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怨》谢若滢

9、第 9 章

　　到得宫中，早有春暖等几个得了吩咐备好兰汤盥栉等物。一番沐浴梳洗更衣罢，已是黄昏时分。
　　我让赵嬷嬷等哄着永乐去了寝殿，再将明珰等几个遣开去，想着能独个清静会，偏春暖坚持要将我的发擦干才罢休，拗不过她也就由着她去摆弄了，自己只管坐在案边沉思起来。
　　往昔吴妃深得君皇宠爱，后宫无人能比，便是招致众人嫉恨妒怨，也只能在暗中恨恨，不敢十分显之于行色，如今吴妃幽居别馆，这些人经年积累下宿怨一朝迸发，就都倾倒在失去扶持的炜身上来。然幼子又何其无辜？今日看似是小儿间口角争斗闹得狠了，其实小儿们又何尝不是被这些人常年累日影响的缘故，以致失了手足情分？又转想自己素来厌恶宫中是是非非没个尽头，兼丑恶不堪，其中胜负也好，两败也好，哪里有什么好人，所以只想着冷眼旁观，万不愿卷入其中浮沉，真正是独善其身。今次不意两番直奔风口浪尖，叱责储君也罢了，干脆还和天子辩起道理，倒真正是自己也料不到事。怕只怕事情也未必就此完了，不觉叹了口气。
　　“娘娘是在担心忤逆了万岁爷，万岁爷降罪吗？”
　　我瞧着春暖的忧心模样，不由微笑：“哦？这是怎么说？”
　　春暖噘了嘴，“娘娘还笑呢！也不知道人家担心。万岁爷向来说一是一说二便是二的，休说内宫中是皇后也不敢违拗，便是朝堂上一旦有了旨意，能说动万岁爷改变的也还不超过两个呢！如今娘娘倒好，连皇后也不敢做的事都做了！”
　　我失笑，知道她说的那两个一个是爹爹，一个是皇帝年幼时的伴读靖安王世子李诚麟。“你消息倒是灵通！”
　　春暖“哼”了一声，“那些个势利糊涂东西哪里值得娘娘来救，今次娘娘拦着万岁爷不让杖毙，还不知道日后会不会闯出什么祸事来，到时还要连累娘娘。”
　　我皱眉，淡淡道：“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正说着，有人来报：雍华宫尚仪秦碧萝求见。
　　不觉有些疑惑，秦碧萝是皇后宫中一等一的心腹红人，轻易怎会做起跑腿的差事？便命春暖让了进来。
　　只见秦碧萝手捧红漆桧木圆盘，上盛着不知是何物什，用一方锦帕覆着，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四只手也是捧得满满。
　　不待细看，秦碧萝已含笑道：“奉皇后口谕，贵妃王氏宽和仁慈，□□恤宫人，上察圣德，特赐南海东珠六枚，七巧玲珑水晶球两座，沉香玛瑙手珠一串，极品香云纱两匹，以彰其德。”
　　我下跪行礼称谢：“皇后厚爱馈赐，臣妾愧领，不胜惶恐之致。”
　　秦碧萝忙不迭将手上东西交了迎上来的新晴明珰，自个将我扶了起来。
　　我一边让人将东西收了，引着两个小太监去了下首耳房，一边笑道：“有劳秦尚仪跑这一趟，就请在这边用些点心，歇息片刻再走。”
　　秦碧萝却不答话，径自又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响头，“这是奴婢自己向娘娘磕头，谢娘娘的救命之恩。全赖娘娘宅心仁厚，向陛下求情，才救得奴婢妹子的性命。”
　　我怔了怔，忙让紫烟扶起来，问道：“莫非你妹子也在今日这干人里头？”
　　秦碧萝不觉露出几分赫色，“正是。”顿了顿，又道：“妹子刚进宫不久，奴婢求得皇后娘娘恩典，就在信丰殿淑妃那里当差，也是她年轻不懂事，才招此大祸。”
　　我暗暗点头，如果今日秦碧萝也在听雨轩，以她的心性见识断不会让这场风波闹得这般不堪收拾，只是时也势也，我已被卷了进去，也不必再说。我略一沉吟，问道：“如今你妹妹他们还好罢？”
　　秦碧萝眼眶一红，只不敢掉下泪来，勉强哽咽道：“妹子年轻，皮肉吃些苦倒也无妨，最坏也是伤到筋骨，将养着总能好起来，只是……”话到一半，便停住不说了。
　　我心中一惊，已有不祥之感，问道“只是什么？”
　　秦碧萝把头低了，轻声道：“信丰殿的李嬷嬷、绣玉院的黄嬷嬷年纪大了，挨不住刑，当时就没了……余者那些老迈的，就是当时挺了过来，多少也见着凶险，接下来也不知会怎样了。”
