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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貌琉璃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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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长安有天下闻名的两大贸易集市,东市与西市,分别位于皇城的东南与西北。东市专营各类上等奢侈之物,而西市是大唐丝绸之路的原点,汇集着来自各个国家、各个种族、民族的人。天下所有的货物,几乎都被囊括其内。
从食铺到西市并不远,只需走过一条街。裴前拉着驷马步行,我坐在车辕上,车轮粼粼滚动起来,很快,西市便近在眼前。
西市庞大繁华更胜东市,有南北与东西各两条主要干道,将集市分割成“井”字状的九宫格局。市场因此分为九个区,每个区都四面临街,店铺沿街而设,被高达数丈的高墙围拢着,沿着墙有能够跑马车的宽大街道,共开八扇高门。此外,集市附近还分布着祆教、景教、摩尼教的寺院与建筑。
道路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车辙痕迹与骆驼牛马的蹄印,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有数万家之众。但此时时辰尚早,那些由突厥人、回鹘人、粟特人、吐火罗人、波斯人、大食人、天竺人开的酒肆、衣行、铁铺、珠宝古玩、骨器等商铺还未开门。我们的马车即将进入西市时,正遇上自城门外刚刚进入长安的一支商队。
这支商队非常庞大,有数百人及数百的骆驼马匹之多。如此庞大的商队,即便是在大唐最繁盛的时候,也是少见。
驼着货物的骆驼与马,排列宛如长蛇,连沿迤逦整条长街。驼铃声与牲畜的叫声,阵阵传来,赭色的骆驼装饰着红红绿绿的披挂,高耸的驼峰之间铺着厚实的毯子,上面驼着箱笼。
“照夜公子,马车走不动了,商队把路堵死了。”我扭脸朝车厢内道。
照夜“嗯”了一声,修长白皙的手指露出来,他撩开厚厚车帘,缓步下车,将一件物什丢给裴前道:“撑起来。”
“什么!”裴前竖眉。
照夜睨他一眼。
那是一把深灰色的大伞,比寻常用的油纸伞要大上一倍,撑开宛如华盖。伞面上有好似银箔的图案。
“我来吧。”我伸手拿过那把大伞,然而那伞竟异常的重,我双手举着都很吃力。
“给我,你老实呆着!就你那小细胳膊,让你抱个姑娘都费劲。”裴前挤兑我,劈手又将大伞拿了过去。“又不下雨又不刮风,大早晨撑个球的伞!”
裴前不情不愿的举着伞,照夜敛着狐裘立于伞下,我陪站在他身侧。
大队的骆驼缓缓行进,骆驼的嘴不停的咀嚼,喷出白色烟气。牲口身上难闻的臊腥气扑鼻,我掩饰性的低咳,用手捂鼻,却瞥见身旁俊美无俦,贵公子般的照夜,居然不见丝毫的厌憎,一双狭长的眼,总是半眯,显得莫测。
“公子您来了。”
我正暗自惊奇,自驼队中疾步走来一名矮胖男子,穿着胡商的衣服,见到照夜,恭敬一礼。“小人等候多时了。此次商队大有所获,贩回些不错的货,请公子过过眼。”说着,躬身领路在前。
我与裴前对视一眼,这才知道,这支庞大的商队竟然是照夜的。
胡商打扮的男子,引着我们走向一家豪华的商铺,一路走来,驼队中不时有人向照夜问安行礼。
那家商铺阔大,足有三层,里面的货物囊括了几乎整条丝路。
商铺外面是片空地,有骆驼缓缓跪地,上面骑坐的人敏捷的跳下来,站在遍地堆放的箱笼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似乎是对照夜及照夜那把硕大的伞感到好奇,看的目不转睛。
照夜停下,也看了过去。我随之看去,见到两名身材颇高的男子。
两人的穿着与商队里的人截然不同,一老一少,头戴裘皮帽,身上穿着黑色的短袍,外罩皮裘,脚蹬皮靴,脖间围着厚厚的织物,畏寒般将半张脸都藏在里面,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与深凹的眼。不是汉人,亦不像寻常所见的胡人,倒有些似沙漠里的民族。
