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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官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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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琮姓刘,此姓乃前朝国姓。
齐虽诞号数百年,却有陈齐、刘齐、姜齐之分。刘齐绵延近百年,大厦终倾,福泽耗罄,于二十年前为姜齐所取代。
姜军攻入华亭后,刘齐帝悬梁自尽,皇后一把火将小半宫殿都烧作灰烬。刘氏一脉,只余下一位两岁小太子,那便是刘琮。
姜齐帝登位后,体恤先朝血脉,效仿周王封商,为刘琮加封为“安庆王”,以图博个好名声。彼时刘琮才两岁,正是懵懂不记事的年纪。宫人问起他前朝旧事,他也只笑说丝毫不记得了。
他与太子姜晏然年岁相仿,姜齐帝便令他与太子一同读书习剑,以示抚恤。刘琮常在宫中,时常能见到姜灵洲。一来二去,他与姜灵洲便有了青梅竹马之谊。
从前幼时,刘琮便时常以石敲西窗为暗号,偷偷摸摸与姜灵洲一同玩耍。那时两人正是两小无猜之龄,姜灵洲又一向不喜欢那套“女子遵礼、静娴为德”的说辞,便与刘琮爬树翻墙,、捉迷猜字,玩得不亦乐乎。
此后,刘琮年岁渐长,深谙自己身世殊异,便疏远了太子,潜心埋头于书画风月之中。
姜灵洲十岁之后,渐明了男女之别,再也没私下与刘琮相见过。至多,只是在宫宴之时远远看过一眼。后来刘琮幽居西宫,偶尔还会来敲一敲西窗,可她再没理会过了。
姜灵洲听得西边渐静,窗外淅沥夜雨声又起,内心舒了一口气。
她走到妆镜前,翻开妆奁盒下的暗匣,取出一些玩意儿来捧在手心中。那是些六子联方、九连环之类的小东西,精致小巧。
细看之下,她掌心里的九连环与别处的有所不同,不仅藏了翻花的巧技,还扣了另九个小环,取了双阳极数,别具匠心。开环之后,还能自环身中取出一封小信来,巧妙至极。只是九连环光彩暗淡,漆金褪色,显然已是些老旧的东西了。
这些小玩意儿是刘琮赠给姜灵洲的,作她九岁寿诞之礼。她很是喜爱,年幼时时常取出把玩。
那时刘琮幽居深宫,姜齐帝虽因着惜名之故,善待刘琮,却也对他戒备非常,责令卫兵严加看管,不准刘琮踏出宫外,更不许刘琮面见外人。也不知刘琮是耗费了怎样的心思,才觅到了这样的小物什。
“把这些东西还予安庆王吧。”姜灵洲捧起暗匣,尽数交到了蒹葭手中,道:“幼时不懂事,收下了这些授受之礼。现在我将嫁为人妇,总不能再留着。丢了也是不好,不如还给安庆王吧。”
似这般需避人耳目的事,是只得让蒹葭去的。
蒹葭稳重,白露活泼。若是让白露去做,指不定会出什么漏子。
一夜便又如此过去。
次日晨起,姜灵洲梳妆打扮,又去了芮絮宫看望朱太后。
朱太后捱不住炎热天气,精神头一日差过一日。好在姜灵洲来时,朱太后又清醒了过来,笑呵呵的,半浊的眼里透着慈爱之情。
今日姜灵洲在髻上别了一枚鸟纹玉梳篦。髻间露出半抹白玉之色,与她雪腻月皎的肌肤颜色相似,衬得姜灵洲人若梨花。再兼之她衣裾翩翩,裙曳湘水,鬓耸巫云,更显纤秾合宜,极是动人。
朱太后只觉得眼前微亮,便缓缓笑道:“哀家这般年岁的人,看着河阳,竟也有些慕羡了。”
“祖奶奶羡什么?”姜灵洲坐在她枕边,道:“谁不知祖奶奶年轻时,也是冠绝一方的美人?”
朱太后被她这话哄得咧开了嘴,笑了好一会儿。
末了,她敛去了笑意,说道:“河阳,你是不是来同哀家辞行的?”
