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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逐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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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见周擎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乔伯翎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关于自己性取向的问题。他和多数人一样,独立人格觉醒并逐渐形成的过程中始终默认自己是异性恋。没有男生与他表白过,同样他亦没有对同性表现出高于异性的兴趣度。毋宁说,整个学生时代,乔伯翎在青春期萌动这一点上始终处于低温的状态。
不能说晚熟或者更极端的冷淡,世事作弄家道中落,疲于生活的乔伯翎根本无暇顾及感情问题。毕业接手工厂,经营起步的头两年一穷二白前途未明,不免叫有意者心存观望,暂时对他敬而远之。生意步入正轨后,他自己倒一心扑在事业上成了彻头彻尾的工作狂,为妹妹为工厂里信他支持他的老师傅们,他拼得鞠躬尽瘁,舍弃黄金路,直接奔着钻石王老五去了。
直到这两年陆陆续续有生意场上的合作者在各种非商务场合或明或暗地为乔伯翎介绍和拉拢,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单身”这个标签披挂久了,即便是男性也免不了招徕异样的眼光。
可慢说那一朵朵桃红梨白海棠春的红粉佳人中他没牵起过一枝来,事后被邱阿姨和唐映山起哄问起理想型的话题,他也是蓦地怔然,出了许久的神。
便是那之后,他开始思考感情,思考自己喜欢什么渴求什么。忽然地,发现婚姻似乎也并非生活的必须,恋爱约会,实在不如看书更自在。
对于乔伯翎的自我定义,唐映山则有不同看法:“没碰到怦然的那一刻,也就是缘分没到。”
如此说来,周擎就是自己的缘分么?
乔伯翎其实没有多大自信。
悸动,是远较波诡云谲的商事更陌生并且艰深难懂的一种体验,乔伯翎未尝经历,无从判断。
而入世之后的十数年里,相比婚姻或者更势利的商业联姻,关于自己可能喜欢男人这件事,乔伯翎亦是从不曾冒出过丝毫的念头。他尝试把周擎替换成其他人,比如唐映山,立即感到了胃痉挛。他也翻杂志浏览男模,去故意搜一些散发热烈荷尔蒙的图片影像,甚至连小黄片都看过了,却都不是周擎带给他的感觉。
那是更纯粹的相守独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只想与伊静静地牵手坐在一起,彼此依偎,无意义地过一天、一年,一辈子。
在周擎之前,乔伯翎从未对感情有过这般具象的勾勒和憧憬,令他茫然惶惑,但又忍不住想继续下去,步步沦陷,不可自拔。
于是强行要求周擎入场,陪自己参加并不需要贴身安保的某富家千金的生日会。
觥筹交错,浮生百态,迷恋欢场的人乐于在交际中沉溺,挥洒自己的玲珑。但是乔伯翎很累了。即使他总以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凉薄作为自己的符号,即使那是他真实的姿态,却仍避免不了“应酬”二字下的筹谋周旋,有些人谋他的生意,也有些是谋他这个人。
场中人面兜转,乔伯翎意外于周擎的从容自如,仿佛千百世红尘里走来的一位过来人,繁华迤逦不过尔尔,人间百态皆是演绎,他乃座中一看客,高潮处鼓个掌,乏味时便退场,不留下点滴真喜悲。
暗忖莫非是军旅生涯造就了这般的宠辱不惊?就像初见那一日的寒暄,少一分是倨傲,多一分则巴结,礼貌得正好。
那么相处月余,如今他眼中自己是否依旧只得一个正好?而自己又祈望从他身上收获几何?
乔伯翎一时想不透。
他醉了。
酒杯捏在手中只是机械地举起又放落,跟许多人虚晃着碰杯,却一口都没再往嘴里送。但他没有醺红了脸,也不见步履踉跄,世人皆赞他酒量好,其实只因他醉了也安安静静的,不唱不跳不哭不笑。身在俗世,心坠太虚,他独自走近了一个叫“醒酒”的意识空间里抱膝坐下来,痴痴地发呆。
以前,只有唐映山能察觉乔伯翎眼神中的迟滞,知他何时醉迷何时清明。想不到第一次陪他出席酒宴的周擎立即就分辨出了他的异样。接下酒杯引他见东主,进退有度地替他道出翌日有公务不宜纵情流连的借口,还“跟随”他一道离场。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的马路上,霓虹尚未知倦,路灯也烧得辉煌,都市不夜似一场旷日持久的极昼,光怪陆离,今夕何夕。
乔伯翎瘫坐在后座里,头歪在一边,双眼迷离地注视着车窗外不断飞速掠过的夜景,眸光忽而被点亮,忽而复幽邃。他一动不动,很少眨眼,当真似魂已去,徒留下空空荡荡的躯壳。却倏地,说话了。
“停车!”