“这两人是谁?”照夜问。
商队里立即有看上去有些身份的人恭敬回道:“禀公子,商队此次在巴格达城外遭遇悍匪,幸得这二位及他们的同伴鼎力相助,这次贩回的各色货物,俱比以往优良,也因了此二人关系。”
照夜简单询问了一番,吩咐手下请那两位远道自巴格达而来的朋友一起进去。
“多谢公子盛情。”自巴格达而来的人,一张口,竟是地道的汉话,长安口音。
商铺内早已烧起了暖炉,上等的木炭混着西域香料一同燃烧。我们一行人径直上了顶层,那里还备好了一套精致的鎏金茶具。
我对那一老一少好奇极了,他们所来的那座城,对我这从未出过大唐的人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存在。自进入铺内,我便一直满是好奇与探究的盯着人家看。
房间里很暖和,那一老一少散开脖间层层织物,露出了真颜。年老的那位,四五十岁的样子。窄长的瘦脸,未曾蓄须。人精瘦,因常年漂泊在外,肌肤晒的黧黑,粗糙硬朗,人有着一种铁器般的质感。面容布满风尘,格外沧桑。看他五官并非胡人,后来他自我介绍,果然是个汉人,名叫钱为天。
“钱为天?”照夜似乎感到好笑。
这个名字确有意思,我听到他说自己名叫钱为天时,也忍不住好笑。
钱为天笑着道:“都说民以食为天,可没钱,也就难有食。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哪一样都离不开钱,由此看,还是钱最大。”
众人一阵大笑。钱为天接着讲述。原来他也可以说是大户人家出生,后来家道没落,他在极年轻时便离开了大唐,辗转西域各处,最后到了巴格达,在那里度过了半生。
“鸟倦飞而知还,在下漂泊半生,如今已老,想要落叶归根。”钱为天如是道。随后向照夜介绍身边青年。
青年叫做哈迪,二十左右,身量颇高,竟比健壮的裴前还要高出一些。他倒是个地道的巴格达人,他称呼钱为天为老师,会说一口流利汉话。因为仰慕大唐文明,渴望见识大唐繁华,故追随老师钱为天来到长安。
哈迪一身暗金的肤色,一张雕刻出来似的棱角分明的脸。卷曲的浓黑头发,高鼻深目,眉如墨涂,眼瞳却宛若琥珀,薄薄地蜜色嘴唇,惊人的英俊!
照夜一双狭长的目,扫过哈迪,长久的定在钱为天身上,目光微凝。
钱为天也不拘束,坦然的任照夜看。
“公子请看。”这时,矮胖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队抬着大小箱笼的壮汉。
那些箱笼被一一打开,满屋顿时珠光宝气,耀得人眼花缭乱。
箱笼里满满地都是珍宝。红色蓝色的宝石、紫色的水晶石、金绿的猫眼石、还有罕见的虎睛石和碧玺,以及大大小小的珍珠,镶嵌着珍宝的器皿,散发着扑鼻异香的珍贵香料,甚至还有一箱子极罕见的,铸造精美的波斯金币。
我与裴前都看得傻了眼,照夜只是淡淡一瞥,便挥手命人盖上了箱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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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早上并上午的时间,在照夜以及他的商队进进出出的忙碌中很快过去。
时已至午,照夜命人款待商队众人,他则特别请钱为天和哈迪去酒楼。我与裴前今日充当他的侍从,自然也要跟随。
西市遍地都是胡商酒楼,充满着异国的情调,生意更是兴隆。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人群与牲畜在堆砌摆放的各色货物间穿行,摩肩接踵。这是独属于西市的繁华与喧腾。
裴前依然被要求撑着那把华盖般的大伞。照夜走在伞下,玉貌绛唇,鬓如抹漆。他身穿千金裘,身姿修长,仪态俊雅,宛若出行的王孙。集市中拥挤的人群见到这样的他,自行为他分开,让出路来。女子们的目光,痴迷纠缠流连在他身上。
我被市场中一阵嘹亮紧凑的锣声吸引,跑到前面,踮着脚望着一处地方,兴奋忘情的喊起来。“快看快看!耍百戏的!”
