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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四 不如归去 ...

  •   不知不觉,突然起了一阵风。月夜里阴森森地有点冷,于是初夏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渐弱,只是偶尔有一两只那么切——切切地唤几声。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街道上不会再有什么人。
      月亮的影子在地上淡淡划过,魅影横行。
      容端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只有他一人。
      他抛下身后部将三千众人,一人独归。辽东团山堡一战,虽说大捷,可千里之外的殿堂上,如何看得到血肉模糊的士卒?哀嚎声、痛苦声、风声呼呼入耳,鸠鸟夜夜在空中悲鸣,无法安心,无法摆脱……看厌了生生死死,看倦了日复一日的白雪皑皑、血染大地。所以这一次召还,他希望早点回来,想早点回来……
      当初只是年少时犯下了一个错误,却蹉跎了十几年的岁月,走了这十几年的弯路,仍旧看不到尽头……
      他就这样在空无所有的街道上走着,慢慢走下去,像这十几年一样:人生苦痛,却无尽头。
      难道真的只有战死沙场才是他的结局?
      容端站在路中央,觉得心口处一片绞痛。

      可能只是一时的软弱,一时的疲惫,所以,想停下来休息一会,迟疑一会。今夜,此时……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走到一道灰墙下。墙的尽头是墨色的大门,大门檐角旁挂着两个灯笼,烛火早已熄灭,字迹却依旧可辨。
      一个‘瞿’字,力透纸背。
      容端在那双灯笼下面站了很久,良久,直到听到雨打屋檐的声响,才发现脚边已经湿了一片。

      当日里你低头含羞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我却已经记不清你额边碎发有几许。

      容端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还来这里干什么。他摇了摇头,抬起发麻的脚步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
      草虫依旧低鸣着,月亮在云端里飘浮。
      青崖。
      他走到了石碑的附近,看着立着的大青石。这是瞿恩立的,方圆五里各有四块,是为了限制,为了惩诫。
      其实是一直都知道的,却从来都没有来过。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些经年成形的苔藓。
      只是一时的情动,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可这天地之大,终还有人跟我一般痛苦和迷惘。
      于是容端避无可避地,再次走入了那片幽明通径之处。
      竹草只是轻晃几下,便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此时子时已过。
      院落里的灯依旧放着,在桌上微微闪亮。
      桌子摆在桃花树下,时有花落,像飞舞的雪片。梅疏影就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在吃面。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似乎听得见‘滋—滋’的声响。
      而在容端的记忆中,梅疏影动即拈花,静则扶柳。
      上一次见到她,她在洗头,这一次,吃面?
      于是容端笑了,嘴角一点一点绽开笑意。他朝着树下的女子走去。
      听到脚步声,疏影放下筷子,飞快地用袖中帕子抹嘴,然后抬头——她脸上诧异的表情让容端有种得逞的得意。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她问。
      “哦”容端一挑眉,他的眉色很深,“我不能来?”他站在篱墙外,看着疏影拉了拉身上的长衫,快步走过来。他以为她要为他开门,但她只是走到他面前一尺多远的地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
      “……”容端不语。
      疏影的长衫随风鼓动,她仰着下巴,几分月色映在眼睛里。
      “……我想你了。”容端说。
      闻言,疏影微微眯了眼,像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可这却是一句再假不过的情话,再真不过的废话。
      无所谓真假。问不出缘由。
      她没再说什么,伸手拉开了铁链,让容端进来。
      容端随梅疏影走在院子里,彼时月明风清,暗香浮动。
      疏影落座在她原先坐的地方,拉了拉身后浅月色的飘带。容端站着看了,然后坐在她对面:疏影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
      坐下来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并不是故意冷落他,只是不甚在意。是容端自顾自来找她的,她没有义务为彼此的尴尬解困。
      更何况,我也不可能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这对我们俩,近乎讥讽和嘲弄了。

