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梦佳人》紫平

16、第十六章 心经（二）

　　清明节过去不久，吴嘉收到周海的短信。周海请吴嘉帮忙润饰他的英语论文。周海是块搞学术的好料。他自从跟了俞华院长后，学术水平不断提高。他已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多篇关于生物芯片电路设计的论文。此次论文将发表在世界卫生组织上的一个刊物上。内容是关于黄帝内经人体经脉与生物芯片电路设计关系研究。周吴离婚前，周海的英语论文都是吴嘉帮忙翻译的。周海认为吴嘉的英译水平准确反映了周海的学术诉求。因为吴嘉对于中国中医文化有深刻理解。所以吴嘉总能找到恰当的英语单词表达周海论文的思想。周吴离婚后，周海就自己翻译英文。但他总觉得文不尽意，意不达义。他依然深深佩服吴嘉的英语翻译水平。此次的论文将发表在世界级刊物上，为了不影响论文的水平，周海还是决定请吴嘉帮忙。
　　有些人大学毕业后，知识储存慢慢枯竭。但吴嘉却不断充实。由于市公安局只有吴嘉一人熟练掌握英语，她反而成为局里重要的外语人才。海滨市对外交往频繁，有时市委市政府接待外宾，吴嘉因为优秀的英文水平加上优雅的形象，她经常被点名派遣参与外宾接待任务。所以吴嘉的英语水平不仅没有下降反而不断提升。
　　吴嘉接到周海的短信后，心里犹豫不定。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孙瑰。
　　第二天早上，孙瑰来到赵礽的办公室。赵礽正在书房临摹赵孟頫的《心经》书法。孙瑰直接到了书房。孙瑰说：“赵总，有件事向你汇报。周海请教吴嘉，想求吴嘉帮他润饰即将发表在世界卫生组织刊物上的论文？”
　　赵礽说：“有这回事吗？吴嘉的英文水平确实不错，我看她最近在阅读英文版《红楼梦》。吴嘉可以帮周海，这是好事。应该帮忙。况且周海也是我们公司合作的科学家。”
　　孙瑰说：“对了。赵总，我们是否让周海在论文里的实验数据的取得地方标明是我们公司的实验室。他确实曾在我们公司实验室里做过科学实验。”
　　赵礽说：“孙瑰，你真的太能干了。最近可把《易经》学活了。你这主意好！告诉吴嘉，让周海到我们公司实验室照个形象照，一并发表在期刊上。”
　　6月21日夏至那天晚上八点，海滨市万豪酒店最高层三十八层大观茶室。大观茶室是海滨市继陆羽茶楼后又一著名茶室。茶室向南边全是隔音隔热落地玻璃，呈弧形状迄立着，透过玻璃向远眺望，那时一望无际浩瀚的南海。东边是大厅，西边是包厢。茶室大门写着著名书法家沈鹏题的书法对联。上联：“大哉爱茶客”，下联：“观夫留香心”。进了门就是迎宾台，两位妙龄女郎，她们身穿华美旗袍，笑脸驻足。迎宾台的后面有一弧形红木屏风，屏风右侧丝印着宋徽宗，赵佶那著名的听琴图。左侧用这位艺术皇帝的书法瘦金体，写着《大观茶论》那一段著名的茶话：“至茗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
　　周海早以定下了一个包厢，叫心经包厢。这包厢东边西墙上挂着《心经》楷书书法。吴嘉坐在《心经》书法下面。周海面对着她坐在西面。周海煮起了工夫茶。
　　吴嘉说：“我这几天只喝热开水，不喝茶，你自己喝自己的。”
　　周海说：“哦，你正在辟谷。我知道你爱玩这些老东西。难怪你还是那么年轻。而且比以前更加楚楚动人。”
　　吴嘉说：“现在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什么叫辟谷，害怕辟谷。当然有些养生机构也夸大其词。辟谷就是不吃五谷。主动绝食。我们祖先在远古时期就已懂得用断食方法治疗疾病。现在欧美国家也有机构用这方法医治病人。”