　　到底还是伤了人命哪！我心中郁郁，起身默默踱至窗前。远处夕阳如血,将半边天的暮云都染成了夺目的艳红色，近处雕楼画栋，宫厦万顷，披着那粼粼金光，正是好一副太平祥和的富丽景象。看着不觉有些痴了。
　　“娘娘放宽些心罢，若是再惹得娘娘心中不快，那奴婢的罪过就大了”
　　回过身来，正看到秦碧萝两手绞着帕子，已从凳上站了起来。我笑了笑，“不妨事。”转首吩咐明珰将往日收着的红花三七膏取了两盒来，交到她手上：“这药功能活血散淤，对外伤有极好的疗效，你看着便利用吧，”
　　秦碧萝应承着，又待屈身下跪，被我拦住了，嘱咐道：“这药性极是霸道，外敷三五日即可，切记不能多敷。”
　　“奴婢记下了，奴婢代妹子他们谢娘娘恩典。”
　　我摇头道：“也不必说是我给的。你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
　　秦碧萝怔了怔，明白过来，垂首应了声“是”便起身告辞：“打扰了娘娘这么些时候，奴婢也该回宫向皇后娘娘复命去了。”
　　我点头，也不多留，让新晴明珰两个送了他们出去。忽觉得倦怠丛生，心中怅怅茫茫偏又是无个着力的明白处。怔怔地看着秦碧萝走远，方回过身来，正好撞见春暖眉开眼笑，一副喜煞煞的模样，倒不觉又怔了一怔。
　　“娘娘！奴婢要恭喜娘娘了！”
　　“嗯？”我向榻上斜斜靠了过去，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娘娘！”春暖对着我微嗔，很快又转了欢喜过来：“原本我还在担心万岁爷恼上了娘娘，不知会怎么着呢。皇后娘娘的赏赐倒先来了，明摆着是护着娘娘你呢！”
　　我失笑：“你呀……”待要说些什么，摇摇头，又咽了下去。
　　“哼，你当皇后赏赐了这些东西过来，就是为着我们娘娘想吗？真是呆瓜一个！”新晴挑开帘子，一并和明珰走了进来。
　　春暖脸涨得通红，气道：“你说谁呆瓜？”
　　新晴斜睇春暖：“今儿个万岁爷要把人杖毙时，皇后、淑妃都在罢，充容修媛美人也俱环侍在侧罢，求情的怎么就我们娘娘一人？你说宫中的人会怎么想我们娘娘？又怎么想皇后淑妃她们？传了出去，世人又会怎么想？皇后不恼我们娘娘抢了风头也罢了，怎么还赐下这么重的礼？”
　　“呃，这倒是……”春暖蹙眉，她只是直性子，却并不呆笨，被新晴这么一提，自然想得到这赏赐来得不简单，顿时忧心了起来。
　　“‘这倒是’什么？”新晴冷哼，“‘这倒是没想到罢’！不过不要紧，自有人会想得周全。明珰你说说，她不是呆瓜还有谁是？”
　　明珰浅笑，远远闪到了一边，才悠悠开口，“谁跟你们搅和谁才是呆瓜。”
　　我看着春暖若有所失，倒有些难过了起来。新晴慧黠，春暖娇憨，两个都是春花般可爱的女子，只因身居深宫，于是慧黠便多了猜疑的尖刺，娇憨瞧在他人眼里便成了呆傻。想了想，我正色道：“在这宫里头，将一件事想得深些，那是谨慎小心，原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切忌不可太过了，一则失了事物原本的来路模样，反被陷入迷局；二则也易生魔障，坏了心性，到时惹人憎厌，就悔之不及了。”
　　新晴脸上微微变色，与春暖一并齐齐应了声“是”。
　　我一笑，又道：“这话我也不止是对着你们三个说的，不过是眼下想到说了，你们就先自个琢磨着罢。”
　　谈谈说说，不觉已到传膳时分，便有小黄门在外边候着请示。
　　我实在没什么胃口，摆手道：“你们先下去自便罢，我这会子有些吃不下，撤了。”
　　“那怎么行？”三个丫头这当口倒是异口同声了。
　　我不待说话，紫烟掀了帘进来，又是笑又是诧异，“今儿个宸阳宫怎的这般热闹，皇后宫里的人刚回去，这厢皇帝身边的李公公便又来了。娘娘，他如今正在外殿候着您呢，要宣他进来吗？”
　　“嗯？”我沉吟了下，“不了，还是我去见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