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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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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嬷嬷顿下步子,转身早就满脸堆笑,福了身子回道:“公主就该这样,奴才这就回去回了主子,明儿就给公主把人送来!”
叫老吴打了赏银,瑞嬷嬷便回宫去了。
公主府上下,我先前熟知的除了蓉逸也就桃杏儿一人,其余都是孙延龄从自家田庄调来的,桃杏儿近来的古怪,我也说不上她是忠是佞,我身边是该再多个得力的人才好。
翌日,身子果然大好了。只是这雨,仍是千丝万线织成细细密密的水帘,外面抽了丝的新柳被拢的朦朦胧胧,那颜色像是罩着层烟雾的翡翠,倒是失了高贵。
我精神畅好,唤来了新来的长史。
身长八尺的汉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行礼叩安,反倒让我觉得别扭,给蓉逸递了个眼色,蓉逸便扶他起身。
看到他的样貌,惊住了我,他脸颊的棱角仿佛是以尺量刻用刀剪裁过一样,眉里面上的沉闷安稳怎样都掩不住那份傲然不羁,我虽知宫里派来的长史本就不是内人,但料想着也不该如此年轻俊朗,更有种让我说不清楚的熟悉,仿佛哪里见到过。
于是,问道:“长史叫什么?”
他欲拱手,又悻悻得放了下来,答道:“奴才叫弘七。”
弘七,听名字,应该是不认得的,这般干净利落的回答更不似普通侍卫,干脆直截问道:“弘七,我们以前见过吗?”
“回公主的话,奴才过去在先皇跟前儿当差。”他回答的不闪不躲,像是已经排演过一样。
我便止住不问了。福临身边的侍卫到亲兵,我个个见过,他既如是说,显然是在撒谎了。
“弘七,你替我把其他陪住家丁都打发了,每人二十两赏银,只留你。你这两日跟老吴熟悉熟悉琐事,下月便交了差,府里大小事都归你管。”我吩咐道。
弘七领了命,拂袖打了个千,便出去了。
看着他宽阔直挺的背影,霍地想起,那片凯凯盔甲明甚六月骄阳的五凤楼下,那日的声势豪情,那日的惶恐不安。
或许,孙延龄认得他。
四月,天依旧暗的早,过了申正,天就一点点黯下来了,时有彩霞织锦,叫人分不清是黄昏还是黎明。闻腻了了屋子里的熏香气味,呆多了只想赖床,便叫人去置了把筝,摆在莫水池当中的莫晩亭里,我只罩了件玫紫坎肩,独自抚琴亭中。
我并不擅琴,自福临去后,自己就拿些琴谱摸索,也未请得师傅,已经能弹些简单易会的,不过是打发时间耐着性子罢了。
亭檐四角皆悬了三丈的通透碧色帷纱,微风吹过,便能拂上脸颊,带着一丝极隐极淡极薄的幽香,侵润良久,饶是那上好的甘丹龙涎也难比拟。
有人拢了帷纱,轻轻在我身上批了件大襟氅衣,负气道:“才刚好了些,这会子又来贪凉,水边湿气重,小姐好歹多穿些!这些小婢子,一个都靠不住!”
蓉逸的手暖暖的罩住我,我便抬头笑着说:“哪就这么娇气了,咱们小时候,还是你娇弱易生病。”
顺着帷纱看出去,那落日点滴映在水里,渐渐镀上一层金红色,帷纱时起时落,水中的金红涟漪也就一时看得贴切一时看不贴切,就像一只扑棱着翅膀就要飞走的雀儿,那架势扎了许久,还是被碧黑的溪水牢牢困住。
蓉逸在我身边的青石墩子上安坐下来,压低声音道:“才将我出去置办东西,你猜我听见什么?”
我摇头,看着蓉逸神色诡秘又紧张,心里不由跟着悚然一颤。
她继续说:“我也不确切,只是京里百姓人人在说,钦天监监正汤若望的什么文章触怒了朝廷,说是要问斩呢!”
我愕然,太皇太后与福临皆示汤玛法为亲人,玄烨的天花更是拜汤玛法所治,即便此事旁人不知,玄烨与太皇太后必是知晓的,他们定然不会做出此等落井下石的事情,那只有一种可能,玄烨他,受迫得怨,进退两难了。
我起身,对蓉逸道:“叫弘七去请额附进府!”
