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60、第六十章

　　且不提邵攸怀着如何的心思，这边殿试仍是如期而至。

　　他与诸士子一道在主考官的注视下依次入了岳明阁列定。主持殿试的是谢绍安，他对这些新士子并没有假以什么辞色，只是一板一眼地向这些新科士子宣读了永熙帝的旨意，令他们用心策论，一心忠君。场面话说完，便有翰林院翰林来将士子们安排到位置上，挨个发下了永熙帝亲择的试题。

　　邵攸心头还压着之前邵之忌对他沉重的交付，一晃之间连题目都没看清，阳光一照，手里拿着的笔差点掉在地上。他狠狠摇了下头，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卷子上。

　　殿试不比春闱，并没有吟诗作赋的环节，纸上只有一道策论：“朕闻，治本于道，道本于德……”

　　邵攸仔仔细细看了那卷纸几遍，才确定永熙帝问的竟是前不久他和太子、凌王世子一起遇到的流民之事。他还记得清楚，太子当时说是要在万寿节宴会上与永熙帝细说，但那时他正纠缠在自己与恬如的旧事中，满心都是乱麻，竟也没再关注后续。不过遇见那逃难来的汉子之后，邵攸并不是没有私下里想过此事应当如何解决，此时略一定神，便提笔疾书。

　　虽说邵攸这些日子里困在书房，并不是真心读书，但这些年的学问他并没有吞进肚子里去。下笔千言，登时成文。

　　午时一刻，谢绍安收去了士子们写满墨迹的卷子，亲手捧着送进了岳明阁。永熙帝就在龙座上等着，见谢绍安进来，先叫张德全去把卷子接了来，又对谢绍安笑道：“谢卿辛苦了，赐座。”

　　“臣惶恐。”谢绍安躬身行礼。两个小内监为谢绍安抬了一个矮墩来，谢绍安斜着坐了，又向着永熙帝说道：“皇上，此时正是中午，外头士子们恐怕都是饥肠辘辘了，不如皇上为他们赐些食水，也是皇恩浩荡。”

　　“谢卿说得有理。”永熙帝点点头，吩咐了一声，便从张德全手里接了卷子过来，在龙案上慢悠悠地翻看。此次恩科，永熙帝亲口要四皇子、五皇子也一同下场，二人的文章自然也是位列其中。永熙帝便先翻了儿子作的策论来看，看罢，将那两张单拣出来放在了一边，笑着摇了摇头：“要他们和这些苦读了多年的士子一同下场，也是难为他们了。”

　　张德全在一旁凑趣：“二位殿下虽说年纪尚小，却有太傅与诸位先生悉心教导，自然差不了的。”

　　永熙帝拿起桌上的茶杯，斜看了张德全一眼：“尽说好话。朕养的儿子，朕还不知道？这次恩科叫他们来试试，不过是紧一紧他们的神经罢了。”

　　这是恩科，参试的也多是京城中的名门子弟，永熙帝心里自然有一笔账。将士子们交上来的文章都阅看过后，永熙帝略一思索，便提朱笔勾了几个名字，交给谢绍安道：“去罢。”谢绍安连忙站起来，接过内监送来的名单，俯身道：“臣知道了。”

　　外面士子们得了永熙帝赐下的点心与茶水自然山呼万岁，只是人人都不敢多用，生怕永熙帝唤进殿的时候出了丑。邵攸也是一样，不过瞧着桌上的一碟桂花菱糕，他又有些出神：记得当年在宫中也吃过这个味道，只是……斯人已去，连甜蜜的糕点如今也变得苦涩了。

　　谢绍安的身影出现在殿门时，士子群中隐隐起了一些骚动，又被一旁的内监们制止了。邵攸立在人群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心里竟然感到了一丝复杂。

　　因为邵之忌的话，他确实用心作了一份策论出来，却也不知，永熙帝究竟是因为读了他那文章真觉得作得好，还是……远鎏行事有多不靠谱他这些年不是没有见识到，只是这一回，也是大大出了他的意料。可是他们自小的情谊摆在那里，邵攸也知道远鎏当然是无心要害他和太子的，不过是自个儿又犯了什么傻，把他们俩搭了进去——说到底，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

　　此次恩科，赐进士及第者为储文栋、邵攸、蓟才哲三人，二甲赐进士出身共十八人。永熙帝将他们召进殿里勉励了一番，人人感激涕零，皆大欢喜。不过奇怪的是，状元与探花永熙帝不过夸奖了几句就让二人出殿去了，反而是得了榜眼的邵攸被永熙帝单独留在殿中问话，惹得人人侧目，不少人还明晃晃地投来了嫉妒的目光。

　　邵攸苦笑，看来他想得没错，永熙帝对凌王世子犯的这事，大概并没有打算轻轻放过吧？他随在内监身后进了殿中，俯身下拜，口中呼道：“士子邵攸觐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永熙帝声音里含着一丝笑，弄得邵攸本来镇定的心都有点慌张，不知道永熙帝这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上来就大发雷霆，他反而还有心理准备，可眼下这是什么意思？

