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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贰、

      田仲站在堆放粮草的帐内,出神凝视最后几包的米粮。
      「三天……」负责管理士兵伙食的他,如同这些日子以来,默默倒数这座粮帐将空无一物的日子。
      自从圣上下达一日一粮的命令后,他便找来自己的手下守着这座由他负责管理的粮帐。军中阶级森严,不同军阶的人由不同的什长负责伙食,而他,只是个打理队长以下军阶的小兵,这些人的饮水吃食。他不清楚队长屯长,曲尉甚至将军他们的粮帐还剩下多少粮食,却清楚明白为数众多的小兵,只剩下三日的粮食可以活命。
      「田什长……」突然间,粮帐外传来同袍刻意压低的声音。
      田仲揭帐而出,问向守在帐外的小兵:「何事?」
      「什长……」小兵顿了顿口,眼神中缀满惶恐与不安。「我们……还有几日能活?」
      一股无奈迅速充塞田仲的胸口,他摇头:「你该明白我让你们守在这里的理由。」
      那个理由,就是不能让其它人知道,这座帐内究竟还剩下多少军粮。
      小兵咬咬牙,眸子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什长……就算战死也好,我、我不想就这样饿死……」
      「……」
      小兵没说出口的话田仲明白,可除了明白之外,他无力改变。
      他们都是农家出身的苦孩子,从军只为了给家里挣些军晌钱粮,也替穷苦的家人少张吃饭的嘴。这些年来各地饥荒不断,无粮可食活活饿死的人岂止万千?
      本想着新帝登基为伐夷东大举招兵,好不容易见着条活路,一条能活自个儿也能活家人的路,却怎知到了东晴关却又遇上缺粮,这下子不只领不着军晌让家人好活,连自己的命也得搭上。况且他们地位卑贱,关内缺粮时最先被牺牲的只会是他们;最先空乏的粮帐,也只会是他背后的这座,不会是上级军官们的粮帐。
      有时候想想,他们怎就这般贱命?
      明明同是人生父母养、明明不偷不抢不贪不求,唯一的愿望就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三餐温饱而已,为何老天爷总连这么点卑微的愿望都吝啬赏给他们?果然这人哪,投胎拉门环的时候要拉个有钱有权人家的门环,否则还不如当条大宅子里头的狗,好歹天天有肉吃有骨头啃。
      「别说丧气话,粮草应该这几天就会送到。」田仲拍拍小兵的肩膀,软声劝慰。
      小兵露出一抹惨淡又难看的笑,道了句让田仲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话。「这话,什长真的相信?」
      「我──」田仲语塞。
      相信掌握权势的人?相信有身分有地位的人?相信被称为天子的人?
      背叛,上演过太多太多回──无论是从前、现在,甚或是将来──从来就只有舍贱留贵、弃民救官,这条法则从以前开始就未曾改变,现在也不可能。
      天边的夕阳缓缓地隐入山后,天穹的颜色也由明亮的红,渐被墨黑晕染。东晴关内有许多人的心,像那沉入山后再也发不出炙热和强光的太阳,又随着一天的过去,沉下。
      一大片悉苏的脚步声由远处逐渐朝着粮帐的方向靠近,开始还瞧不清那些人的脸,直到走近后才发现来的人竟是皇帝陛下。田仲和小兵二人仓皇下跪,没料到竟是皇上亲临,跪倒的背脊暗暗颤抖,不知方才他们的谈话是否已被听见?
      皇帝,天子。
      一句话便能要了他俩人的命,何况他们方才所言足可安上大不敬的罪名,甭说夺他俩的命,就是家乡父老亲族也可能因为他们的失言获罪赐死。
      冷汗,不停地从他们的额角冒出,滑落。
      只觉得时间突然像个龙钟的老人走得缓慢,也像个恶劣的刽子手慢慢落下能取走性命的大刀,嘲讽他俩脖子背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快起来别跪着,夜里地湿露寒别冻坏了。」
      没有预料中的严厉斥责,却是温软如棉的一句关怀,用陌生的声音发出。
      田仲二人在军中的等级微末,别说皇上的声音,就连天子容貌都只曾在远处瞧过。惊惶过度的两人毫无反应,仍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直到有一双手分别托着他们的肘弯将之扶起,田仲这才头一回清楚瞧见真龙天子的相貌。
      「陛、陛下……」田仲发出的声音依然颤抖,生死关前绕了一圈,任谁都会惶恐得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犹在梦里?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是田仲。」
      「这位小兄弟是?」
      「我我我、我我我……」小兵过于惊惶,张着嘴连说了好几个我字,却始终说不全自己的名。田仲毕竟年长许多,一听小兵没用谦称,忙用手摀了小兵的嘴,代他回答。
      「启禀陛下,他叫牛二。」
      楚云溪微笑,拍着两人的肩膀:「抱歉吓着你们,你们谁是负责这座粮帐的人?」
      田仲咽了咽唾沫,梗着脖子道:「是小人负责。」
      「还剩几日的粮?」
      楚云溪问得直接,显然惊着不知该据实以告还是该避重就轻说些场面话的田仲。
      「这……」
      「直说无妨。」
      田仲又吞一大口口水,一付豁出去的模样大声答曰:「三日。」
      「该死。」
      一道沉重浑厚的男音自楚云溪后方响起,那人咒骂了句后,蛮力推开左右两边的曲尉,大步走到楚云溪左侧下跪请罪。
      「稽疋失职,请陛下降罪。」
