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五·伊洲 ...

  •   我的噩梦当中永远充斥着恐怖的红色,挥之不去。五年过去了,我却永远忘不了卫国城破那日的杀戮:除了我,所有的卫国宗室被统统押解到城外的校场车裂,连即将出嫁的“安邑长公主”都没能幸免。温热的鲜血顺着沟壑慢慢流散开去,变得暗淡、冰冷。那么多的血,竟然一路流进了卫国国都的街巷,将石板路染得暗红。空气当中弥漫着死亡的腥气,令人作呕,暗示着周国军队永无止境的杀戮。不过一日,那些与我血脉相连的,那些我在乎的人,统统不在了。

      那是我对那一日唯一的印象了,至于别的,我已经不记得太清楚了。我只是木讷的跟在其它的舞姬群里,就像牲口一样的被立了功的权贵挑来挑去的,直到最后我被分配到了留侯周衍位于安邑的别院,在那里做了舞姬。虽是住在同样的宅院里,但身份、地位、还有心境,已经不如从前了。这座府邸,留下了我最美好的回忆,也记录了我人生最折辱的岁月。

      我原本的封地安邑被赐封给了周平王的长姊,一个周国长公主。说来巧合,那个名唤陈充的驸马都尉娶得正是那位周国的安邑长公主。我有时会问自己,那个陈充,会不会就是阿漓?若真如此,老天爷当真又对我和阿漓开了个太大的玩笑。再或许,安邑公主才是昔日阿漓背叛卫国的真正原因。

      不过,我再也没有打听到过关于阿漓的事。一来是因为碍于我舞姬的身份,这种事情不便知情太多,二来我也不愿去想太多了。岁月,将我曾经乍起涟漪的内心渐渐磨平,我开始决定原谅所有人,公子开阳、阿漓、带喜、阿信,还有那些昔日为难于我的卫国宗室。因为我不想再去纠结太多有的没的了,我的心早在城破那日便已经死了,然后被那日暗红的血冻得冰冷。

      现在的我,叫作玲珑,是留侯周衍的舞姬。自卫国城破的那日,我已经在这世上偷生了五年了。我日复一日地在周衍的宴席上起舞,尝试着用轻歌曼舞来替这个动荡的时代粉饰着不存在的太平。日子久了,我也从宾客处听到些关于朝野内外的杂碎事。譬如如今周王权力被朝臣架空,朝堂上主要分留侯与安邑公主两派,互不相让,虎视眈眈。譬如留侯周衍与驸马都尉陈充自卫国城破那日起,便因为一些舞姬的归属,从生间隙,自此不睦,等等。听得多了,我也把它们当做笑话来看了。

      只有我知道,这座府邸还有别的用途。这边是为何留侯总是喜欢在此处大宴宾客。若我还没记错,那条从后花园假山处通往正殿的密道还是通的。每当舞姬谢幕,笙歌停止之时,便会有一场场密谋已久的屠杀悄然上演着。这边是留侯排除异己的惯用手法。我也是一次偶然才在假山那里发现暗藏的甲胄卫兵的。当时却是毛骨悚然。

      诶,我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不管何时何地,总是连番的回放在我脑海中,永无休止。

      正殿内的笙乐不知何时突然响起,我旁边的两个舞姬慌忙将我从沉思当中摇醒,示意我随她们一起登堂献舞,我叹了口气,木讷的跟随着她们的脚步。心里想着,或许今日,又有一场杀戮了。

      还是一如既往地登堂,一如既往的模仿者旁边几个人呆滞地动作,给中间那个宠惯一身的张夫人伴舞。这种事情若换做昔日的卫孚,定是十万个不愿意。但如今在我看来,都习以为常了在。红花要用绿叶来衬,既然张夫人那么想出风头,为何不成全了她。我们这些个甘当绿叶的,才是真正想的明白、会明哲保身的人。再何况,我的舞,只能跳给我心仪的人看,哪怕我和他早已分道扬镳。可笑我在卫国城破之后还记得练舞,而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

      而这一次,我明白我想错了。

      调子慢慢接近尾声了,舞姬们也开始逐一谢幕。我凑巧在队伍的最末处。如往常一样,我悄悄地偷瞥这今日被“宴请”的宾客,心中开始估摸着谁又这么倒霉,被留侯给盯上了。但当看到他的那一眼,我惊呆了,阿漓竟然出现在了此处。我不会认错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莫名的紧张起来,一如我与他初次相遇时候一般。仿佛所有的怨念都烟消云散了,我开始迅速思索着,思索着如何让这笙乐再拖延下去。因为我知道,一旦甲胄出来,留侯欲杀之人,将难以幸免。