在我前面不远处是片大空场,场地中央搭着台,里里外外围了数层人,半空中横过一条绳索,身着彩衣的绳技艺人在表演。还有玩竿技的,扛鼎的,吞刀的,吐火的,耍丸剑的。
铜锣敲的震天响,敲锣的是个团主打扮的盛年男子,他一边敲锣一边吆喝,声如洪钟。
这是一个初到长安的百戏团,到年底了,过年的时候,有钱的商贾人家与达官贵人们图个热闹,总会出钱请些耍百戏的乐呵乐呵。所以每年到这时,大唐境内有些名气的大百戏团就会涌到长安来,这些百戏团之间,借这个时机相互斗赛,看谁的本事更厉害,谁的人气更高。
“一别数十载,长安还是老样子。”钱为天忽发感慨,语气颇是复杂,“一年又一年,时光倥偬而过,上一次在长安街头看百戏,那时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恰是公子身边这位小哥这般年纪。”
钱为天笑看向我,我忙回以一笑。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喝彩与欢呼,半空中表演绳技的艺人正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哈迪与我站在一起,挤在人群里观看。我见他满脸都是惊奇之色,却不会忘形,也绝不大声的叫喊,显得极有自制力,举止言谈都透着沉稳气。
“就要过年了,”照夜依旧懒洋洋的语调。“除夕夜,就请这个百戏团吧。”
“是,公子。”
陪同照夜的,还是那位矮胖却一脸精明练达的男子。他招手唤来团主,一番言语后,照夜随手丢给团主一个锦袋。团主打开袋子一看,怔了一下,随即连声道谢,照夜懒洋洋抬了抬手,转身走了。
我们便也赶紧跟着离开。
矮胖男子将我们带进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他在这里早已订下包间。
包间在楼上,席间摆满了浓香的异域菜肴,葡萄美酒倾倒在琉璃杯中,宛如玛瑙。裴前看到美酒美味,顿时忘了今日的侍从角色,大大咧咧就往榻席上坐,结果自然是被照夜赶了出去,连同我也一道被赶出包间。
我俩被酒楼的伙计带到后门处,那里摆着几张简陋的木桌,各桌都坐有侍从与车夫打扮的人在吃饭。院子两边是牲口棚,拴着食客们的坐骑,人与牲畜同在一处进食。
“他娘的,真把老子当下人了!”第一次被安置在这种地方吃饭,裴前气的冒火。
我怕他性子上来会闯祸,忙安抚他。就在这时,只见坐在桌前扒着饭菜的众人,忽然都往门外跑,边跑还边相互招呼着,似有什么热闹看。见裴前仍气呼呼的,我便拉了他一道出去看热闹。
原来这酒楼的后门外面竟是条街,此时,从长街的一端缓缓驶来一辆单辕双轮马车,马车前后都有大队的随从。拉车的全是白马,浑身无杂色,马颈间挂着璎珞,头上饰着红缨,车身也是白色的,装饰着红色纹饰。
“喂,伙计,这马车里坐的是哪家贵人?”我身边一位车夫问一位侍从。
“知道白婉烟吗?”那位侍从道。
“不知。”
“白婉烟乃是新任的拜火教祭司长,据说她是波斯王族后裔,算起来是个公主,身份倒也尊贵。”
“哦,拜火教。”那位车夫似懂非懂的点头。
我这才发现在这条长街的尽头处,便是祆教的教祠。
祆教又名拜火教,乃是曾经繁荣一时的波斯帝国国教。自北魏起始,便有波斯人在中土经商定居,《洛阳珈蓝记》中便有详细记载,数百年间未曾断。而在大唐经商定居的胡人中,又以波斯人居多数,因而波斯祆教凌驾于其余外来异教之上,规模与信徒皆众。可是后来,在大唐贞观年间,波斯为黑衣大食所灭,波斯境内所有祆教教祠俱被大食破坏,波斯的王族逃亡来到大唐。
胳膊被人捅了捅,我转脸看去,裴前极有兴致的对我道:“听说白婉烟长的极美。”
我“哦”了一声。
“走,看看去!”
