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夜饮酒藕花深处 ...
-
仲夏之夜,月上中天。
清亮的月光如同冰镇过的极品佳酿,从酒坛子口般的月轮中涌出,胡乱洒了一谷。施施然漫过满湖摇曳生姿的芙蓉花,漫过芙蓉花间那间矮矮的茅草亭。
亭中一张矮方桌,桌边两张美人榻,一只胖肚酒壶连带两个白瓷杯子歪倒桌上,满地莲子皮清香犹存,榻上绣垫余温未褪,却不晓得方才是哪个在此偷闲偷嘴?
风动莲香,银波微漾。一只尖尖小舟忽从藕花深处悠悠露头。
“剥快点儿…诶——这颗不够肥嫩,不要不要!”
船舷上半卧着一男子,墨发未束,蜿蜒肩头,一袭白袍松松系于腰间,襟口半敞,露出一截牙白锁骨;眸嵌繁星,唇绽新荷,清俊秀丽,却偏有两笔浓墨浇成的眉,如那九天雄鹰之苍羽收敛额际,这整个天地都似都匍匐于他眼底。
此刻他薄唇微启,声线低而不抑,如深谷潜溪,只是那所说之话却着实不甚。
他身侧船板上趺坐一女子,三千青丝被一支通体洁白的玉簪半绾于脑后,一袭碧色纱裙如烟雾笼身,衬得一张脸莹莹似深冬净雪,皎皎若出云明月,像那碧波中探出了一枝白芙蓉,挟裹着一缕尘世间最清澈的风。
“啪——”一声细响,那颗被嫌弃的无辜莲子瞬间在两根纤指间形神俱灭。而那侩子手却一派云淡风轻,又自膝上玉碟中捻起一枚莲子,仔细去皮,看也不看那男子一眼。
某人喉咙一紧,举起手中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酒,却也诧异于今日这人竟未还嘴,不料刚一抬眼,酒杯便僵在了唇边。他勉强自从女子白玉般的指尖那枚干瘪瘦小,形容寒酸的劣质莲子上移开眼,深深觉得此时此刻很有必要提醒这女人一些事情。
“师父——”他忽的抬头看向女子身后,讶异道,声音不大,那绿衣女子却像大惊,身子一僵,慌忙转头,指尖那颗瘦弱的莲子又噗通一声无辜坠湖,男子看一眼湖中被涟漪搅碎的月亮,面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锦霄!!!”女子发觉上当,当即回头怒斥。一双杏眼儿瞪得溜儿圆,连颊上也腾起两朵红云,眼看着是被气的不轻。可她却不单单是生气,还好生委屈,若不是自己偷偷翻了爹爹的书房被他撞破,哪里由得他这般使唤自己,还不带知足的?
“哎呀,瞧我这眼睛,竟看错了!”瞧着女孩儿真的动了气,他也见好就收,也不再逗弄于她,便说起正事来:“昨儿灰背带回师父他老人家的信,说是就这几天回来,让你提前挖几坛子莲花酿吊到后院的井里头镇着。”
灰背是锦霄鸽子笼里最受宠的一只信鸽,通体雪白,只背上一道深灰羽毛,甚是别致好看。锦霄说完,偷瞄着对方的反应,却不想她不若往日欢喜,竟有些微怔愣失神。
“……是么。”她想起白日里在爹爹书房无意间看见的那册手记,心中一坠,一双眼睛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的情绪在其中明明灭灭闪烁不停,像风雨里的一点颠簸的渔灯。
“芙蓉花盛开在即,师父自然也会在近日归来。”锦霄笑道。
她闻言一震,对啊,此乃惯例。爹爹不论身在何方,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如期归来,只因这芙蓉花盛开之时,就是她的生辰。今日怎的竟忘了?女子不由得微微失笑,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清明平静。
“我自是知道,岂消你说?挖酒么,我晓得了。”女子瞟他一眼,老神在在。
“……晓得就好。”锦霄气结摇头,瞧瞧瞧瞧,这哪里是把柄捏在别人手里的样子?
“不过,就怕你今日说明日忘,到头来还是得我动手挖!”但是到底还是意难平,他捏着个杯子凉凉地挖苦道。
“啧啧,得了吧你,你可是忘了你平日里的杂事是谁在给你料理?”女子摇头嗤笑,这家伙看着仙儿似的,实际上除了会烧几个菜,竟连个衣服都浆洗不来。倒还有脸来挖苦起她来了。
“师妹此言差矣。”锦霄连一丝被戳中的尴尬也无,还是一派闲适慵懒模样,“师父自小教导你我师兄妹间要相亲相爱,相互照应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不过话虽如此,有些事情却是例外。”
“哦?”郁芙蓉漫不经心地剥着手中莲子,斜觑他一眼,语气敷衍。
“就说师妹你私闯师父书房一事,单凭平日里承你的情我也应该保密。”锦霄倒也不以为意,还是不紧不慢,“可是师父自小便教导我们何为仁义礼智信,尤其是这个信,更是重中之重。你说,我若知情不报,偏袒包庇,岂非共犯?这可如何对得起师父辛苦教诲!”
锦霄偏过头,目光被月色浸透,轻巧的落在她脸上,三分得意,七分笑意,黑发被夜风扬起,有几缕缓缓拂过他玉白的脸颊。
郁芙蓉这次抬起了头,皱着眉头凑近那张清雅的面庞,她不晓得此刻自己漆黑清澈的瞳孔里只有那人的倒影,白衣黑发,清俊妖娆仿若那出水的湖妖。她只是略微有些感慨,一个蛮横无赖又奸猾懒散至斯的人,如何竟能得了这副好皮囊!
“怎么,看着本公子英俊潇洒举世无双的脸,自惭形秽了?”锦霄挑眉笑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嗯……若是你没了这两道煞风景的眉毛,那号称艳绝天下的锦绣阁花魁君无眠怕就地位不保了。”芙蓉饶有兴致的瞧着他,实在没忍住伸手扯了扯那比她还细滑的脸蛋儿,啧啧,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有个男人样没?
“……”锦霄被扯的脸一偏,杯中的酒差点洒了一身,一瞬间不解之极,他到底是如何做到和这个混账女人一起生活十几年而能忍住不掐死她的呢?
“我说阿霄啊,你呢大可以去告我的状,不过你最敬爱的师父大人一年也就回来那么一两次,你若是忍心惹他不高兴,那我也就只有认命受罚喽!”芙蓉松开手,笑得一脸无赖。死猪不怕开水烫,谁还不会了怎的?
“……世间知我锦霄者,唯你郁芙蓉也!”千言万语化作这一句,不过,听着甚是咬牙切齿。
“不敢当不敢当。”芙蓉假模假样的摇摇头,眉眼弯弯,漫天的月光尽流入了她眼底,清透潋滟,流光点点。
她站起身来拂了拂压皱的衣角,居高临下的说:“夜深露重,本姑娘可要回房歇息去了,公子您且邀月共饮,切莫负了这良辰美景啊。”说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声泠泠,碎玉般悦耳。随即脚尖一点船舷,身子如羽毛般乘风而起,向岸上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