      沉默着坐了一会,容端自己动手抽出桌上多余的筷子,朝疏影面前的碗里伸去,待到碗沿,‘啪’一声被疏影的筷子夹住。她把它提在半空,问:“你干什么?”
      容端没有松手放开筷子,“葱花啊,”他坦然而然地说道,“你以前不都是不吃,让我捡的么?”
      “……”
      疏影低头,看向面前那碗面,清汤寡面,光照鉴人,连自己的面容都看很清楚。
      她的眼睛略微瞪大,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脸皮厚到如此地步。手指几乎要把筷子掰断,可是又能怎么样?多少年前的旧事,说是没发生过,就是没发生过;没有在意过,就是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难道还为了些个别人没在意的事来跟他较真不成?
      这一时间心中惊涛骇浪,涌起千层浪,直扑岸边岩石,冰冷入骨,避无可避。
      这是哪世里造下的孽!
      “……我不放那东西已经很久了,”疏影抬头缓缓说道,她把筷子放下,立起身来,“我再给你下一碗吧。”
      “呃,太麻烦的话……”
      可那如梅如雪的女子已经走远了。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端了出来,容端把面条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咬字:“……怎么什么佐料也不放……”
      “五味乃荤之首,我在斋戒。”疏影淡淡解释道,“吃不惯?”
      “恩。不过,”容端继续吸着面,他吃得飞快,只见下咽也不见嚼的,“有得吃就不错了。”
      梅疏影这才拿正眼仔细端详了容端,那人带着一身寒气而来,带着逝去的时间烟笼而来。论年龄,他还要比疏影小一两岁,却因为长年风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苍老很多……
      当年冠盖满京华,这男人老了。
      而我也一样。
      疏影收回了想伸出去抚摸那张脸的手。
      ‘咣当——’容端扔下空空如也的碗筷,问:“你在看什么?”
      疏影没有回答,眨了一下眼。
      “……好多年没见了。”容端说。
      梅疏影抬眼看了看他,道:“不久,去年就见过。”
      “……容华姐姐嫁人了,你知道么?”
      “恩。现在知道了。”
      “嫁了个商贾,在南京做生意,虽说不是什么有名头的,但日子过得还不错。”
      “那很好啊。”
      容端皱了皱眉头,他放缓声音,继续道:“还有你的妹妹,那个叫瞿香的,不是在留在家中好些年么……”
      梅疏影的目光落在另一边:连累瞿香嫁不出去的,正是他们俩。
      “瞿香去晋封了贵妃,总算是盼出头出来了……”所以说现在,一直停留在原地的,只有我们俩。“还有尚嫙……倒是瞿衡,我听说他又娶了一房小妾,现在是有两个孩子了……”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呢?”疏影终于耐不住开口打断了容端滔滔不绝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来这里?
      现在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事,还是因为什么人?那是不是你无法忘怀的事?那是不是你无论如何也都很想再见一面的……
      “没为什么,我想你,我就来了呗?”容端回答,仿佛这不是个问题。
      梅疏影盯着他,“可你……”她开口道。
      “可我什么?”
      “……”疏影叹息说道,“可你在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来过啊。”
      闻言,容端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他看着别处,说道,“疏影,上次见到我,你很高兴。”
      他说得自然,话却恶毒得让疏影反驳不了。末了,她放弃般地叹了口气说,“我没想过你还会来。”
      “为什么会不来?”容端转过脸,盯着疏影说,“我想你,想来,我就来了啊”。

      是啊,所以你在这十七年里没有想过我,也没有来找过我。

      “……哼是你原来那些狐朋狗友都有家有室,没人再搭理你了吧。”梅疏影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把眼底的一些东西掩饰过去,“你以前那些红颜知己呢……”
      事实上这些年里,容端连在八大胡同里的名声也是一臭再臭。还有那种地方,总是会遇见熟人,同僚……
      “……都没有了,”容端平静地说,却盯住梅疏影不放,“你也一样啊。”
      被从前深爱过的人盯住,仿佛突然间时光倒流,云开天青。而风过动影,有浮花香,当年里那个少年郎翩翩而来……
      “是……”一时间,她像着了魔般喃喃道,是下面的‘啊’字还没有说出来,‘呼啦’一根空心竹棍就朝容端的脑袋劈过来,“你这坏蛋还敢再来!”来人叫骂着。梅疏影动也没动,因为竹棍劈在桌子上,而桌上的碗却是纹丝不动。
      容端反应相当敏捷,棍子落下之前,他已经从桌子上翻过去,把疏影挡在身后。
      但是对手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女人,挥竹棍都挥不准。
      “是你啊?”容端认出了对方,口气不善,“老太婆你还活着啊。”
      老太婆是长妈妈,瞿恩的大姨、瞿妇长氏的亲姐姐。瞿家的四个小孩都是她带大的。她向来最宠梅疏影,没想到最后却和疏影一起被幽禁在这破落的地方。当年疏影和秦家的亲事,是她张罗的。瞿衡和容华也是她力促的,甚至还他和瞿香……
      “坏蛋!”长妈妈挥舞着竹棒,乱打乱骂一气,“你还敢来!还敢再坏我家疏影的名声,贱人!”
      整个小院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个疯狂的老女人在大喊大叫,穿透了夜色。可能是习惯了,没有人出来劝阻。

      要是尚嫙在这儿就好了。

      容端既不能对长妈妈动手,还得顾及那没有准头的竹棍会不会打到梅疏影。而长妈妈每唾骂一句,梅疏影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她甚至动都没有动,只是立在原地。容端只得离开梅疏影身旁,越远越好。
      “长妈妈退下。”在容端的左躲右闪中,突兀地,梅疏影开口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疏影,你……你袒护他!”老太婆愕然,一张老脸百感交集,却没有放开手中的棍子,反而变本加厉地朝容端挥去。
      “不管怎么说,你先回去……”疏影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容端看向梅疏影,见她面色渐渐苍白。突又听“当——”一声,顿时心知不好。果然,长妈妈扔了竹棍,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哀嚎大哭,连指带骂。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你的话,你的话有用么?你要是……要是听我的,当初也不会犯下大错,我们至于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几年么……”
      梅疏影静静站着,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没有要劝说的意思。她只是那样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是尚嫙在这儿就好了。她一直是他们中最有耐心,最能宽慰人的那个。

      看着眼前闹剧般的一幕,容端的心一点一点沉沦下去,冰冻而又失意,“我先走了,谢谢你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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