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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生死之间(一) ...

  •   沛生用睡衣包裹我,说的那句话,他用了一辈子这三个字。而我也将用一辈子记得。因为这句话,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某种坚定和信念。我想忘记曾经笃信的宿命的安排。
      但我却没有料到,蒋贤志始终没有离开我的生命。而我注定一生污秽。
      就在第三天傍晚,他跟踪我到了沛生的房子。那天沛生不在家。
      我开门的时候没有观察猫眼的习惯,所以在打开门的时候,看到蒋贤志正站在我跟前,我猛然心悸。
      他穿着狼藉的土灰色夹克,牛仔裤的裤脚起了很长的须。满脸是肮脏的胡茬。因为长期吸毒,削瘦的脸颊上颧骨高耸,皮肤发黄。他没有立刻迈进门来,只是用一双狼狈的眼睛望着我。
      “小汐……”他开口叫我的名字。我闻到他身上劣质烟草的味道,还有他说话时模糊的异臭。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完全的流浪汉。他一定跟踪我很久了。我不禁感到恐惧。我们就这样相互对视。我没有说话,准备关上客厅的门。
      “我能进去吗?”他快速挡住门,几乎在向我祈求。“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声音细微乏力,就像一个重症的哮喘病人。
      他的眼睛无奈而凄凉。这一霎那我竟然对平生最憎恨的仇人产生了一丝怜悯。
      “……你等一下。”我转身回到厨房,把冰箱里的食物和饮料装进一个袋子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对自己说,他吸毒丧命或者饿死都跟你没关系。
      我提着满满一袋东西走到门口,却没有看到蒋贤志。
      关上门,我准备把东西放回冰箱。突然间却看到蒋贤志从我的房间里冲出来。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飞快地跑向我,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我被他推倒,食物和饮料撒了一地。站起来,看到门外电梯的数字已经到了5,他已经下楼了。我脑中猛然闪过一击。
      回到我的房间,发现只有书桌被轻微翻动过。转眼间我看到桌上空掉的一个盒子——那里装着沛生送给我的那串昂贵的珍珠项链!蒋贤志偷了它!
      想到那串珍珠会被拿去换毒品,我顿时感觉有一簇尖利的火焰从胸口窜上了喉咙——珍珠项链!我立刻飞奔出去,来不及等电梯,从安全通道跑下楼梯。到了楼栋门口,四处早已没有了蒋贤志的影子。
      我不甘心。他可以拿走任何东西,但是怎么能拿走那串项链。沛生送我的项链。
      我跑出小区的大门,在嘈杂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男人狼狈的影子。连着跑了两站路,终于喘着气停下来。心脏狂跳得让人窒息。
      终于还是丢了它。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安稳地拥有。我自嘲地笑笑。在剧烈的酸痛里感到一丝隐隐的绝望。
      我又在一瞬间想到了警局。想去报警,但我忍住了。丢失珍珠项链,这让我在某种幻想和期待中倏然清醒。我和沛生,我们终究不能够。
      就这样吧。本该这样。
      头顶上的路灯开始一盏一盏亮起来。抬起眼睛,看着它们从眼前排列到视野的尽头,全部发出月光一样的洁白。我却感到心里的寂灭。

      天黑得很快。走回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完全的黑夜。沛生今天晚上有会议,所以还没回来。我走进我的卧室,在地板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只有威士忌能够让人从混沌到清醒,再从清醒到眩晕。
      在黑暗里狠命地咬着冰块。我听到自己的牙缝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
      在面对沛生的时候,我总是竭力在某种渴望中保持静默和清醒。可是在宿命和轮回的安排里,清醒无济于事。
      我几乎把整瓶威士忌喝到见底。落地窗外面,繁华浮世,都是寂静无声的。那些高大的建筑显得太过细长和庄严。我看着它们,开始想念沛生。第一次这样想念。即使我们尽在咫尺。有种预感,我们终将只是彼此的过客。