　　要说邵攸惊讶也不奇怪，永熙帝叫他留下，本就和远鎏偷题的事没什么关系。忠顺侯陆崖送景荣公主远赴西域，太后便常召陆崖的女儿兴园县主入宫陪伴。然后便有那么一天，太后寻了永熙帝去，和颜悦色道，女孩儿年纪大了，又是春天，不如皇帝满足了她的心愿，为她赐了婚吧。

　　永熙帝这才有心好好地瞧一瞧邵攸。邵攸幼时在宫中做太子伴读的时候永熙帝也曾见过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孩子在那时还要日理万机的永熙帝心中并没有留下什么了不得的印象。在他眼里，那不过就是给儿子找的一个小玩伴罢了。不过今儿一看，也是长身玉立的公子，配娇蛮的兴园县主，约莫要被县主欺负。不过县主的仪宾也不能参政，让他在府里好好操持，二人相处久了，想必感情也就出来了。

　　兴园县主经常奉诏入宫，在永熙帝看来，觉得陆月嫣也就是一个被宠得有些过的小姑娘，长得还不错，配太傅公子，从身份地位上来看，也并非不相当。此次将榜眼的位置给了邵攸，或许也带了一丝“给他提提身份”的意思在里头。

　　“邵攸，你出身太傅府，朕看了你作的策论，想必邵太傅将你教得不错。”永熙帝温和地道，看着邵攸站在底下还有些紧张，永熙帝便将声音又放缓了一些，“今儿你考得榜眼，是实至名归，若是听到什么流言，不必尽信。”

　　“邵攸知道。”邵攸连忙躬身，心里想，这和邵之忌和他说的可不太一样？听这意思，永熙帝好像并没有把凌王世子动了题的这事放在心上。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身在大殿上，这当然不是揣测帝心的好时机，邵攸唯有行礼应声。

　　“刚才那位储状元，要朕看，哪儿都好，就是人长得黑壮了些，不大像文士。”永熙帝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那位储文栋储公子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儿子，听说从小就在外头摔打，练得一身腱子肉，站在那儿就如黑塔一般，衬得榜眼和探花两位越发名士风流，风度翩翩。

　　邵攸不知何意，只跟着陪笑。永熙帝这才步入正题：“今儿你得了榜眼，算是一件喜事。朕这里却还有另一件喜事要落在你头上，邵攸，你听旨吧。”

　　邵攸撩袍跪下，就听永熙帝在上面含笑说道：“太后那日与朕说，十分中意太傅家的公子。朕今日一看，果真不错。朕今日便做个媒，将忠顺侯之女兴园县主许配予你为妻，你可愿意？”

　　兴园县主……那个总缠着他的陆月嫣？

　　邵攸呆了一下，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且不说他心里还放着一个恬如，就兴园县主那咋咋唬唬又任性放纵的性子，别说娶她了，就连大道上遇见他的一个头都要变做两个大。陆月嫣深受太后的喜欢他可是知道的，方才永熙帝的话一听就知道，必定是陆月嫣上次碰见了他和恬如见面，不知怎么着急起来，入宫求了太后的赐婚。

　　邵攸眉头紧蹙，大脑疯狂转动。他本以为上次送陆月嫣回府她就已经满足，现在看来，他的一次妥协反而让陆月嫣得寸进尺，非但不肯放他离去，反而还准备缠他缠得更紧了。邵攸对陆月嫣的厌烦不禁又加深了一层，可是皇上问话，不能迟疑，他知道永熙帝正在等他一句应下，说不定旨意都准备好了，就等他点头。

　　在永熙帝和大殿内所有侍候人的注视下，邵攸深深地叩了一个头，声音沉沉，含了十分的坚定：“回皇上的话，臣自知鄙陋，与兴园县主不相匹配，还请皇上为县主另择佳婿。”

　　“怎么？”永熙帝大感意外，“你不愿意娶兴园？”

　　“皇上，”邵攸抬起头来，目光前所未有地凛冽，“臣自幼年入宫伴读，便立下誓愿，臣沐浴皇恩浩荡，自要为皇上尽忠。臣若尚主，依制只能出任提举县主宅一职，臣之所学，便不能为皇上所用。”邵攸说罢，又叩了一个头，“臣心意已决，望皇上准臣所请。”

　　“原是这般。”永熙帝微微叹了口气，邵攸既然来参加恩科，便表明他有入仕之心，又如此坚持，永熙帝也不愿拗了新才。只是他下朝后便还要去和太后解释一番……今日兴园似乎没有入宫，要是一群女子哭哭啼啼起来，他也受不了。永熙帝心里想了想那场景，大为无奈，看了一眼底下还跪着的邵攸，摆了摆手：“起来罢。你不愿意，朕也不会强迫你。”

　　“臣谢皇上隆恩。”邵攸规规矩矩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当他的额头从地面上抬起来的时候，那微痛竟然带给他一阵快意：

　　恬如，我已负了你，便绝不肯再负他人。

　　我必定会闯出一番名堂来，让你即使远在他乡，也能听到我邵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