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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正兴之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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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久等周先不来回话,索性宋虔之把脸和脚洗了,爬到床上去,他被子里烤着汤婆子,两腿盘着圈起那个铁坨,深深叹了口气。
到了容州以后,他常在陆观处睡,自己床上反而被子很潮,这两天估计府衙上下也是忙得够呛,算了。潮就潮着睡。
汤婆子的热度烤得宋虔之的伤指发疼,他抬起右手,盯着那根指头看了会,像个虫子似的拱到被子里睡觉。
宋虔之本想这一夜会有人来把他叫醒,不想一觉直接睡到天亮。
一片晃眼亮光把宋虔之从好睡中惊醒,已是日上三竿,州府衙门从未如此清静过,也没人来吵他。
宋虔之收拾妥当,下楼吃饭,前脚坐下,后脚陆观也来了。
周先随在他身后。
陆观把饭菜端过来,平常他三人各吃各的,要不就是在房里吃,这次陆观却一个人端来两个人的饭菜,往宋虔之里面推去。
周先端来饭菜,奇道:“哎,陆大人,同样都是下属,您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啊,这怎么成?还有,鸡腿本来就只有两只,您全夹了,我吃什么?”
陆观:“吃你的,屁话多。”
周先笑笑,也不是真想抢食。
宋虔之夹了一只鸡腿到周先碗里,朝他说:“昨晚怎么不叫我?”
周先一迭声叫苦:“能不能让我先吃完饭。”
宋虔之:“???”
他不知道,一提这话,周先满脑子都是昨天打扫那间屎尿横飞的牢房,只觉得臭气冲天,整个人都不好了。
“算了,鸡腿还是让给小侯爷吃吧。”周先苦着脸,深觉宋虔之才是杀人于无形,此计高妙。
吃完饭,宋虔之要去审闫立成,陆观也说要去。
“我和周先去就行啦。”宋虔之说。
“我是主审,是你的上级,应该在场。”
宋虔之斜乜陆观:“你在拿官威压我吗?”
陆观一时语塞,神色颇不自在,把宋虔之扯到一边,又朝周先挥手,让他出去。
周先莫名其妙,只得先到门外去。
“干嘛?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宋虔之一把拍开陆观拽他袖子的手。
陆观满脸通红,看着宋虔之,犹犹豫豫。
“没话我走了。”刚一抬脚,陆观又拽住他的袖子。
宋虔之不悦道:“手。”
“逐星。”
宋虔之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往门边看,看到周先的黑袍一角。
“滚远点!”陆观一声爆吼。
“………………”周先只得把贴在门边窗上的耳朵挪开,走到门中,当着两人的面走远了。
“陆大人,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你想说什么?”
被宋虔之一看,陆观又紧张起来,结巴道:“……我……还是……只想跟你当兄弟。”
宋虔之眉头一皱:“昨夜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其实我……”陆观面部扭曲来扭曲去。
宋虔之环胸看他。说啊,你倒是说啊。
陆观把心一横,咬牙道:“这么说很伤感情,但是,哥哥我真的,不喜欢男人。”
“哦。”宋虔之说,“我也不喜欢男人。”
陆观:“……”
“还有什么想说的?”宋虔之边问边低头整理袖子,袖口中露出一截红线,红线下挂着一个白色玉佩。
就在陆观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时,宋虔之把袖子往下一拉,遮得干干净净。
“还有话吗?”宋虔之问。
“没有了。”陆观装作不在乎地问,“贤弟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宋虔之脸一沉:“谁跟你贤弟,我表哥是皇帝,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陆大人,我现在要和周先去审要犯,您要是这么空就去,不去就自己找点事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大家都很忙,不要插科打诨没话找话。”
陆观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好生没趣,见到宋虔之头也不回往外走,只得郁闷地跟上去,心中充满不解:昨天夜里亲他的不是宋虔之?那是谁?等等,宋虔之说他也不喜欢男人,那他亲他表示的不是喜欢他,那他为什么亲他?而且亲的是嘴,那是他的初吻啊?!不是初吻就算了,初吻怎么可以这么不明不白?
难道宋虔之是想骂他不是男人?