　　周海说：“你以前只是喜欢，近几年对老东西几近疯狂是因为赵总的缘故吗？”
　　吴嘉说：“圣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赵总志趣相投，经常有说不完的话，他影响我，我有时也会影响他。”
　　周海说：“这叫做爱情吗？”
　　吴嘉说：“搞不清楚。我对爱情没概念。你不也是在抄写《心经》吗？看看这里的书法《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我理解爱情和理解《心经》一样。”
　　周海说：“《心经》的爱是大爱，超越个人和欲的爱。你认为你和赵礽的爱是无私的，不会伤害别人吗？”
　　吴嘉说：“《心经》从来不考虑佛教信徒的感受。佛弟子抄写千遍万遍《心经》，他自己悟到了就是了。我告诉你《心经》的意义，可你理解不了，我的忠告也没有任何用处。就好像买卖股票，有抄家高手告诉股民，应该买入某只股票，可股民不买，股民理解不了为什么这只股票必然要涨价。悟不同，道也不同。”
　　周海说：“《心经》是没有□□之爱的，男女之爱当然也追求《心经》的精神之爱，不过我认为男女之爱更多的还是欲望之爱？”
　　吴嘉说：“从色到空，再从空到色。色空融为一体，你认为可以吗？”
　　周海说：“可以呀，那你就是情尼了。”周海笑了起来。
　　吴嘉说：“情尼，跟情僧一样。《红楼梦》不是也叫《情僧录》吗？那我来写一部《情尼录》，我将来去做尼姑，就来写《情尼录》。像《红楼梦》书中所说：‘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有意思。人生如佛说，是场因果戏。”
　　吴嘉也笑了起来。
　　周海说：“赵礽可不愿与你一起出家？”
　　吴嘉说：“我们谈得离题了吧？还是说说你的论文杰作吧？”
　　周海说：“这很简单吗。你给我个邮箱，我把文章发给你，你帮帮我，指点乾坤，我可争位世界就好了。”
　　吴嘉说：“你现在的口气可不小了，像个学霸了，有点霸道教授的架势。”
　　周海说：“时下不霸道可找不到老婆。社会到处都是霸道。霸道总裁。霸道阿里，霸道苹果，霸道电影明星，霸道歌星，有权的人霸道，有钱的人霸道。网络语言的霸道似乎已变成一个中性词，更像《心经》中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是一种境界。一种自在的境界。拥有这种境界，很好呀。当然，俗人永远是俗人，不能与佛道相比。”
　　吴嘉说：“原来你是这样学习《心经》的？你这人就是爱辩。不过搞学术还是需要你这辩的牛劲。好吧，我也当做学习。你什么时间需要我完成翻译的任务？”
　　周海说：“两个星期之内，可以吗？”
　　吴嘉说：“可以的。”
　　大约十点左右，周海和吴嘉各自分手离开了大观茶室。
　　农历七月初七，中国传统的“七巧节”。天上鹊桥相会的日子，也是神话故事七仙女与董永相见的日子。这天一上班，凤妹就来到公司孙瑰的办公室，拿来了两条红色中华牌香烟，四包双喜礼糖。凤妹神情怪怪的，她是想高兴却又高兴不起来。她的脸上带有一种哀悼的说明，这种说明，对于南郊人来说，就是家里有父母或者更老的长辈去世了。
　　孙瑰说：“凤妹，领结婚证了吗？”
　　奚凤妹说：“你怎么知道？料事如神，赛过诸葛亮呀。最近学了《易经》，孙总进步可大了。”
　　孙瑰说：“要不你怎么来送香烟和喜糖呢？对于你来说，没领结婚证，那是不算结婚。周海家里肯定有事发生，你才答应去登记结婚的。”