裴前说着就拽了我跟随马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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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市附近居住的几乎都是胡人,因此长街两侧尽是胡人的屋宅。当这辆雪□□致的马车出现时,屋宅里的胡人无论在做什么,都纷纷停下,恭敬的站在街边迎候着,单手按胸,神态庄重肃穆。
马车在祆祠旁边停下。
整座祆祠洁白宛如玉雕,在周围一片青灰色低矮民房的映衬下,好像不染纤尘的白莲。高耸的楼阁,浑圆的石柱,金色的圆顶,墙壁上镶嵌着图腾神像与缠枝花纹。
教祠深深,从里面传出阵阵诵经的声音,宛如来自梦境的歌吟。
马车停下的时候,早有等候在大门外的教徒,快速的铺好地毯。随即,一只穿着白色靴子的脚伸了出来。一阵铃铛清脆的撞击声里,从马车中走下来一名通身雪白的窈窕女子。
长街两侧迎候的胡人纷纷跪地,口中呼着:“阿胡拉!”
看来这女子便是白婉烟,波斯祆教地位至高无上的祭司长。可惜,她长的美不美,我没看到。
白婉烟白衣白袍,就连脸上都蒙了一层白纱,只露出一双眼。可即便看不到容貌,却能从她举止神态感知,必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即便她头上身上不见任何贵重的饰品,但还是有一股逼人的贵气,冷艳如梅。
白婉烟步出马车,踩着厚厚的织花地毯往祆祠里走去,却在这时,自我耳后突然有利矢疾速飞射而来的破空声!
利矢是射向白婉烟的,速度极快,擦着空气“嗖”的劲响。
“祭司长!”她身边的教徒随从面上失色,惊恐大叫。
疾射而至的利矢刹那便能抵至人喉头,白婉烟避无可避,她眼中却毫无惧色,神态平静,忽然宛如一只白鸟般凌空而起。
她竟如毫无重量的羽毛,被风吹着扶摇直上,一只脚尖点在虚空,却如同踩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她悬停在半空处,凝伫着不动,利矢叮地没入她身后墙壁。
眼前景象如同神迹,裴前看得目瞪口呆,而我内心惊动震撼,宛如又再度见到那夜在法门寺,于佛塔上空飘舞的飞天。
“阿胡拉!”满街的胡人高声呼喊着匍匐了下去,不停叩拜。
“别跑!”裴前突然大喝一声,“他奶奶的,敢在你爷爷我面前放暗箭!”
我来不及叫他,他转身就往后跑。后面跪拜的胡人被他踩了手,痛的嗷嗷直叫唤。裴前一路踢翻几人,径直闯进一户人家的屋宅,一脚便将房门踹破。屋宅的主人愤怒的叫骂,他在人家屋子里来回搜查了个遍,不知要找什么。
裴前什么都没找着,悻悻的走了回来。
白婉烟真就如没有重量的轻烟一般,半空飘然的一转,已亭亭立在了马车顶端,冷淡的注视着下面。
“在下中郎将裴前……”马车前,裴前拿出官家子弟做派,煞有模样的对白婉烟行礼道。他接下来还有话要说,却见白婉烟单臂一伸,一条银色的细链子唰的甩了出去,裴前一侧头,链子堪堪擦着他面庞,宛如一道闪电,打向他的后方。
裴前身后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有个浑身包裹严实的人被链子甩中,那人外面裹着的大氅倏然滑落,露出里面紧身的衣裳,与精钢制造的短弩。
那人暴露,恼羞成怒,执起精钢的短弩,再度对高处伫立的白婉烟射出利矢。白婉烟不动亦不避,手中银色的链子一挥,叮当打落利矢。长链一挥一收,再一次甩出去时,细细的链子上猝然燃起熊熊的火焰!
