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十一章 如何能坚强 3 ...
-
四
回到家里,杨不悔被她爹按在床上,盖好被子,她觉得周身发冷之后开始燥热,知道体温又在上升。她放弃了去琢磨那些想也没用的事情,干脆抛到脑后。她忿忿地瞪了她爹一眼,合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到再睁开眼,床边已经支起了吊瓶架子,床头柜上摆了一堆的瓶瓶罐罐的药物,一个不认识的穿着护士服的小姑娘在药瓶标签上认真地写字,屋子一侧,从小一发烧感冒就能见着的她爹的死党老哥们-----第一医院的呼吸科主任说不得,跟她爹一起坐在沙发上一人拿着一杯酒一边喝一边下棋。她动了动身子,旁边穿护士服的小姑娘放下手里的要瓶子冲她嫣然一笑,“你醒啦?”
杨逍和说不得同时站起身走过来,说不得肩上搭着听诊器,呵呵一笑,坐在她床边,“得,给你听听心肺,你爹是生怕那边儿误诊了你,我开着会,呼机响了七八上十次的催命。”
杨不悔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冲她爹撇了撇嘴,对他的兴师动众颇为不以为然,杨逍这时候正在给她身后垫枕头,哼了一声说,“我能放心么,北城医院越来越乌七八糟。范遥去年竞选院长,又没上去,任我行老而昏聩,多少年笔杆子也钝了,刀子也锈了,最新的论文是十年前的,最近一台移植手术,老家伙亲自操刀,手都哆嗦了,半截儿顶上个年轻大夫,丢人算是丢到了姥姥家。管理更是一团糟,偏偏霸着不下,那么多年了,就知道哄医院几个老家伙笼络人心,才让灭绝那个变态老女人猖狂。”
“爸,”杨不悔如今已经对北城医院有了“自己”的感情,虽然平时也经常跟张无忌他们一起发牢骚骂院长骂主任骂医管科,这时候听她爹―――这个“外”人―――汴梁另一大医疗系统的头头儿对“自己”的医院这么贬低,护短的心情立刻占了上风,不忿地说,“我觉得我们医院挺好的,就算是方老师,业务就是牛,我看,”她扫了她爹一眼,扁扁嘴巴,“我看她倒是跟你有点像,一样骄傲自负,不可一世,刚愎自用。。。。。。”
说不得哈哈大笑起来,凑在杨不悔耳边说,“可不是像么,灭绝是变态老女人,你爹----是变态老男人啊。”
杨不悔噗哧一笑,随即呛咳起来,杨逍兑了一杯温水,一边给她拍着后背,一边喂她喝水,“都说女生外向,这倒好,还没嫁出去呢,呆了没两年的医院,把她整治成这样,倒都比她爹都亲。”
杨不悔看了她爹一眼,听到女生外向这个词,心里一动,脸有点发红,含糊地说,“我是讲道理。你这么着一来,我以后怎么跟医院里的人相处啊,我。。。。。。”
说不得已经把听诊器塞进她衣服,笑呵呵地冲她摆了摆手,杨不悔便住了口,靠在枕头上发呆。说不得给她从头到尾地检查了一遍,又问了些问题,最后得出了跟三院呼吸内科那个住院小大夫完全一样的结论,吩咐站在旁边的小姑娘给她扎上点滴,继续输她已经输了三天的液体。杨不悔挑战地翻了她爹一眼,“还不是一样。”
杨逍也不理她,对说不得说,“待会儿给你看看我带回来的几幅画,虽说是街头艺术家画的,还真有点儿意思。。。。。。”
杨不悔皱皱眉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今天正好月初第一个周一,不是你出专家门诊的时候么,你怎么不去上班啊?”
“取消了,我要了两个礼拜的假,”杨逍拍拍她的脑袋,“把你那边的事情处理掉,然后好好陪陪你。”
“你也太夸张了吧?”杨不悔不可思议地瞪着杨逍,“我又没什么大毛病,你在家陪着我干嘛啊?我那天看大宋医学,上面说现在动静脉畸形血管瘤的新方法还在实验推广,汴梁只有你能做。你去西域了一个多月,才刚回来,一下又请俩礼拜的假,得拖着多少病人?那些病人排你的专家号,好多都是前一天夜里就打着铺盖排队了,好不容易排到了,又取消,得多难受,而且。。。。。。”她想起上夜班的时候,看见的那些从三点钟就挤在北城医院门口排骨科专家号的人们渴切的目光和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想着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因为没拿着号,忍不住坐在地下嚎啕大哭,说,俺们是卖了三间土房给娃上汴梁治病的,这专家一个月就两次门诊,都排了俩月了还排不到,没看着病呢钱都快花没了,怎么办啊。。。。。。她也想起张无忌愁眉苦脸地跟她说,大主任范遥跟院长怄气,带着一家子度假去了,泰斗渡难西域讲学去了,副主任韦一笑要拿他的年假,第一分区一堆手术方案悬而未决,病人家属天天找天天找,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她的心里涌上了一种恻然的情绪,抬头看着杨逍认真地说,“那些从外地赶来的,不是万不得以,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来汴梁求医,你取消一个专家号,不知道得多少人失望,你别这样啊。”
杨逍错愕地看着他女儿,又看看说不得,“你说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这是给她爹上医德课呢?”
说不得咧开大嘴,笑呵呵地说,“这不是新实习生综合症么,还为医学生誓言心潮澎湃呢不是?等她多当两年大夫,病人乌泱乌泱涌上来,让她气儿都没得喘的,看她还这么热情不?”