　　奚凤妹说：“孙总，可给你猜对了。周妈妈前几天突然感觉肚子剧烈疼痛，后来又吃不下饭，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已是肝癌晚期，周妈妈坚持不动手术，也不做任何医治。很快就昏迷不醒了。在她还有一丝丝清醒的时候，她拉着我的和周海的手，示意要我们赶快结婚。周爸爸也同意了。按照南郊的风俗，孝子和孝媳妇给父母送终，是一件圆满的事情。我坚持要领了结婚证，我才愿意出席丧礼。现在周爸爸和周海以及他们家族的人都正紧张地在处理周妈妈善后事宜，那些事有关什么打牒，念经，选择陵园，看风水，等等。我都不懂，我现在就是等待那天出丧的时候，学会做一个孝媳妇，还要学会哭丧。”
　　孙瑰一本正经地说：“凤妹，是呀。这个你真的要学。南郊这里的丧礼沿袭远古仪礼，哭丧是一个长子媳妇必懂的功课。周妈妈也是个善良的人，她和周爸爸感情深厚，对周海的教育也是倾注了一身的心血，她应该值得你怀念。现在，周海和你领结婚证了，周妈妈就是你的婆婆了。唉，她怎么这么粗心，不做身体检查呢？”
　　凤妹说：“她是有检查的。原来是一年查一次。后来是二年查一次。听说年初查了血的生理化学指标，也做了妇科的全面检查，都没事。这肝癌没查到。婆婆一直担心的是乳腺癌或子宫癌，她却没担心过自己的肝功能。”
　　孙瑰说：“是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老病死，也是自然的选择。只是周爸爸的晚年将是一个孤单的时期。”
　　奚凤妹说：“不会孤单。已经有人来说媒了。要介绍一个50岁的女人给周爸爸，这个女人是离了婚的，是一个公司的会计，提前退休的人。按照南郊的风俗，老婆死了，老公如果不在老婆去逝100天内续弦，即再娶老婆的话，他就要等老婆去世两周年后才可再婚。周爸爸确实也需要有个老伴。”
　　孙瑰说：“噢。原来还有这么一说法。是呀，周爸爸是应该再找一个老伴。”
　　奚凤妹说：“孙总，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我是因为美仁公司而认识了周海，可以说是赵总和美仁公司成就了我的新生姻缘。我本想等摆喜酒的时候再告诉大家伙。周海说，我们不摆喜酒了。就这样算结婚。他也不通知朋友。到时周妈妈出丧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结婚了。也算是一个交代。周海现在也忙，整天写论文。”
　　孙瑰说：“好的好的，但我又不能说祝贺喜庆之类的话，还是要说说‘多珍重’！”
　　奚凤妹说了声“谢谢”。她的眼眶里含着闪亮的泪水。不知是幸福的泪水还是哀悼婆婆不幸的悲歌？
　　凤妹离开了孙瑰的办公室，她请了假。
　　孙瑰把周海与凤妹领结婚证的事还有周妈妈不治之事向赵礽做了汇报。
　　赵礽告诉孙瑰。周妈妈出丧的日期要告诉他。他自己要亲自出席周妈妈的丧礼。还要准备丧礼礼金和花圈。《红楼梦》会所所有员工都要出席周妈妈的葬礼。公司高层孙瑰与赵祺也要出席。
　　周妈妈出丧那一天，整个南郊古镇万人空巷，周家是南郊的望族，也可算是书香世家，周妈妈的家族是南郊的中医世家，加上周海娶了奚凤妹，古镇很多居民以为奚凤妹就像《红楼梦》中的凤姐，大家都好奇地争先恐后出来看看奚凤妹到底长得怎么样。
　　周妈妈的丧礼沿用古代丧礼仪轨，据当地民俗专家稽考，南郊黎民百姓所采用的丧礼渊源流自汉代。长沙驻堆汉墓被挖掘，有一些汉帛画出土，证明南郊丧礼与汉代仪礼有相似的地方。