耳畔此起彼伏尽是惊叹声,链子刹时变成一条盘旋的火龙,白婉烟操纵着这条火龙,硬是使那人找不到放矢的机会。
火焰令钢铁变的炽烫,犹如烧红的炭,最后那人拿不住,短弩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燃火的链子在那人周身上下灵动游曳,就如同有生命一般。那人身上布料被火舔舐,尽是烧出的破洞。
忽然,那人头上戴着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头顶上有淡白的炙疤。
“和尚!他是和尚!”
身周乱哄哄的,那个混在胡人群中放暗箭偷袭波斯拜火教祭司长的人,竟是个和尚!
“拿下。”白婉烟收了链子,淡漠的飞下车顶,对身边随从道。
“妖女!”那和尚指着白婉烟骂。“迷惑众生的妖女!”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跪拜的胡人们怒了,纷纷吼着。
“愚昧的蛮夷,睁大你们蒙昧的双眼,好好看清楚,你们面前的不是神!是妖孽!是魔的化身!瘟神魔星即将现世,生灵即将涂炭,我天朝与诸众生危在旦夕!”那和尚愤然指着白婉烟,他的双手已然被火焰灼伤。可是奇怪,火焰似乎对白婉烟是毫无作用的,炙烫的火,丝毫不会使她受伤。
“你我,究竟是谁在此妖言惑众?”白婉烟冷冷淡淡地开口。“你又是哪里来的和尚?”
“邪魔外道!你不配知道!”和尚冷傲轻蔑的道。
“我波斯祆教在中土立教已数百年,从来与本土各教派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更不曾与释教有过任何恩怨瓜葛。你这和尚,今日无缘无故,先是放暗箭偷袭我,后又出言辱骂我及我教派,我倒要问问,你这种行为说明什么?”
白婉烟冷冷一席话,说的那和尚难以言对。只见他脸色变得极是难看,只不住声的叫骂。
信奉着祆教的教徒们,呼啦啦全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愤怒而凶狠的盯着那和尚,狼群一般朝他包围过去。看这情况,一场残酷的群殴即将发生,我不禁有些为那和尚担心。
和尚是个汉人,被凶悍的胡人们包围,他丝毫不见惧色,倒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可骂着骂着,忽然,他猝然间全身痉挛抽搐的倒地,双手与双腿收缩着,手指大张,胡乱在半空抓挠。
我惊骇得无以言状,这状况竟是与昨日在太白醉酒楼猝死的酒客一样!
果然,只见这个和尚也是倒地剧烈的抽搐了一阵,就不动弹了,只是身体保持着收缩的姿态,肌肉扭曲,手指如爪,古怪的弯曲着。
白婉烟的随侍翻了翻那人,道:“祭司长,他死了。”
被翻转过来的面容上,双眼暴瞪,眼球突出了眼眶,嘴巴大张,令人感到惊怖的死相。
街上混乱起来。信奉拜火教的胡人说这是辱骂神灵而遭到的报应,而不信奉拜火教的众人,则对那和尚死前所言议论纷纷。
“知道吗,昨日长安府尹衙门里接到好几桩类似这样的报案,都是好端端的人,突然猝死,死状可怖,死因不清……我外甥就在府尹衙门当差……据说都是因为触怒了神灵,遭的报应。”
“竟有这样的事!对了,我听说法门寺似乎出了什么事,寺门关闭,朝廷还派了重兵把守,今日这事莫非是与法门寺出事有关?再过半月,皇帝陛下就要亲迎法门寺塔地宫内的佛指骨舍利入长安供奉了,这个时候法门寺出事……”
“嘘!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又忘了,看看这个和尚!”
