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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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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高烧差点要了茅小飞的命,醒来已是第三天,要不是嘴里一股浓浓药味,茅小飞都快忘了发生了什么。
下门牙那个豁风的口,仿佛一个羞耻的烙印,茅小飞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回神。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下地就朝前栽,要不是就近一张矮榻拦住他与大地亲密的趋势,这下门牙还没补上,上门牙就要难兄难弟。
门开。
婢女看见茅小飞的刹那,愣了愣,走来一句话也不说。
茅小飞一看,是送饭的,这顿饭还吃得极其丰盛,别看是一盅不起眼的粥,就茅小飞这狗鼻子,瞬间闻出里头搁了不少好东西,起码是螃蟹腿、虾仁、燕窝丝、鲍鱼一起熬煮,食材切得碎碎的,没有一两个时辰,出不了这样的精细活。
菜更不说了,攒了三个食盒,摆上桌占满半张桌子。
茅小飞眉尾一跳,忍不住拽住婢女衣袖,担忧道:“好姑娘,你家主人呢?这是哪儿?咱们打个商量成不成?你看,你主人救了我一命,怎么着出于礼数,也要当面致谢是不是?”
婢女一脸茫然,着急抽她的衣角。
茅小飞死拽着不放。
一拉一扯之间,裂帛声响,一截藕臂暴露在空气里,婢女一跺脚,气得不行,眼泪汪汪地冲了出去。
茅小飞张着嘴,好半天才回过神,叹了口气,放着一桌子好菜,不吃白不吃,随手把布料丢地上。
小半盏茶功夫后,整个人就肚大如斗地躺倒在床,他是左翻右翻怎么也睡不着。也没人来找他算账,也没人搭理他。茅小飞起身看了看,门是锁着的,出不去。窗户上糊的也不是纸,是冰冷的琉璃,想戳个孔窥探也没法,就算是戳断他的手指头,也白搭。
想了又想,茅小飞放弃挣扎,蜷在床上裹着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傍晚,又有人敲门,还是同一个婢女,进门先狠狠剐茅小飞一眼,才气鼓鼓地上菜。
“我说好姑娘,我不过去。”茅小飞举起自己的两手,示意他是人畜无害,坐在婢女对面,巴巴儿看着她,就差摇尾巴,腆着个脸说:“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透个口风呗,我发誓不告诉你主子,成不成?”
那姑娘专心摆菜,眼观鼻,鼻观心,眼里心里根本没有面前的大活人。
茅小飞奇怪地皱了皱眉,绕到姑娘身后,也不知道是嫌茅小飞烦才不理会,还是专心做事懒得搭理。
直至茅小飞合掌在她耳边拍了个清脆响亮的巴掌。
姑娘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脑袋一摇一晃的,数了数桌上的菜。
茅小飞又拍一下。
这厢姑娘一转身,差点没把他一头撞翻,气得又是一跺脚冲出去,这一次,连个拉拉扯扯瓜田李下的机会都不给茅小飞。
晚饭一样是一桌子的大鱼大肉,茅小飞没来由觉得好笑,从安阳王休妻之举以后,这样的待遇对他而言简直可遇而不可求。茅小飞的人生准则一,有吃不吃傻,索性敞开肚皮吃,抱着吃饱了好想法子脱身的想法,又是一顿风卷残云。
睡觉前还是那丫头来送药,茅小飞依样画葫芦,再次试探,终于搞明白。
原来不是他态度不够诚恳,为人不够亲切,姑娘耳朵旁边有巨大声响时,根本无动于衷。这寻常人就算是心里不想理会,怎么着雷炸在耳朵边,总要吓一跳。
茅小飞使出浑身解数,躲在门口敲一口大铜盘,挨在姑娘耳畔大叫,俱没有调动对方半点反应。
好好的一个姑娘,竟是个聋的,惹得急了,张嘴呀呀,原来口不能言。
茅小飞彻底泄了气。
一直等到四日后的傍晚,茅小飞吃了晚饭正蹲在凳上剔牙,自从没了一颗下牙,茅小飞总觉得那颗牙旁边的牙似乎有点摇摇欲坠,还做了一个吓死人不偿命的噩梦,梦见自己牙齿松动,啃桃子时候不留神,一口桃肉一嘴血。
当时就浑身抽搐醒过来。
天却没亮,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这天傍晚,门开的时候,茅小飞侧伏在榻上,不仔细看,以为是只母鸡在孵蛋。
门外噗嗤一声就笑了。
这一声不得了,平地一声惊雷般将迷迷瞪瞪正犯迷糊的茅小飞炸了起来,他盘腿坐在床上,长臂猿似的垂着两条胳膊。只见是个十五六的小少爷站在门外,脸皮嫩得吹弹可破,一身华服站在那里,笑盈盈地歪着头看他。
“你是谁?”苏二干的好事茅小飞还没忘,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样的小少爷,看着人畜无害,却从小养尊处优,不把人当人看。茅小飞也是吃了一次大亏,忍不住就朝床里头缩。
“小哥哥,你怎么怕我啊?”小少爷往前凑,一步两步走过搁茶盘的桌。
茅小飞退无可退,背抵在墙上,浑身警铃大作地盯着他的脚。这小少爷,鞋上还坠着珍珠,娘里娘气。
“谁怕了!”茅小飞脖子一梗,背脊在墙上磨得发痛。
“我不过去,就在这里和你说几句话,成不成?”小少爷说话极客气。