　　那一天周妈妈的丧礼，是一条长长的人龙。估计有几百人，行走的丧礼队伍中最前端的是周家内外至亲世交的挽旗，说着“周氏千古”“妻贤子贵”“夫唱妇随”“宛若孟母，教子有方，后人景仰”等等的文言文悼词。挽旗过后是几十个花圈，花圈中间是一个“吊”字，右边写着周夫人千古，左边写着XXX祭或X公司祭字眼，花圈后面是周夫人的遗照。遗照是海滨市最负盛名的炭笔画家，根据周夫人的照片画成的，在南郊，当一个人老了的时候，儿子都会为老人请一位画师画一张照片，作为老人去世后的遗照用于丧礼。尽管现代照片技术非常发达，南郊人还是喜欢固有的传统。因此，别的地方，炭画师的行业已是飘摇坠落，可海滨市的炭画师行业却依然是欣欣向荣。这与这座城市独特的文化传承强势有密切的关联。周妈妈的遗照，安详文静，给人慈悲为怀的感觉。遗照恰如其分地表达了生者的音容，也展示了人生结局给活着的人的意义。遗照由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共同搀扶。这代表尊老爱幼，也代表世代相传，生生不息。
　　跟着周妈妈遗照的是一个青年，肩扛者一把用竹竿做成的招魂纸幡，纸幡由好几条剪着通花碎边的纸条组成，每一条纸条的中间写着碑楷书法“南无阿祢陀佛”。招魂幡是一把指示牌，依照佛法，是佛陀带领死人的灵魂往生极乐世界的标杆。
　　招魂幡后面跟着36位和尚和72位善男信女，他们都身穿深褐色的长袍，表情庄严肃穆，他们口中念着《心经》。
　　《心经》队伍后面就是棺材了。八个壮汉用粗大的绳子背着棺木，棺木上盖着青色帷幔，帷幔上是潮州刺绣。上面绣着龙凤吉祥，百寿无疆的图案和文字。八个壮汉背着棺材步调一致行走在丧礼队伍中。
　　棺材后面就是孝子周海引领的孝子孝孙，周家家族亲戚等人了。他们都身穿白色衬衣，周海头戴麻帽，手握哭槌，他的眼眶红肿，一派伤心的样子。
　　跟着孝子队伍的就是由奚凤妹孝媳妇引领的一队女众。她们身穿紫蓝色裙袍。每个女人的头上都带着麻帽，头发里还夹着一个金黄色的如意头针。奚凤妹哭成个泪美人。有一个老妇人帮忙搀扶着她。
　　女人后面却是一班潮州锣鼓队。司鼓是获得中国民间艺术最高奖“山花奖”的鼓手吴顺大师。
　　锣鼓队后面就是亲戚朋友的队伍。赵礽他们就在这队伍中，这一群人数最多。各行各业，老人和中青年最多，也有几个女众。她们有平儿和多位女模特。亲朋队伍后，是一班潮阳笛套音乐队。南郊镇是省潮阳笛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基地，潮阳笛套音乐，据考证为唐宋宫廷音乐，由于宋朝偏安杭州，宫廷音乐也随之南迁，在祖国东南海隅保存下来。南郊人很重视死人丧礼，出丧要奏乐，死人100天做功德也要奏乐，因此潮阳笛套音乐在南郊古镇有用武之地，所以得到传承。
　　周妈妈的丧礼队伍浩浩荡荡，时而锣鼓喧天，时而笙箫管乐，时而《心经》诵唱，一件悲哀的事在这里反而是一派鼓乐景象，当人们悲叹斯人逝去时，活着的人更能体会热爱生命的意义。
　　丧礼队伍中却不见周爸爸，为什么？因为在南郊镇，配偶不必为伴侣出席丧礼。这个风俗无法查考。不过，周爸爸现在也有一个新的女人陪伴，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静心抄写着《心经》。他相信《心经》的抄写，能给他去世的老婆带去往生的快乐，那并不是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人的又一轮回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