陆观边走,边想在京中和宋虔之去章静居办案,点什么花样玩什么宋虔之都熟得很,房里还搁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做贴身侍婢。
看来他确实不喜欢男人。
他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还要夺去他的初吻?!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先:“陆大人,没有这么臭吧,昨夜我们已经打扫过了,而且我不觉得臭啊。宋大人,你觉得还臭吗?”
“别理他,他有毛病。”宋虔之先一步下台阶,步入牢中。
闫立成被双手向后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双腿是自由的,他盘腿坐着,头垂着,不知是醒是睡。
陆观上前,将宋虔之往后一拽。
“我来问。”宋虔之说,从陆观身后走出去,陆观还要再说,周先在旁低声道,“让小侯爷问,有些事陆大人不太清楚。”
“什么事?”陆观问。
周先站直身,没有回答。
“闫立成,有几个问题,你师弟托我来问你。”宋虔之道。
牢笼之中,闫立成缓缓抬头,整张脸上挂满青紫淤痕,眼角的裂口才刚结痂。
宋虔之险些被吓得往后跳。那天闫立成被揍以后他就没看过闫立成的正脸,不想竟然真的被陆观揍成了猪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让他亲自来。”
宋虔之蹲在地上,注视牢房里的困兽。
“他来不了。”
闫立成抬起眼,他一边眼皮还是肿的,另一只眼迸射凶光。
“你说什么?”
宋虔之手里甩着地上捡的一根稻草,慢条斯理地说:“高念德罪犯欺君,他先我一步进京禀奏,将你和逆贼苻明懋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被我察觉不对,我落后他两个时辰到的京城,他还没有离开。我将在容州城调查出的结果禀报给皇上,皇上立刻下旨扣留了高念德,现在斩没斩不知道。”
闫立成突然站起。
“小心。”陆观一把拽回宋虔之。
而闫立成身受重伤,扑到牢门前就侧身跌在地上,急促喘气,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狗皇帝把他怎么样了?”
本来宋虔之只想诈他一诈,没想到闫立成反应这么大,索性他继续胡说八道:“皇上打算把他五马分尸,李相不答应,说砍头,太后也不答应,说赐他毒酒悄悄处理掉就行了。麒麟卫向来是忠于皇帝,皇上在位期间,先有你叛出,又有高念德为了保护你把你在黑狼寨为苻明懋做的事情全都隐瞒,欺君犯上。我走之前,他们还没讨论出,要不要把你的师门全砍了,只听说在京的几名麒麟卫都要严查是否与逆党有勾连。”
闫立成不住喘气,好不容易翻坐起来,脸贴在牢门上,看仇人一样怒瞪着宋虔之。
宋虔之无所谓道:“瞪我有什么用?陆大人只是叫他进京送信,谁让他自作主张的。”
整个地牢里只能听见闫立成粗重的喘息声。
陆观看了一眼周先,周先脸色极其难看。
“勾结逆党的是我!落草为寇的也是我,叛出麒麟卫的是我,与我师弟何干?”
“这话你跟皇帝说去吧。不过你也没机会见到皇帝了。”宋虔之拍了拍手,“高念德是死定了,你俩黄泉作伴,总算不会孤单。”
闫立成面部一阵抽搐,嗓音沙哑,通红的眼望着宋虔之,突然说:“怎么样你肯救他?”
宋虔之笑了起来:“我为什么救他?闫立成,你忘了我这根手指怎么断的?”宋虔之抬起右手晃了晃,“十指连心,钻心之痛,我总得讨点代价。”
这时,整个牢中静了。
闫立成没有说话,一双虎目瞪得极大,坐直的身躯倏然一震。
“不好。”周先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叫人来开牢门。
宋虔之与陆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闫立成浑身抖如筛糠,布满伤痕的脸扭曲到极致,他长吐出一口气。
“断指而已,不会伤及性命。大人,我闫立成,以指还指,请大人为我师弟求情。”闫立成身体摇摇晃晃地转过去,被捆在身后的双手,一手食中二指明显拗断,指节肿大,以异于常态的姿势垂着,两只手都控制不住在发抖。
凉意从宋虔之脚下钻进颅内。他心想,闫立成能做麒麟卫队长,怕要归功于这份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的心性。同时,宋虔之提醒自己,不能以常人推断闫立成。
宋虔之做出无所谓的态度:“那我们可以谈谈条件了。”
闫立成转过身来。
“我师弟,托大人问我什么?”闫立成满脸是汗,大概是断指之痛使然。
“他没有托我问你问题,我离京之前,只与他见了一面,很是仓促,他恳求我,不必将他在京的遭遇告知与你。”
闫立成本是盘腿坐着,此时改坐为跪,重重以头触地,咚的一声让刚下来的狱卒吓得差点跳起来。
“大……大人……”狱卒道,“还开门吗?”
