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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轻的狮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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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记者界有大小两个跑电影的卡娅:Maria Butyrskaya和Irina Sluskaya。大卡娅是亚古丁在新闻界最早的朋友之一,其友谊始于亚古丁崭露头角的年代,确切的说,就是从“列夫”的角色开始。那天,大卡娅恰巧也在片场,几天之后,她就给mishin打了电话,询问她是否可以采访“那个叫亚古丁的男孩儿”。
这是大卡娅在她供职的杂志《圣彼得堡电影新闻》新片专栏里对亚古丁当天表现的评价:
“他个是精干的男孩儿,身材不高,但带着一种压倒性的气势。虽然还带着一点讨喜的婴儿肥,但他的神情却像是斯巴达的战士,带着铁质的严肃和热烈的血气。如果忽略他的面孔,我不会相信他只有二十几岁。但当我在他闪亮的眼中看到如此年轻的骄傲,带着好斗和不安分,仿佛狮群中刚刚加冕的新王。
这就是列夫——导演叫他Alexei Yagudin。
我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样令人振奋的表演,这年轻人的才华与他的热情相得益彰。通常来说,我们似乎更容易为黑白胶片里的人物感动,但事实上,青年的一代比他们的前人懂得更多表演的技巧,可那仅仅是技巧。我被亚古丁所打动的,正是在于技巧背后对角色的领悟、知觉和情感。
我确定他相信自己就是列夫。
脚踝受伤的列夫在蹒跚的步履和不断的跌倒中陷入绝望,但又在绝望中奋起。亚古丁抛弃了我们在表演传统中推崇的含蓄优雅,他展示了极端环境中人物内心真实的挣扎,当命运的捉弄一次次拖住他的脚踝,他会怒吼,会挥拳,仿佛囚于牢狱的参孙。但当汹涌的情感巨浪即将将他与我们一起吞没时,响鼓重击的高潮戛然而止。
他的呼吸渐渐平和,他终于明白,他已经尽到全力,梦已经醒了,眼前是道别的时刻。
……
他的同伴们与他握手、拥抱,他大度而自尊的微笑着,在风暴中与惊涛骇浪搏斗得筋疲力尽的船只终于回到了港湾。
这年轻人转身离开,但故事没有结束,他回过头来,与他的朋友们挥了挥手。我在导演的监视器中看到那样的眼神:在理想被打击之后,当耗费掉他巨大努力的愿望终究成为泡影,他的眼中有一点留恋和不甘,以及依然浮现出的梦想的光彩;还有更多的,似乎是一抹浅淡的笑意,似乎对他的伙伴们,真挚的祝愿——我要说的是,列夫的抗争令我激动,但最终感动我的,是受伤的雄狮眼中的这一抹温柔……”
大卡娅在采访中依然心心念念这个眼神,亚古丁淡淡的说:“当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朋友。”
他没有多说什么,比如在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那一刻,那个人眼睛里更多的东西是些什么。
虽然有些评论觉得亚古丁的表演似乎稍微有些过火,但情感的层次和过渡也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陷;而且作为一个初涉影坛的新兵,他对场面的掌控能力已经相当不错;总之,评论对列夫的角色表示了相当的认可和赞美,其受关注的程度比之影片主角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这还远远算不上一夜成名,亚古丁需要一个真正的主要角色来表现自己;广阔而喧杂的外部世界虽然没做好迎接这位新星的准备,但机遇的大门已经打开。
亚古丁之后很快又被一部青春偶像片《米沙和伊万的冒险》的导演看中。这一次他几乎可以算是主角。电影里中学生米沙和伊万穿越时空回到少年彼得大帝跟苏菲亚姑妈斗智斗勇的时代,最后帮助他战胜政敌,亲政持国。亚古丁饰演的就是年少的彼得,货真价实的男三号。
这其实是部小预算的电影,夹裹在那一年俄罗斯“穿越时空”类商业电影的流行热潮里。Mishin对电影持保留态度,他一贯不喜欢追赶时髦,并且认定这电影在市场上没有出路。但经纪公司大多数人觉得应该接下这片子,让亚古丁在成名之路上趁热打铁。事实的结果证明mishin是对的,观众们对这一类型已经渐渐厌倦,电影的票房和口碑都很可怜。
亚古丁自己也承认,拍摄过程乏善可陈,他们在简陋的布景里走来走去,整整两个月他都不在状态。 “我并非如不知深浅的自我膨胀时认为的那样无所不能,我竟然让少年彼得看起来像个白痴。”他后来说,“但这也让我意识到我需要参与对影片的挑选,而不是统统听mishin或是公司的安排,那是个很大的教训。我获得的一点好名声,就像一件新买的衬衫,还没好好的穿出门,就叫菜汤弄污了。”
不过,这电影带给他的情绪也不全然是糟糕。这是他第一次演沙皇时代背景的角色,而且一上来就是俄罗斯沙皇彼得大帝。
