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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谓我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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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瑞二年七月初十,天降惊雷击穿宫殿,皇宫失火。
风中的京畿,弥漫着焦土的气息。
主人的疯症很少发作了,而我依然离他远远的。他在拿我出气,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好的都给白知微,坏的就我承担,每根骨头隐隐作痛咆哮着不甘心!
他打了我就把我扔在一边自生自灭,过两天又爬上我的床,全然不顾我的心情。
我还在生气,我一直在生气。
生着生着,如同掉落千年玄冰,血液凝固。
他对我,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我有些糊涂。因为这件事,我都吃不下饭了。
生气后便坠落无边的自责否定与后悔中。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当时如果我做了不同的选择,会不会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一遍遍回忆过往的一字一句,无法改变,无力扭转。
你说,李南星他是不是也像我一般煎熬白知微于他,他于我,皆不能由心而得,忧怖因爱生,注定卑微到滑稽。
我怜悯自己,何尝不是怜悯他
怜悯到了尽头,不剩下什么,我怀疑我是否真的爱他。心动过分虚假,疼痛却过分清晰。
我陷入魔咒,名为“不甘心”,几乎成了情感的奴隶。一会儿自怨自艾,一会儿强作精神细细分析,最终猪油糊住心,随他折磨。
宫中降雷不是个好预兆。李南星面色阴沉赶往禁宫,隔了半月才回来。
听说惊雷打中藏书阁,坍塌大半,古籍狼藉。修缮事宜落在李南星身上。
我有了很多时间漫无目的地发呆。茫然立在墙根,抬头,虬枝剪碎灰空。
也许这高墙之外人心浮动,我不得而知。指尖碰上墙灰,留下长长的痕迹。白知微应该能轻易地翻过去,他还能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走出去。
我呢?能不能做到
这种想法一旦有了芽头,就很难掐灭。如同瘟疫,如同我身上不知藏在何处的疾病。
我一定是病了,不然不会活得那么糟糕。
李南星,我病了,你知不知道?在你拥有的那么多东西里,你会不会特别想起我?只要你对我好一点,一切都可以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和重新垒起的楼阁一般,抛却陈旧,层层加固,不可动摇。
想念他。
他身上的味道。
他多情的眼睛。
他冰冷的言语。
要是我没有那么蠢,能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帮助他安慰他该有多好。
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为没有任何权利的器具,真是残忍。在断谷还未感觉到什么,来到京畿短短几年光阴,快把我逼疯了。族人们是怎样忍耐下来的,先祖爷爷就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挽救我们的命运吗?
碰上不讲理的李家人,只能是我们倒霉了。
我的主人这一次进宫时间特别长。以往他极少出门,就连朝事也是托于各种借口能不去就不去。白知微,当然是为了他,不然还能有什么牵挂地住李南星。这次反常得很,皇帝陛下要他入宫修房子,他竟然就去了,也不知是灌了什么迷药。抛下白知微一去十天半月,简直不可想象。
藏书阁——难道里面有什么治疗白知微的秘方不成?
我再见到他,已是中秋之后。秋风微动,透出懒意,我靠着床沿迷迷糊糊,倏忽烛火晃过眼帘,猛然清醒。
室内还睡着一个小丫鬟,我答应她过会就叫她起来和我换班。此刻连她的鼻息都好似轻轻舒展开梦境的甜蜜。
只有巨大的影子游走屋内,风停了,影子也不动了。
看似没有异常的和往日一模一样的场景,我总觉得有事发生。披上外衣,我打开房门。
几点星,一轮月,洒下一片流光。虽无火烛,中庭正是明亮。
在台阶下,有个深色的影子。
我熟悉它,我见过无数次,因为总在背后凝视,我能一眼认出来。
“主子,进屋吧。”
他缓缓侧过头,我手上的烛台映着他僵硬的神情。天晓得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寒气从地底透出包裹住夜色里的一切,连同他在内,他肯定冻得和铁棍一样。
我察觉到他锐利的眼神正盯着我。
那是他最好看的地方,也是我最不敢看的地方。因为那里常常反射出我的卑微、无足轻重。
而此刻,这双宝石般的眼睛只看我,许久许久。
我呆愣到僵硬。
差点忘记呼吸的方法。
粗糙的触感从手上传来。
果然,他的手很冷。冷得我想放开,可是又紧紧握住不放。
他拉住我的手。是他的手。冰冷的厚实的大手。
冷。仿佛握住寒冰,刮着皮肉。
可身体里某个地方被投入一粒火星,轰,燃起熊熊烈火。
不可抑制的狂喜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说不上来。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傻极了。一边摩挲被碰触的手掌,一边偷瞄专心看书的主人。
“你在看什么?”