周先摇了摇手,向外挥手,示意他出去。
“多谢大人将此事告知,还有什么话,大人请问。”
宋虔之盘腿坐在牢门外,抬手。
“你坐下吧,这是皇上两兄弟之间的事,你为什么非得把自己扯进去。”
闫立成换了盘腿坐的姿势,没有吭声,闷了片刻,闫立成抬头瞥了一眼宋虔之身后,道:“让他们两个出去。”
陆观登时怒了:“没你讲条件的份!”
宋虔之侧身望向旁边两人:“你们先出去吧。”
周先拽着很不情愿的陆观,暗地里两人较了会劲,陆观才跟着出去了。
闫立成仔细看宋虔之,突然笑起来:“那天晚上,我竟然没有认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从小就有人说宋虔之长得像他外祖父周太傅,但他没有见过外祖年轻时的样子,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嘴角和鼻梁与太后如出一辙,眼睛很像母亲。
“说吧。”宋虔之道。
闫立成静了会,才沉沉开口:“六年前我因涉嫌谋逆被逐出麒麟卫,其实,那是个局。有人害我,如果不跑,就只能束手待死,我不甘心就这样死,才逃离京城。”
宋虔之想到会听到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却没想到闫立成一开口就是这样的惊天秘闻。麒麟卫是皇帝亲卫,算是离皇帝最近也是最忠诚的一支队伍,说他们直接掌握着皇帝的生死也不为过,所以麒麟卫最看重的,便是忠心。
“果然是谋逆。”在宋虔之的印象里,有一桩震惊宫闱的谋逆大案,也是在六年前。而他想到这个,是因为陆浑。
何太医到容州的第一天,便和他提起了陆浑,这位医术精湛的太医,曾为太后解毒。太后中毒那件事宋虔之印象深刻,因为周婉心带他进宫探病那日,正是他十三岁生辰。
这案子的结果在麟台也没有详述。
只是凡与宫中有牵扯的家族都心知肚明,有人给太后投毒,想要她死。
前后一合,无独有偶,当时宫中还发生了旁的事情,而这件事让闫立成被逐出了麒麟卫,如果他不是跑得快,应该会被处死。
“是有人刺杀皇上吗?”
闫立成:“正是。刺杀皇上的是麒麟卫,准确的说,刺杀皇上的是当时的卫队长,‘我’。”
“那就不是你了。”宋虔之想了想,说,“有人冒充你刺杀皇上,那人身形应该与你差不多,没有人能证明那天晚上你不在宫中。”
“你怎么知道?”闫立成眸中凶光一闪而逝,自嘲道,“那年你还是个黄毛小子吧。”
应该闫立成刚才是以为他和这件事情有牵连或者知道内情,一对年纪又觉得荒谬。
“这个陷害的手法未免太老套了,你没有跟皇上说清楚吗?”
闫立成摇头:“你是周家之后,可能不知道,人命天生就有贵贱。麒麟卫是皇帝的爪牙,可以横行无忌,但说开来,不过是一群奴才,我与孙秀等人没有差别。牵扯到谋逆,如果不跑,我没有信心能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与其等到身陷囹圄才谋出路,不如在有机会逃跑的时候马上跑,兴许还有查出真相还自己清白的可能。”
“你离开麒麟卫以后,好像没有在查这桩案子。”
闫立成不甘道:“那时我什么也没有了,更不要说进宫,要是在刑部一露面,就会立刻被抓起来处死。我只好远走到定州,做码头船工。直到苻明懋的人找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