府里的灯都上了,天边也泛起来点点星子,我端着步子来回走着,那满桌的饭菜也叫人热了又热,还不见弘七回来。
“老吴,弘七走了几个时辰了?”我问道。
老吴垂手立在门外,答:“眼瞧着就两个时辰了。”
话音未落,他便出现在老吴身后,老吴惊惶着欲着手将他那一身绛福大氅脱下,我一抬眼,他便知事的退了后。
我挪步走到他面前,驾熟就轻的解开他颈上的那结如意双绦,顺势揭了氅衣撘在臂上,柔柔说:“怎么这么久才来,饭菜都热过好几回了。”
他蓦地捉住我还未及放下的手,紧紧的就势压在胸口,只觉得那心跳怦怦有声,另有股温热萦绕额心。我依旧垂着眼。
那日我便将自己弃了,早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再纵些又如何。
“公主,弘七把额附带来了。”弘七清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却对着弘七,莫名的不敢抬眼迎上,只是微微颔首。
“微臣拜见公主。”孙延龄松开我的手,眼角随之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颜色,退后半步,抱手一揖。
我微露倦意,吩咐道:“我跟爷吃顿平常家宴,你们都下去,留蓉逸、桃杏儿在身边伺候即可。”
待他们离开,我扶着孙延龄坐下,微笑的说:“爷不必跟贞儿客气,这话万万不要再说了。”
桃杏儿拿着紫金盂子给他净了手,他在江绸缎子上攒了攒,只说:“这些礼数上的,还是要的。”他不看我,并不是因为露怯,那日之事,看来他也有意遗忘了。
我接过蓉逸递来的珐琅翠大汤匙,盛了满满一盏膳糊,一手裹住袖袂,一手捧着盏子送到他面前,说道:“这是延龄哥小时候最爱吃的香油膳糊,那时候贞儿也爱吃,吃了自己这碗,又去跟你抢,你总是让给我喝。”
看着他喝光整碗的膳糊,那桌上的灯火透过纱罩映在他眉睫之上,他那两颗黝黑的瞳仁在微微上翘的睫毛掩映下,更添漆亮轻柔。
他搁下盏子,慢慢道:“那是因为公主爱吃。”
不觉涨红了脸,耳稍发热,便低头扒了两口饭,一时无语。
蓉逸给我夹菜的时候,有意碰了我的手臂,我才恍惚过来,闲聊似的问道:“我今儿个听说,外面的人都在传言,朝廷要置汤玛法的罪,果真有此事?”
“不是治罪,是治命。”他说的平静,依旧像话着家常。
“究竟何以致此?”我问道。
“汤若望站错了阵营,明史一案,满清贵胄没能把汉官势力悉数铲除,极是不甘,便造了汤若望的事端。”他大略解释道。
我拿了巾子擦了擦嘴巴,道:“曾参杀人,谗言三至,看如今,京城的老百姓都信了。汤玛法即便有罪,但也罪不致死。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能耐,竟不顾太皇太后跟皇上?”
“是苏克萨哈,连首辅索大人都借丁忧之名避而不朝,偏他爱出这风头,聪明人就该像鳌大人跟遏大人这样,一只首老鼠,一瓶万金油,如何都吃不了亏。”
我拂了帕子,压着声音笑着,没想到他把四辅臣就用这样一句玩话概括得既明白又到位。
“能不能想法子救救汤玛法?”我轻声试探性问道。
他伸手在我嘴角揉搓了一下,知道一定是饭粒粘在了面上,于是冲他尴尬的笑了笑。再抬头,只见他定睛凝视着我,顿觉身上一凛,仿佛寒冬腊月里的冰珠子敲上了热心窝。
“看你。”他冷冷道出两个字。
我不懂,这就算回答吗?
只听咚的一声轻响,桃杏儿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这就伺候爷换身衣裳!”
我抽了帕子,伏身擦去落在他库灰漳绒袍子上的盐水,那盐水瞬间就在袍子上结成顽固的乌白印子。
他扶我起身,握了握我的手:“臣看着公主痊愈,左右也宽了心。这就回去了,谢过公主今晚的宴席。”
我点点头,对桃杏儿说道:“桃杏儿,你跟爷回去,他身边没个可心的丫头,你帮我照拂着,我才放心。”
孙延龄微露闪躲之意,欲张口说些什么,桃杏儿已经帮他罩上绛福大氅,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跟着出来,只见高天皓月之下,那个背影,即便身边跟了桃杏儿,依旧是赤条条的孤寂,无穷无尽的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