噫,视线对上了。
“嗯——您这次离开了好久呀。”
“你把阿微照顾得很好,辛苦了。”
我没有听错吧!他刚刚说了啥?辛苦?天啊,没有鬼上身吧?
伸手探他额头,又试试我的额头,感觉不到差别。
他原本冷然的神情稍显崩裂。
“没有发烧啊,”我心中狐疑,“是不是睡太少了?我给您拿毯子,快歇一歇吧。”
“别动。”强有力的臂膀禁锢了我,他离我太近了,我紧张的心跳,吞咽的声音岂不是都被听去了?
“让我靠一会。”
“床上舒服。”
“嘘,安静。”
我的眼珠子到处乱转,手臂不知该放在何处,空举着。
“你好瘦,怎么都没什么肉呢,不过很温暖。”
肚皮仿佛能感受到呼吸吹过的暖流,酥酥麻麻,激起一阵荡漾,某个地方的动静,我不禁咬住下唇。
如果他现在抬头,就能看见我的眼睛,我真的爱过他。他长得是好看,但是又不能当饭吃,他是挺痴情,但只限白知微,一丁点儿容不下其他人,别的没啥优点,很多时候对我还特别坏,我爱上他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偏偏这人啊,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以至于我都看不见自己的千疮百孔。
他牵上我掌心的那一刻,我已经接受爱上他的命运。抵挡不了啊,泛滥的春潮轻易就冲开了堤坝。摧枯拉朽的爱意,令欲望疯狂生长。
为什么要拒绝他既然分开以后一定会后悔,为什么不把握留在他身边的一分一秒
不许推开了,去爱吧,让他快活一点吧,像他爱白知微一样爱他,别让他一个人等在黑暗里!
缓缓落在他的肩上,指尖是绷紧的肌肉,骨骼清晰,他不也是消瘦许多吗?
“那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迟迟没有答复,我都失掉希望了。
“我要吃荠菜饺子。”他忽然开口。
“这个时节哪有荠菜呀,香菇馅儿行不行?”
“不吃香菇。”
“香菇多好呀!”
“好我就一定要喜欢吗?”
“想吃也不一定就能吃上呀!”
“你!你就不会说些好听的哄哄我”
我感受不到腰的存在,连同骨头都要被箍进他的血肉。
“我尊贵的主子大人,这个季节奴才找不到荠菜,实在是难为,能否大人有大量,将就吃些别的东西”
“没用的奴才。”
“是是,奴才真没用,主子莫要为了没用的奴才生气。”
“你说你会什么?”
“普通点的。”
他嘟囔着:“还有比饺子更普通的吗?”
“槐叶淘淘。”
“不会。”
你还有脸吃槐叶,槐树都被你连根拔起。
“旧楼子。”
“不会”
“烤番薯。”
“不——啊,这个我会。”烤番薯我最在行了。
不过,李南星越看越奇怪啊,浑身上下散发着别扭的气息。他竟然知道烤番薯这种东西
“您确定要吃找这个”
“你不是只会这个嘛?”
“我还会很多呀,炒青菜,蒸馒头,炖牛肉,炸鱼——”
“就烤番薯吧。”
“为什么想吃这个呀?”
“你藏了一堆番薯,是给阿薇留的,他不吃,就我吃。吃你番薯心疼了?”
“您的地您的种子,我心疼啥,主子您放开我,我去生火烤番薯。”
“再让我抱一会就好。”
他再次收紧胳膊,被抛弃的小动物模样,我恨不得把一切都掏给他,可有个念头挥之不去。
李南星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说的话,吃的东西,对我的态度,皆是问题。
在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等我找到答案,我的主人立刻又出了一趟远门,具体去了哪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打探不出来,只是突然走了,隔了几个月,无声无息出现在我面前,一言不发盯着我,把我可吓惨了。他黑了瘦了,瞬间我的鼻子发酸。
终于回来了!激动之下,一股脑抱住他。
奇怪他竟然不推开。
这种感觉重新出现,以至越来越强烈。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意外地对我好了很多。不,是太多太多了!
虽然一开始恢复过以往的距离感,但是他这次归来后不再无缘无故打我,和我一起吃饭时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就在刚刚,他竟然还问我穿得是不是太单薄了。
起初我有些担心。会不会刺激大了,或者在修房子时被瓦片砸坏了脑子
万一他只是一时砸坏了脑子呢?我当然希望他永远砸坏脑子呀!