杨不悔翻翻眼睛,不服气地说,“人家空见伯伯不是这么多年如一日地给外地病人加手术加号,他不是说么,对穷人来说,‘救护车一响,一头猪白养,’其实哪里是一头猪白养,简直是倾家荡产,有经验的大夫多辛苦几个小时,有时候就是救人家一家子人。再说也不止他,就算年轻一点的。。。。。。”她想起几个月前,那台夜间加的甲状腺手术,想起几个小时前,他和她短暂的对视,她看了她爹一眼,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软言求道,“爸,现在你也知道我没什么大事了,明天就让我回去吧,你做你的事,别担心我了。人家,不是说你有通灵之手吗?真正需要你的人,不是我啊。”
杨逍颇为不解地瞪着杨不悔,终于又说了一句“不悔你到底怎么了?”然后张开双臂,停在半空,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把手背在背后,仰着头站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空见是空见,我没有那幅慈悲心肠。通灵之手!笑话,一帮无聊医学杂志的写手煽情,怎么也能当真?就算是真的,全大宋得脑病的可怜人多了,我可怜得过来么?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谁也不是神。”他低头看了她一眼,“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我跟你说叔叔先出去了。”说罢拉着说不得往书房走去,旁边年轻的小姑娘,看看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兀自想要争辩的杨不悔,半天才说,“你好好休息吧,你看你爸爸多疼你。”
杨不悔抓过床头柜上的遥控器,胡乱地调着台,对面墙壁上挂着的49寸纯平彩电,屏幕上的画面不停地切换。她从一一直调到了一百之后,颓然地倒在枕头上。
杨逍背着手站在书房的落地窗旁边,望着窗外;说不得翘着脚坐在杨逍的转椅上,仰着头,出了会儿神,笑了笑说,“一转眼,不悔都这么大了,都会教训爹了。”
杨逍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嘴角延至下巴的一条皱纹,似乎更加深了。他把手掌按在窗户的玻璃上,突出的指节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一句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大宋医疗杂志对他近乎至高无上的赞誉,勾起了他心里许多纠结了很多年的情绪。他脸上浮上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讨厌文人,讨厌那些随随便便拿着一杆笔,为着大到升官升职出名炒作,小到一时间不明所以的廉价的感动或者不明真相的浅薄的愤怒,把一个人变成神或者鬼的人。
二十多年前,汴梁的各大报纸比现在更加喜欢树立标杆,医学界每个月都能掀起一阵学习某某某的热潮,左不过是全心工作,废寝忘食,鞠躬尽瘁,发扬奉献精神等等等等,还设立了一个以某个用精湛医术支援了太祖武装起义夺取政权的,被太祖誉为“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的西域医生名字命名的“某某某式好医生”称号,用以表彰大宋的好医生们。杨逍当时还是汴梁大学总医院外科的一个年轻的主治医,对此颇为不屑一顾,不屑一顾也就罢了,居然写了一篇文章,洋洋万言地从各方面论述“德”制靠不住,制得一时也不能长久;法制才是正理。利益与责任业绩紧密关联,才是长久的发展方向。此外还特别提到了大宋医药部分的情况,写到医药根本应该各成体系,互相关联,但彼此独立,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大宋的医学界总有一天要发展到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如同中世纪的西域,政教结合带来的昏天黑地。
当时这篇文章一出,杨逍很是出了点名,成了汴大附属医院的一个怪物,脑子有问题的怪物。要不是他正正在新闻界和系统内对他的批判铺天盖地地开展的同时,成功抢救了两例急诊入院的血管瘤破裂病人,并且在其中一个的手术中,随机应变,即兴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快速衔接血管的手术方法,被称为“天才式”的“有艺术灵感”的才思迸发,创造了一个大宋脑外科的“第一”的话,那么,他早就被踢出汴医系统,不知道在哪个山沟支援贫困县去了。即使留了下来,他在一时之间也成了前辈所不容的败类----居然挑战那么多前辈奉献了一辈子的信念?!他自己本来并不在乎,依然故我,然而很多年之后,他每当疑惑地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纪晓芙和自己一定要站在一条河的两边的时候,他就会愤恨那些把他作为“异类”,摒除于“正道”之外的人们。即使这件事不是这条河的全部,却至少是这条河的源头。
“通灵之手!”他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我杨逍到了今天,又有了通灵之手了!全是狗屁,统统都是狗屁。”
说不得托着肥硕的下巴,眯着眼睛说,“算啦,哪儿不是这样,跟红顶白,以你今天的成就,这也不能算是溢美之辞了。不悔一个小孩子,热情一点,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这孩子太单纯。”杨逍不安地用手指敲着窗户,“我总觉得,我这回回来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明天就去北城医院,把她的事情彻底处理好。我女儿有什么可怕的?我早就在美利坚我做客座教授的那家医学院,跟负责录取的人把她的材料递了过去,医院的几个有名的教授也都通过信了。本来是想着她在这边毕业了过去考执照再申请做住院医师,现在要是汴医的人非得不依不饶,这个学位就算不拿也没什么。我让她明年就转过去,在那边拿学位。我才不会让不悔受窝囊气!”
说不得看了他一眼,“不错。可是也得不悔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杨逍皱皱眉头,“我给她做的决定有什么不好?难道宁可去在灭绝眼皮子底下挨整?”
“我看未必。”说不得盯着杨逍,“我瞅着你这闺女跟她娘骨子里真像,恐怕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说罢,低下头去,拿起放在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品起杨逍从西域带回来的法兰西红酒来。
杨逍听了这话,却呆在当地,说不出任何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