作为圣彼得堡的子弟,亚古丁可以一口气说出那一大串头衔:彼得大帝——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的第四任沙皇,彼得一世,俄罗斯之父,俄罗斯历史上最杰出的帝王。
亚古丁倾心的渴望有一天能饰演彼得大帝——不是在这样一部傻傻的商业片里,而是在一部真正的史诗中。
“我甚至都想好了一些拉风的场景。”那段时间,亚古丁总喜欢拉着普鲁申科去十二月人广丄场,微凉的春日夜风里,他们站在雄伟的青铜骑士像下,彼得大帝昂首望着远方,□□的骏马双足腾空,马蹄下是踏死的巨蛇。
普鲁申科已经拆掉了腿上的石膏,他们坐在台阶上对着涅瓦河吃奶油果仁的蛋筒冰激凌,亚古丁继续说,“想象一下吧,彼得驾着大船从欧洲归来,他脱掉木匠的衣服,换上沙皇的军装,他站在船头,手扶着船舵,风鼓满了他的斗篷……”
“zhenya,我想你明白的,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有机会出演这样一个角色,在他持剑统治俄罗斯的时代,没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他一生中该经过多少波涛海浪才能变成那样一个男人……”
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亚古丁滔滔不绝的说笑,普鲁申科只是微笑着却很少回答。
普鲁申科转头看向陷入遐想的伙伴,他精力充沛、潇洒欢快的同伴——那充盈于他全身的东西恰是普鲁申科难于拥有却渴望拥有的。亚古丁就像伏特加,口味浓烈得呛人,火辣辣的刺激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之后胸膛里也燃起一团烈火,他的世界单纯如斯,透明而纯粹,普鲁申科看着他,觉得就像小时候对着是在东正教堂里见到的一串挂在圣母像上的紫水晶十字架,想伸手去摸,又心生畏怯。
恍惚中,他想起一句俄罗斯的谚语:麋鹿想得到雄狮的爱情,需先做必死的决心。
整个夏天,他们无所事事。喀山电影院、酒吧和城市中星罗棋布的大小教堂成了他们最常去的地方。
普鲁申科已经跟电影院老板相当熟络,他们每次都可以被安排到最好的座位上。那老头叼着木雕的旧烟斗,里面装着烟草却很少点燃。
那天亚古丁跟着普鲁申科来到电影院,烟斗老爹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对普鲁申科说:“今天是特别放送,《蜘蛛女之吻》。”
“那是什么?”亚古丁看他走开,低声问道,“是恐怖片吗?”
“呃……是文艺片。”
影片开始十分钟之后,亚古丁开始明白老板诡异的笑容和普鲁申科的不自然,他半恼火半戏谑的扯普鲁申科的袖子:“我说,zhenya,你早知道这片子讲的是什么,呃?”
普鲁申科含糊的“唔”了一声。
亚古丁耐着性子,同时暗暗把烟斗老爹诅咒了一番,可渐渐的他发现,莫利纳和他讲给瓦伦丁的故事正悄无声息的推开了他的心扉。
莫利纳是因为“有伤风化”被关进监狱的同性恋,他的狱友是死硬的革命者瓦伦丁。为了打发难捱的牢狱时光,莫利纳开始给瓦伦丁讲述电影故事。这两个性格与世界观截然不同的男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最终发展出一段感人的亲密关系。那些来自于人物内心的张力、双层故事中虚幻与真实的交织、严肃的主题和平淡中的激丄情,百炼钢化为绕指缠柔。
他们并排坐在座位里,都不再说话。是到在影片结尾,普鲁申科听见身边人喉咙里的呜咽。黑暗中,亚古丁这种意料之外的反应令他茫然不知所措。“loysha,”他低低的叫,“你还好吧你怎么了?”可亚古丁没有理会他。
影厅里的灯亮起来,昏黄的光亮里,亚古丁哭成一张包子脸。“loysha……”普鲁申科承认自己在那一刻有点被吓到。亚古丁看了看他,紧接着做了件令他更为惊吓的事情:那家伙把湿乎乎的脸一下抵在他肩上,狠狠蹭了两下。
烟斗老爹走过来,本来笑眯眯的脸上表请瞬间滑稽的僵硬,嘴巴张的烟斗几乎要掉出来。不过他咳了一声之后就镇定下来:“哦,zhenya,我想说的是,我很高兴你朋友喜欢这电影。”
亚古丁忽然带着浓浓的鼻音兴奋而认真的说:“是啊,这真不赖!”
于是他们三个都笑起来,不过普鲁申科笑得有点尴尬,他觉得这一晚他的心脏受到太多次刺激,已经精疲力尽的快跳不动了。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他又很多次目睹了亚古丁急来骤去的激动情绪,直到习以为常。他承认即使他可以从理性上理解,但绝无法从感性上接受。亚古丁一直不觉得坦率的公开表达情绪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他默认自己站在生活舞台的中央,无论哭笑都理所当然,至于旁人的指点议论并不关他的事。普鲁申科觉得也许正是这显示了亚古丁真正强悍的内心,他才不在乎所谓的“被人看穿”;但这恰是普鲁申科深为忌讳的一件事。他始终清楚的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和强烈到近乎变态的自尊,他像穿着件玻璃做的盔甲,硬度高却易碎,旁人看到的清华优雅其实只是小心翼翼,他知道,那盔甲也许终究会变成锐利的碎片,伤人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