      十点,沛生回来了。我听到客厅的英式大钟响亮地报时。
      “汐!”他进门的第一件事总是叫我的名字,“睡了吗?”
      然后他走近我的卧室门口,敲了敲房门。“睡了?”他轻轻扭动门把手,探进身子。
      “你怎么了!”他看到坐在地板上的我,立刻打开卧室的灯,蹲下身焦灼地握住我的手臂。“汐,你喝了多少?!”
      “今天的酒就像可乐一样难喝。”我抬起头看着他。在胃部的灼烧里,我丝毫没有感觉到醉意。
      沛生轻舒一口气,“我去给你倒杯热水。”他转过身,却忽然僵在那里。视线停留在那个空掉的首饰盒上。
      我顿时感到毛孔剧烈地寒冷。“沛生,对不起,那串项链……”
      他苦涩地凝视我。没有说话。
      “因为柏衿?”半晌,他背过身,声音微微发颤。“两天前你说他公司急着还贷……我今天把支票都填好了。你说想帮柏衿还贷,我还记得……你以为我不会帮他吗?”
      “沛生……”我猛然间在心里闻到榄核莲和蟛蜞菊极凉极寒的味道。继而是一种强悍的羞辱感。它们随着沛生的气息在我的四周散开。
      珍珠被迫丢失。不是给柏衿还贷,而是被人偷去换毒品。可我无法解释。我不能再与蒋贤志有任何关联。
      他在椅子里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单。“但是显然,你现在已经不再需要。”
      他撕掉支票。
      纸张脆生生地被撕开。碎片像失去质量的尸体,砸在我心上。
      然后他点燃一支烟。我在烟雾中感到空气的稀薄。我望着他,依然无从解释。视线和听觉忽然间白茫茫空成一片。心里面开始肿胀。
      沛生猛吸了两口,忽然冲过来握住我的肩膀,逼视着我,竭力平静地说,“汐,我知道,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什么。你向来善良,有原则,你不会伤害任何人,即便是你不爱的人……但是对于柏衿,你可以为他做一切你能做到的事情……”
      他的话像一颗硕大的冰雹,冰冷而耻辱地朝我的头脑敲击下来。面前男人高大的影像在眼前稀释。沛生曾经是唯一使我忽略羞耻和疼痛的男人。但现在他对我的误解扭曲,让我感到陌生和羞辱。缺乏水准的、切肤的羞辱。
      心里的肿块开始淤血化脓,有毒液从里面流出来,腐蚀地痛。
      终于知道,我到底还是要失去沛生。
      我深吸一口气,“是的。那串珍珠项链,我卖掉了它。但我会按原价还你钱……”
      泪水在眼眶里满溢,掉落。我听见自己的气息碎裂地落在心底的声音。绝望而茫然。我卖掉了它,我知道这句话足够让人感到剧烈的厌恶和鄙夷。但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是剧毒的女人。肮脏凌乱,精神残废。
      放掉沛生。我只能这样。
      “汐,你在用项链交换自己的感情吗?”他苦笑一声,轻声哽咽,“你说他公司遇到困难,你以为我不会帮他。但是,汐,你说过的话,我从来都记得……你常说自己是苔藓是毒药,你说自己罪孽和堕落……你不知道,那些话经常让我做噩梦。因为就这样每天跟你待在一起,却仍然从骨子里感到恐惧。害怕你随时离开……况且你那么爱他。我不敢奢望能在你心里有多少位置。我知道你甚至并不爱我。但我一度以为自己可以让你依赖。现在才发现我错了,在旧金山的时候就错了。以前一个朋友告诉我,‘如果想让一个人记得你,别忘了让他痛苦。’汐,你做到了……现在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要求——我无法向你求婚,也不能跟你□□,甚至无法挽留你……因为……我仍然爱你……”
      泪水从他深邃的眼眶里溢出来,碾过面颊。他第一次这样流泪。在我面前。那双眼睛对着我,带着深不见底的绞痛和决绝。
      他颤抖着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以惯常的温暖的姿势。我们注视着对方,泪流满面。
      沛生呵,你竟以为我不爱你。
      “是的,沛生。”我紧咬自己的嘴唇,颤声说,“现在你总该知道,对不爱自己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我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清脆地碎裂。
      沛生的气息拂过头顶,在抖。我无法睁开眼睛去看他的表情。我已经无力承载。但我的头发和皮肤都能触摸到他近乎绝望的痛。
      “你从来都只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坚硬如铁,我曾经妄想过要闯进去。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说完站起来,无力地迈出了房门。
      然后我听到卫生间里汹涌的流水声。
      心里开始无边地黑暗下去。正如我愿,我终于失去了沛生。在饱满的泪光后面,我再也无法看见沛生的面孔。只有城市苍白的睡脸,漆黑空洞地对着我。
      果然我注定一世孤独。
      终于知道我和沛生,我们中间永远隔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柏衿。而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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