不必他吩咐第二遍,周擎将车徐徐滑停在了路边。临水的街心花园筑一围音乐喷泉,曲终人散,地砖犹湿。乔伯翎就在与人行道平齐的最高一层台阶上坐着,空气里还残留明显的水腥气,远处楼房灯火零星,四周静得只闻蝉虫夜唱。
宽敞的双人后座中间填入了小容量的车载冰箱,周擎取了矿泉水跑来,拧开瓶盖递给乔伯翎。他拿在手里慢吞吞抿一口,再抿一口,喝得漫不经心。
周擎没有坐到他旁边。高大的身躯屈膝蹲在他身后,两手捉膝,好像个小孩子。也不说话,只专注地看着乔伯翎,看他喝水,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
乔伯翎一声不响把手上喝了一半的水瓶伸到他面前。他眨眨眼,脚往前蹭了蹭,半身从乔伯翎胳膊上探出去,歪着脑袋状似很努力地要看清乔伯翎的正脸,旋即笑了。
“先生醒啦?”
乔伯翎瓮声道:“唔!”
周擎把水推回去,还关切地问:“先生有哪里不舒服吗?头疼吗?要不要吐?”
乔伯翎又懒洋洋喝了口水,咽下去后回道:“想上厕所。”
周擎站起来举目四顾,视力范围内没发现公厕也找不到明显的标识,只能蹲下来遗憾地表示:“先生浇过绿化没有?”
乔伯翎转过脸来似笑非笑:“上高中后没再干过。”
周擎就怂恿:“我们重返一回童年好不好?”
遗憾乔伯翎在圈内颇有声誉,到底不是艺人明星,身边没有八卦记者二十四小时追踪拍摄,不然“乔氏当家人深夜醉酒街头绿化带中随意便溺”应当是条能吸引眼球的新闻标题。
解完手从草丛里钻出来,奢侈地拿矿泉水洗了手,两人肆无忌惮地并排躺到了引擎盖上。屁股下余温犹在,头顶上星眸稀疏,周擎便叹:“还是我们村里的星空热闹。”
乔伯翎牵唇笑一下:“其实都在,关了路灯,你就能看见它们。”
“可是关了路灯看不见这大道了。”
“那你喜欢星空还是大道?”
“我喜欢大道上挣了钱回家看星空。”
“实用式的天真。”
周擎偏转头望住乔伯翎侧颜:“先生是夸我吗?”
乔伯翎仍眺着天上,语气突然有些冷清:“不,我羡慕你。”
周擎也继续看天,开开心心道:“可现在的我是遇见了先生后,才能有这样实用的天真。先生该羡慕自己才对。”
乔伯翎诧异地看向他:“羡慕什么?”
“羡慕自己有能力给予别人天真啊!”
乔伯翎一声不响注视着周擎,倏地翻身撑起,揽住周擎的面颊覆唇吻了下去。
周擎眼睛瞪大着,只是瞪着眼,没有挣扎推拒。
“你讨厌男人吗?”乔伯翎神情疲惫地问他。
“我不知道。”周擎摇摇头,“但我不讨厌这吻。”
乔伯翎一愕,旋即自嘲地笑了下,翻身跃下引擎盖。
“回去吧!”
乔伯翎坐回后座好一会儿,周擎才打开驾驶室的门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即打火发动车子,而是透过后视镜凝视合目假寐的乔伯翎,认真地说:“先生,别把自己也想得下作了。你不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又该是哪种人?
——乔伯翎蓦地心头发闷,恨自己患得患失多心周擎会以身当酬,更窃窃庆幸,这孩子仍是信他敬他,不曾鄙夷。也许,仅仅是也许,还存有几分喜欢。
便这样吧!
今夜悱恻,已是乔伯翎最有勇气的大逆不道,他无力再去求证周擎的用心。
不求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长相守?
乔伯翎需要这样的相守,待到自己冷却,等周擎厌倦。他只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