      楚云溪正色沉声,道:「你的罪,等这场仗打完大家都活着回去后朕再依军法论处,在此之前你必须留着你的命等待朕的发落,听明白了吗?」
      「属、属下明白。」
      自从被列丹弓相中拔擢之后,因为家中曾走无数州县经商营生,对于商货如何调配分派十分娴淑,故而军队上下粮草物资的配给连同伤亡兵将遗族抚恤等事宜,便通通交予稽疋打理。
      今日之前,下属传回的消息都是军中尚有七日之粮,对照负责送粮的指挥官差人送来最快五日最迟七日便能送粮入关的消息,稽疋有信心能撑到粮草送来的那天,即便一日才放一餐,可至少能保关内将士不至捱饿。然而当他颇为兴奋地将指挥官送来的信函交到陛下手上,却看见陛下表情严肃放下手中的信,命他带上关内所有掌管粮帐的人──特别是专供将军和曲尉军阶之人所用,管理这些粮帐的人──命他带齐这些人随之而行。只见楚云溪越来越朝军营外围走去,最后来到他见都没见过的一处粮帐……
      田仲的军阶是什长,管的是伍长及末等小兵们的粮,也是所有管理粮帐中地位最低的人。其余中高阶军职者赖以存活的粮帐都备有七日之粮,为何低阶军职者的粮帐却只有三日?中间四日之差,差在何处,不言而喻。
      道理一旦说破就很简单,四日之差,差在身分、差在贵贱。所差四日之粮全都上缴到了其它粮帐,喂饱地位高的,却饿了地位低的;活了身分尊贵的,却死了身分卑贱的。
      这是军中的惯例,恶陋的惯例。却也是这世道,活生生血淋淋的惯例。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楚云溪说话的语气很沉,沉得叫稽疋胸口闷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知、知道……」
      稽疋两个眼珠子气得都要冒出火来,他气的不是别人也不是军中的卑劣陋习,而是他自己。皇上和大将军破格把他这个什么军功都没有的人升到将军的职位,看重的就是他擅于调度的能力,可他竟然连军队里有这等陋习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且还是在这种粮危未解的情况之下。
      他,彻底辜负皇上对他的看重,彻底辜负。
      自责,像勒在颈间的铁链,绞得稽疋羞耻又愤怒,耻自己的无能、怒自己的轻忽。
      「稽疋。」
      「属下在……」稽疋垂首紧攒双拳,声音沮丧得不若他往日的意气风发。
      楚云溪背手而立,说话的语气又向下沉了三分。「现在是你自责的时候?是你沮丧的时候?」
      稽疋错愕抬头,两眼看着楚云溪的侧脸,颤声道:「属……属下……」
      「是人,就会犯错,差别只在于犯错后懂不懂汲取教训、能不能迅速弥补错处。稽疋,挺起你的胸膛告诉朕,你是哪一种?」
      稽疋不由自主挺起胸膛,眼神汇集在楚云溪威严又霸气的脸上,用力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回答。「稽疋有错,可稽疋不是犯错后只会逃避的懦夫,请陛下准许末将告退,一个时辰内稽疋定把错误修回正轨。」
      「好!」楚云溪重重一喝,道:「朕准了。」
      「谢陛下。」
      稽疋转身,吆喝身后被命令前来所有管里粮帐的人员一并离去,留下傻眼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田仲与牛二。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运粮时用的推车喀拉喀拉从各个方向朝着田仲管理的粮帐而行,运来本该属于下级士兵们用度的粮食。
      田仲看着堆放在地上的粮食数量,从原本的三日逐渐变成五日的量,期间稽疋将军只回来过一回,站在皇上身边小声而恭敬地说了几句,只见皇上微笑颔首,没多久便又送来一车的粮,最后这一车,把五日的量拉到了六日,却让田仲在见到粮草外麻袋上的徽记后,错愕不已。
      属于供应王帐用度的米粮,竟送到低阶士兵的粮帐内……
      这、这是何等恩赐?竟将唯有皇帝能食的精粮供予普通百姓和贱民食用?
      「呜……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哪……」
      田仲双膝落地,重重跪下,激动的泪水止不住地向外宣泄,在他的脸上交错。
      背叛,确实上演过太多太多回。舍贱留贵、弃民救官,这条法则也确实未变。
      或许他现在仍无法相信掌握权势的人、无法相信有身分有地位的人,可他相信、相信眼前这位被称为天子的人。相信,他们的王,是真心替老百姓们着想,是真心善待曾经没有尊严、曾经苦到没有活路的人。
      相信,只要有这个王,百姓就有好日子。
      「皇恩浩荡……浩荡哪……」
      田仲泣呼皇恩的声音,随风回荡在看到这一幕,所有人的眼里、耳里。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很快地传遍了东晴关内。田仲的相信,被更多更多的人,相信。
      涣散的军心再次被唤起,这一次,更浓也更坚定。
      粮食不再「只有」六日,而是「还有」六日,他们只管挺胸面对来势汹汹的夷东大军,其余的事情无须他们担心,因为他们的王不会轻易舍弃他的子民。
      陛下说了粮草必达东晴关,那就一定会送到。
      就算缺粮、就算要他们啃草皮树根等着粮草从后方补来前线,他们也愿意饿着肚子等,只要他们的人没有倒下,就绝对不让夷东人的马蹄踏入东晴。
      宁死,也要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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