“你又在怪笑了。”
我暮地回神,糟糕,一不小心把心声笑出来了。默默扒饭。
“和我一道用膳这么难受吗?”
“——”
“我知道从前待你有些过分,以后我不会了。我不该把我的错怪在你身上。”
这人可真会美化自己,我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就当他现在已经痛哭流涕跪求我原谅。
他不理解我,多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啊。我又无从向他解释,我想了什么笑了什么。沉默缓缓侵蚀难得的相处时光,但我没有心情去回复他的道歉。
他把筷子一扔,拉起我向外跑。
一路蛮力,可怜了我的小命,差点气绝身亡!
“你,要带,我,去哪啊?”终于停下了。
他大手一撒,指着前边说道:“不就是一个秋千吗?我今日再送你一个。”
不费李南星一根手指,下人们拿来工具“吭哧吭哧”锯木头拉纤索,他要监工,我就蹲在路边打瞌睡。
你问我感不感动?
哎。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李南星做这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而非为了我。
但真要说起来,开心也是有的。一靠近他,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颤动,心中涌出的渴望比以往更多、更不堪——我想要完完全全拥有这个男人,他今天比昨天还要待我好,我希望他明天比今天还要好,日日情深,一辈子不分离。
我就像一个迷失心智的赌徒,手中有了筹码,有翻盘的希望,恨不得连自己的命都做赌资全押上赌桌。
赢的滋味我还未琢磨透,一输再输的感受倒是很熟悉。白日幻想,他何尝不也是对我千好万好,直到他恍然大悟,原来并不爱我,徒留碎了一地的梦境。
我这人有多无聊,做梦也专挑自己不痛快的。
到底我差在哪里?虽说容貌才识家世样样不如白知微,好歹我打不走骂不走,没有任何风险,喜欢一个人也不会三心二意,里里外外一根筋,优点很多啊。
李南星眼瞎了才看不到我有多好,多喜欢他。可恨的人!
会不会现在的一切都是假象,骗人的?像天上的星斗,撒网难捉,最后竹篮子打水,千留万留,留不下我的梦中人。
愈发,我看不懂自己。
我俨然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人不管不顾不依不饶越挫越勇,直奔李南星;一人悲风苦雨胆小如鼠顾自凄凉,事事都要计较一番。
无论哪个,都是我。亦非我。
真实的我已经麻木。
被缥缈的情感控制,宛若提线木偶。
我忍不住跑过去:“挂起来了吗?”
他抿着嘴,透着那么点得意劲儿:“你试试。”
秋千做得挺牢靠,我坐上去没有动。从前晃到高处,我能瞧见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瓦,越过屋脊,露出半块天与地的空隙,填满街市,行人熙熙往往卖什么东西的都有。我总是猜,走在那里会是什么感觉。耳边若有若无的吆喝声,鼻尖隐隐约约的油脂气,全在脑海里疯狂滋长,宛如火栗爆裂。
今天我甚无心情,院子里太空旷了,眼前空无一物,再瞧见别处的热闹岂不是更伤心。
脚尖点地,懒懒斜支于绳索。我发觉李南星正打量着我,我回望过去,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然而徒劳无功。
他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点喜欢我了?我不敢问自己。冷静过后,我若踏错一步,又即将陷入泥沼,这一次恐怕救不出自己了。我所处在的是悬崖峭壁,万丈之下流淌绝望的死水。向上,飞过裂缝,可去往新世界;相反,则无尽地翻转,孤独地坠落。我总是盼望有朝一日有人爱我宠我,共此一生。现在,我不确定那个人会不会是李南星。他真的能放下白知微?曾经护在心尖儿,谁也碰不得,万千宠爱的白知微,轻易便可放下吗?我又算什么?无聊时的茶食,过过嘴瘾,代替不了正餐。
我于他,沧海一粟,他于我,却是一生一世。
心底哀叹自己不免太过吃亏,管家大人捧来一窝小鸡仔送我。
我高兴地尖叫:“管家大人,为什么要送我小鸡啊?”
“你喜欢呀。”他笑眯眯地说。
“您怎么知道?!”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没五分之一的手掌大,我生怕弄伤了它们,不敢摸,趴在窝边注视它们的一举一动。
福伯说;“这你还猜不到?”
李南星轻轻咳了一声,远处一株爬墙过来的梅花吸引了他的目光。
我的心思从他到小鸡来回转动,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发烫,烫的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也烫,眼眶也烫。
从前我已经那般喜欢他,他若在意我一点,真可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