我立在冬日正午的太阳下,浑身冰冷,止不住的战栗,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一桶冰水。眼前的街市,洁白的祆祠,蜂拥而至的人潮,在我视域中渐渐模糊不清。滚滚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我淹没。
我呆怔的望着一身白衣的拜火教祭司长,神魂出窍一般,似自这里抽离了出去,重新回到了那一晚。
高耸的佛塔如在硕大月轮中,月亮大的失真,仿佛是苍穹间突然张开的大洞,连接着天外。光明盛处,浮现女子窈窕妖娆的身形,宛若谪仙……寺内众僧纷纷倒地,飞天在佛塔上端飘舞,慈眉善目的住持大师激愤的叫着“孽障!”……还有昨日在太白醉中猝然抽搐死去的酒客,扭曲的面孔,与这死去的和尚重叠。
“……原来跑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忽然有人拍我,声音隔着一段距离飘过模糊的意识,我仿佛被从梦中惊醒,生生打了个激灵。照夜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他身后跟着钱为天和巴格达青年哈迪,周围尽是乱哄哄的人群。方才这里出事,附近听闻的人们都跑来围观,竟堵得水泄不通。长安府尹很快派了人来,驱赶着围观的人群,并高声叱喝众人,不许散步谣言。
“谁允许你们擅自乱跑的?”照夜看上去对这样的事情没有兴趣,长眉微蹙,显得有些不耐烦。“还不快给我回去!”
我仍望着白婉烟,她身旁簇拥着信徒与教众,府尹衙门的人小心翼翼的向她做询问,她并不亲自回答,淡淡扫一眼身边的随从,随从便向府尹的人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
似乎是察觉到我在注视她,白婉烟忽然转过头,朝我看了过来。正午的日光倾洒在祆祠金色的圆顶上,落在白婉烟的眼睛里,像落入一潭深湖。
那是一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眼,望进去,怕会陷溺。我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余光不经意间扫到,白婉烟的目光越过我,停顿在我身后的地方。
我回身,照夜正在对哈迪道:“你才刚到长安来,就遇上这种事情,是不是与你想象中的长安大相径庭,有没有失望?”
哈迪健康的深肤色,阳光下泛出一层金属般的光泽。他的身高,容貌,使他无论站在何处都极为惹人注目。“这才符合我想象中的长安。”他的声音亦醇厚如酒。
照夜耐人寻味的看了他片刻,挑了挑眉,转而对我与裴前吩咐道:“都给我回去。”
我正要走,裴前却被几个胡人围住,拉扯纠缠不放手,要裴前赔他们的东西。
原来是刚才那家屋宅的主人。裴前闯进去时,踹破了人家的门,又碰倒弄坏了一些东西,屋宅的主人要他赔钱,裴前身上带的钱不够,屋宅的主人不依不饶,拽了裴前要去找府尹的人讨公道。这时,忽见照夜随手一抛,一条金光划出一道弧线落入领头的胡人怀中。
“金币!”那名胡人惊喜的叫了起来,“我们波斯的金币!我们波斯的金币!”
波斯帝国百年之前已经灭亡,但波斯铸造金银器物的工艺驰名天下,可算世间第一。因此,波斯铸造的金银器物,极受世人喜爱追捧,尤其是波斯的金币,含金量高,工艺精美,如今存世有限,一枚便很难得。也难怪那胡人与亲友们欣喜若狂。
裴前终被放行,他整了整被人揪扯凌乱的衣裳,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白婉烟,这才随我一道跟照夜往回走。
“裴前,”照夜睨着他,唇角斜斜上挑,慢悠悠地道:“你果然是个赔钱的货。不过,我是个商人,我从不做赔钱的事。”
“嘁、不就是金子吗,回头我加倍还你。”裴前嗤然不屑道。
照夜轻笑,眼底都是狡黠的神色。“金钱债易还,人情债可不好清。”
裴前怒视,“你想要怎样?”
“以后自有向你讨还的时候。”照夜只丢下这句话。
裴前只能对着照夜的后背干瞪眼,“奸商!”又对我道:“这人根本就是一只狐狸!”
我没空搭理他,因为我忽然又看见了一个和尚。
一身素朴布衣,头戴尖顶宽檐斗笠,手执一根竹杖,身后背着行囊,宛如西行取经的玄奘大师。正是昨日突然出现在太白醉酒楼中的那位少年僧侣。
他的身影在角落的阴影处一闪而过,再也寻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