      调子只剩没几个节拍了,我的手心和额头也开始出冷汗了,但我很快想到了个缓兵之计。我知道,这或许是我用命为他做的一次豪赌。那一瞬间,我想到了阿信,那个为了自己信仰宁可不要性命的人。而今日,那支舞亦是我要用自己这条命成全的信仰。我不觉得我和他还能够在一起,我只想在自己生命陨落之前再绚烂的活一次。我还记得那支舞的名字,唤作《伊洲》,像极了我与他处于的地方。如果可以再为他跳一支舞,我索性愿意用命来换。

      就在我即将踏出正殿的那一瞬,我突然转身,旋即飞快的回旋着无比熟悉的舞步。这种娴熟的动作,即便是方才领舞的张夫人也是望尘莫及的。我可以猜到,这里的所有人,都被我惊呆了吧。一旁的乐师见此状况,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硬着头皮地敲击着不成调的旋律。但我却丝毫没有被这份惊愕与错乱影响到。我平日练舞时,都是没有配乐的。

      未几,我仿佛听到了一曲熟悉的箫声,从席间传来。我回身,正对上他睿智的双目,一如当初我们在月下一般。他依旧吹奏者那熟悉的调子,我依旧为他长袖作舞。我们错过的,除去这八年颠沛流离的光阴之外,不过是一轮皎洁的圆月罢了。

      我笑了,笑的倾国倾城。仿佛他也在冲着我痴痴地笑着。

      我的舞步旋转的飞快,但没有人可以看出,此时的我正尝试着去偷看他的双目,仿佛有许多掏心的话想同他讲。那些话我酝酿了好多年,许多都早已烂在了肚子里。可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五年了,物是人非,有些事不可说,不能说,因为一切早在卫国城破的那一刻就回不去了。
      其实对于他,除了道不清的爱憎,我更多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同情,就像同情我自己一般。

      我与他,一个是亡国公主,一个是故国王孙,虽然曾居高位,却被命运作弄,活的辛苦。我们就这样,我们一步步,身不由己地在这个动乱的时代苟延残喘。就像傍晚的夕阳一般,那看似璀璨斑斓的人生早已在一开始便注定了陨落的命运,旋即便是万劫不复的黑暗,不留下一丝徒然的幻想。
      我舞出了此生所有编排过的动作。看似短暂的一支舞,自己仿佛跳了一辈子……

      远处的夕阳徐徐而至,洒下无数金屑,将我的身影逐渐拉长,像极了那日我与他初见时候一般的光景,染透了说不尽的惆怅。只可惜,这或许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我逐渐感到有几分乏力,可还是逼着自己硬生生跳下去,因为这是我最后起舞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生机。我对自己用尽了所有的接口,只有替他拖延死亡的厄运。日渐式微,余下的晚霞如血液一般鲜红、妖冶,开始提醒着我当年卫国城破,王族宗室血流成河的惨状。我只有感慨,自己终于也逃不掉这相似的结局了。可我不在乎,与其被命运践踏一生,不如像阿信那样用自己的命去交换虚构的信仰。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无限的惆怅涌上心头,带给我难以名状的悲凉。此刻的我可以感受到当年那个唱着式微的少年心里应该有的伤感。我闭上双眼,试着不再去想着一切,耳边却回响着昔日他在溪边忧郁的轻吟浅唱。说到底,那首《式微》长调,带给了我原本求之不得的信仰,还有此生挥之不去的厄运……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

      周穆王二十年,高祖归周,灭卫国。同年,灭陈国。穆王大悦,赐降安邑长公主周氏,
      官拜驸马都尉。

      周平王五年八月,留侯周衍伏甲设馔,欲诸高祖于席间。岂高祖得天命庇佑,有所洞察。留侯事败,被废庶人,褫夺封地。次年,卒。六年五月,高祖领兵,灭宋国。王大悦,赐食邑三千户,封大司命。七年四月,安邑长公主欲图谋逆,私以厌胜之术加害于王,被废庶人。五月,卒。朝中大夫、世元牵连诸广。唯高祖以军功显赫故,􏰁得咎责。七月,平王薨逝, 殇王即位。王年幼,高祖代为辅政,朝野皆信服。

      殇王二年,高祖献计,灭鲁、赵、秦三国。王大悦,再以万户食邑赐高祖。天降祥瑞,殇王 顺应天理,禅位与高祖,自此周国不存。高祖既承天运,以皇帝自居,改国号魏,后世谓之 北魏。明年三月,迁都安邑,是为安阳。九月,追封卫长公主孚为后,以金步摇为主立衣冠冢,赐葬怀陵.......

      ————————《北魏经史·高祖陈充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伊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