姜灵洲听得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她连忙说:“河阳哪儿也不去,只陪在祖奶奶身旁。”
“你当你还是七岁孩儿,同哀家撒撒娇,哀家便会信你?”朱太后说着说着,声音渐弱,不由停下来喘了几口气。随即,她喃喃道:“哀家活了这一辈子,也并不蠢。你以为这偌大宫中,什么事儿都能瞒过哀家吗?哀家的耳朵,还聪敏得很呐。”
姜灵洲抿紧了唇,竟说不出话来。
殿内燃着有安神之效的乌沉香,靡靡熏熏,使人眼皮颤颤。太后昏昏沉沉的,捏紧了姜灵洲的手,声音低微:“哀家知道,河阳要嫁去魏国了。是也不是?你可瞒不过你的祖奶奶。……这宫中,又少了个难得的可心人。”
姜灵洲眼帘微翕,口中涩涩道:“祖奶奶,是。”
“也好,也好。”朱太后幽幽一叹,颤巍巍举起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来,似笑非笑道:“你父皇挑遍了华亭的将相贵胄,也挑不出一个配的上你的儿郎来。满齐国的男人都配不上河阳,于是河阳便挑了一个魏国人。”
朱太后故作释然的声音,令姜灵洲敛去了面上的苦意,微笑道:“正是如此。”
得知姜灵洲要嫁给萧骏驰,她的父皇、母后与皇兄皆是一阵劝说,面上也俱是一副心痛恼怒非常模样;独独朱太后,挑了这么一句好似玩笑一般的话出来,仿佛姜灵洲是因眼光太过挑剔,这才远嫁魏国。
听了太后的话,姜灵洲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河阳,怕么?”太后问。
“……”姜灵洲默然一会儿,道:“怕。”
姜灵洲终究只是个闺中少女,再沉静大方,也只不过做与他人看的皮相罢了。此刻在朱太后面前,她声音微哽,目含水光,道:“河阳怕此生再也回不了齐国,见不到祖奶奶和父皇、母后他们;也怕魏国地远人恶,孤苦难捱;更怕遇人不淑,那萧骏驰并非我良人。”
朱太后宽慰一般抚了抚她的手指,道:“莫怕。”
顿了顿,太后又道:“河阳,你可曾记得哀家同你说过,你出生时,春官替你占了一卦,说你‘南橘作枳,诗化神雾、凤翼攀龙鳞,传芳尽国风’。那时哀家便想着,你一介公主之身,又何来‘凤翼攀龙鳞’之象?……想来这多端造化,早已在佛祖莲前定下。你远嫁魏国,便是要应了这句‘南橘作枳’罢。”
姜灵洲听朱太后呢喃言语,眼泪更甚,不由趴在太后枕间痛哭一场。太后虽抱病,却撑着身子起来拍她肩膀,说了数句“莫哭”。
祖孙俩又是一阵细谈,之后,姜灵洲拭了拭眼角泪水,拾掇衣衫,恢复了沉稳模样。待太后重又休息后,她便携着婢女出了屏风。
三位妹妹正坐在外间,低头窃语。因着她们都知道姜灵洲才是和亲之人,此时此刻,她们面上格外轻快,与数日前满面的愁云惨雾截然不同。
二公主姜清渠穿着一袭耦色衣裙,目光直直往姜灵洲身上瞟。
姜灵洲还未走到她面前,姜清渠已是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河阳姐姐,莫要伤心了,父皇必然也不是故意迫你远嫁的。”
姜清渠素来喜欢与姜灵洲一争高低。
但凡姜灵洲有的赏赐,姜清渠便一定要争上一争。从小到大,姜清渠不知多少次为了那些鲛纱、钗环之类的东西,与姜灵洲闹起来。
每每姜清渠一闹,姜灵洲便自言“长姊须得谦让”,将那些珠宝布帛让给姜清渠;虽姜清渠时常说出些阴阳怪气的话来,姜灵洲也一笑而过,不以为意。
到了姜灵洲十五岁得封“河阳”尊号时,姜清渠差点没闹上天。只可惜,闹归闹,齐帝却不搭理她,反倒将姜清渠的生母章贵人训了一顿,说章贵人教女无方,竟把好端端的一国公主养成了小家子气的市井泼妇。
姜清渠得知姜灵洲要远嫁魏国时,心里极美——想那魏国山高水远,粗鄙重武,姜灵洲嫁去了便只有受苦的份。而她姜清渠身为大齐公主,自可以挑一位儒雅良善的帝婿。便是姜灵洲受尽宠爱又如何?终究还是被父皇狠心嫁予了魏人。
十数年来,姜清渠头一次压过了姜灵洲,心里自是美极。
此时此刻,姜清渠看着姜灵洲微红的眼眶,故作难过道:“听说那魏人都生的高大凶猛,性子低劣,还有弟娶孤孀的性好。父皇竟然忍心让河阳姐姐嫁去那样的地方……”
“二姐姐!”三公主姜惠风皱着眉嚷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三妹妹,我说的可是实话。”姜清渠讶然道。
姜灵洲正在脑中想着幽燕那还在魏人掌下的五个重镇,及那些未来得及归家的难民,心下有些乱糟糟的。听得两位妹妹争吵,便出口道:“莫要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净。”
姜惠风、姜清渠立时安静下来。
姜灵洲身上还压着一堆事儿,便回去了。她走后不久,朱太后在宫婢的搀扶下勉强起了床,好似要追着姜灵洲的背影。
太后娘娘走路有些颤颤的,一路攀扶着座椅宝瓶。姜清渠见了,连忙上前搀扶太后,想要讨好一下这个一向不亲近自己,脾气又古怪的祖母。
朱太后扶着门框,喃喃道:“河阳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啊。”
姜清渠也应和道:“是呀,也不知父皇怎么忍心将河阳姐姐嫁给魏人?”这句话她已说了无数遍,问宫婢、问灵洲、问太后。问话之时,心里是一番幸灾乐祸与庆幸不已。
朱太后瞥她一眼,似是知晓了姜清渠心里的疑问,说道:“你父皇自是舍不得把你大姐嫁出去的,只是河阳自请出嫁,去意决绝,这才允了她。”
姜清渠微微一愣。
“河阳姐姐……是自请出嫁的?”她问道,似痴人呓语。
“是。”朱太后望着殿前台阶,喃喃道:“你大姐素来懂事,心知魏人马蹄压境,唯以和亲之计方可换来一时太平与民安国顺,这才向你父皇请命,远嫁魏国。”
朱太后的话,如一道重石打在姜清渠的心上。朱太后还说了些什么,姜清渠却不大听得进了。她只觉得心里闷得很,好似被阴云盖了一天一地。
没料到,姜灵洲竟是自请和亲的。
别的姐妹都避之不及,唯恐被父皇嫁给了剽悍粗鲁的魏人做妻;可她却自愿请命,远嫁异国,这又是为了什么?莫非真是为了这泱泱国土?
一时间,姜清渠心中酸涩难当。
她一忽儿想着,早知道她也似姜灵洲一般自请出嫁,许还能博个青史留名;一忽儿她又想着若是嫁去了魏国,这一生便已是毁了个七七八八,她可没有姜灵洲那般的决心。
犹犹豫豫,难以决断,这般恍惚一会儿后,姜清渠心里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她姜清渠之所以样样比不得姜灵洲,父皇不重她、太后不宠她,怕是……
理所当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