茅小飞眼珠转了转,论年纪,他确实可以做这小子的哥,但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对人得客气点。
茅小飞这人,基本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厚皮,被安阳王连耍了两次也没想要跳河上吊,只想王夫不能当了,总得另谋出路。但老话不骗人,凝聚了祖宗辈儿的最高智慧,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得塞牙缝。当个不值钱的东西,差点把命和清白都当掉,茅小飞认为那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再低不能够。
“你说吧。”思量妥当,茅小飞壮着胆子扬起下巴,豪言壮语刚说完,补上一句:“不过别过来。”
“不过去,言而有信。”
小少爷就在桌边坐着了,倒出一杯茶,边喝边端详茅小飞。
茅小飞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心里一面鼓,越敲越快,憋不住地说:“你要说什么?是你救了我?”这话充满怀疑,毕竟对方一看也是个弱鸡,有什么本事和胆量把他从梨春坊带出来。梨春坊人多口杂,安阳王没搭理的人,让他带走了,这消息,不出一日就能不胫而走,那安阳王什么人啊?心胸狭隘,薄情寡义,花心萝卜。茅小飞心里呸了两句,这必然不能是他半年的积怨。
“你需要一个大夫,恰好我这里有,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有什么不对吗?”小少爷眨巴眼说。
这灵敏的反应缜密的逻辑让茅小飞顿时无言反驳,稍稍放下了些戒心,抱着被子隔着相当距离与他的救命恩人对坐着。
“嗯,谢谢你把大夫给我使。”茅小飞醒来时就发觉嘴里上了药,身上也都擦了药,而且根据这数日来的观察,用的还是上好的金疮药,他现在身上伤已经不疼,就是少了颗牙,有些不习惯,白吃白住这些天,不知是否时来运转。
“其实,我这么做,是有个不情之请。”
这话传到茅小飞耳朵里,他眉心一跳,下巴朝外扬,十足的外强中干。
“这话不能这么说,你帮了我,恩情该还。你说,要我做什么吧?”
“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茅小飞顿时脸色复杂起来:“不是那码事吧?老实说我真是个生手。”
小少爷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倏然回过神,神色古怪道:“自然不是,要是的话,岂不是我也禽兽不如了?”
“对不起。”茅小飞不禁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脸上有点发热,而且他哪来的自信,觉得谁都对他这个泥巴地里长大的土鳖有兴趣?安阳王也不过看中他是个孤儿,无牵无挂,没有后患,才顺手扯了他这张大旗来用,“那恩公要我做什么?”
“实不相瞒,我爹是庆细来的商人,我们庆细男儿,十五岁便要就近到军营参军,我爹是老来得子,五十岁上头才有了我,我娘又因为生我难产,香消玉殒。年初我爹带着我来上齐做生意,本想避一避,现在签的手令快到时限,回去以后,就没法再躲了,我就得到军营去,为了这事,我爹已经五天没有吃饭。这么下去……”
“……”茅小飞总算听明白,几乎没有挣扎,一拍胸脯就答应下来,“我替你去!”
“我就知道没救错人!小哥哥!”脆亮的一声叫唤,唬得茅小飞立刻把被子笼在头上。听见外面没声,扯下被盖,才发现那小少爷压根没过来,站在门上,门外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的脸色。
茅小飞心里发毛,却听见小少爷灵动清澈的声音说:“多谢小哥哥,待会我让大夫过来,再帮你看看牙,明日就送你上路,你可一定不要给我丢脸啊。”
茅小飞还有一肚子问题,比如说,这小少爷叫啥,他是顶替去的,万万不能露馅。再比如说,他们家有什么靠山没有,天天山珍海味,吃得比安阳王府都不差,去了该找谁。然而那小少爷,来得突兀,走得迅速,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次日卯时将至,鸡鸣未起,茅小飞就被人摇醒,一通洗漱,送上了马车。
路上怎么问马夫,马夫也不说话,茅小飞只当他也是个哑巴,直至半月后,在千里之外的庆细一座军营外头,马夫拎着茅小飞的包袱。
茅小飞困顿地揉着眼睛,从马车上下来。
“前面五十米,就是军营,你拿着这块牌子去报道就是。”
木牌上写着茅小飞的大名,总觉得哪里不对的茅小飞走出十米开外,才忽然反应过来。
“我不是替人来的吗?大叔,这牌子是不是……”远处黄尘弥漫,和来路一般,是马蹄扬起的尘土,“不对……”茅小飞手顿住在半空中,转过脸看不远处的军营。
山中鸟鸣猿啼不断,他们走的是山路,途中十数次下车赶马。别说原路返回,恐怕穿过眼前这片丛林都成问题,尖锐的狼嚎惊得茅小飞一背鸡皮疙瘩叫嚣着炸开。
终于他咬了咬牙,挺直身板,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起码那里腾起了炊烟,是有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