幸活下来,我也回不去纯阳了。这样也好,我就不用看见师傅,师傅也不用看见这样的我了……可有些其他的想法,开始折磨得我难受。或许师傅当年不该把我带上纯阳,或许师伯们没有说错,我本是个胡人不该生活在汉人的地方……如果我现在还在那个胡人部落,只懂得唱歌跳舞,是不是会更快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