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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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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行军,天将亮时,六人归队,十六人不时即望见十里之外的高大城墙。
一面银黑的玄武旌旗升起,上书“锦容帝姬府”五个金线勾边的大字。
挂旗的十八抱怨道:“少主,您也真是,要是我们一直挂着这面旗,哪里会有毛贼敢来骚扰?路上也不必一直清扫毛贼这么麻烦!”
坐在车辕上的女子伸展四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只当为民除害了罢,顺便给你们活动活动筋骨,岂不是美事一桩?”
旁边的十九接话道:“怕是少主用意深刻,想以此试探国内的民情,是否真如玄武城中那些流言所说的那么不堪吧?”
被戳破天机,也不见女子懊恼,只是淡然浅笑一下,也不反驳。
“只是这民情真真让人心痛!这半月之中,我们竟然遇到了八伙毛贼!更让人恼火的是,他们竟然伤了少主!”
容洛书摸了摸后腰:“轻伤而已,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这便是她坐马车的原因了。
十八比十九更加愤愤然:“您当时何必去救那个小兔崽子?狼窝里出来的都是白眼狼!”
五天前他们路过西水镇,在郊区遇到一伙大型强盗,六十八人拦路抢劫。十六骑正与他们厮杀之时,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儿于贼群中冲出!
若不是容洛书弯腰扯了他一把,他无疑会丧生于燕北神骏铁蹄之下!
容洛书只顾扯他,却没料到此子之父护儿心切,以为她要对这柔弱小儿出手,便一锤砸在容洛书后腰上。
容洛书护着那小儿,忍着腰间剧痛,反手一枪将那男人挑于马下,而自己也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场面失控片刻,但迅速被调整过来,战情很快被容洛书的铁骑护卫控制。
老十给容洛书检查伤口时,侥幸感叹:“玄武战甲果然不同凡响!”老王爷命人用三年时间为外孙女专门打造了这天下无双的“玄武战甲”,将后腰上的力大部分卸去,所以那一锤并未伤及容洛书的筋骨,单单留下了一片紫色於痕而已。
趁老十上药,容洛书抬手将那惊魂未定的小孩儿招过来,默默看了他半响,道:“你年纪小小,怎么也学这些大人来行这鸡鸣狗盗之事?不懂人事却来逞英雄?”
那男孩儿脏兮兮的脸被冲刷出两条泪痕,反驳道:“谁说我不懂!英雄就应该无所畏惧!这才是好男儿!”
容洛书笑了:“那你告诉我,好男儿是不是该上战场,保家卫国?”
男孩梗着脖子:“是!”
“那你奈何为强盗欺凌乡里?!”
看那男孩垂下头,似是羞愧难当,容洛书便挥手让他离开:“你且好好想想。”老十还调笑于她:“这般光景下,少主还不忘教化小儿么?”
离去的男孩儿回头看她一眼,听她说道:“倒是论不上什么教化,只是这般年纪的孩子没人点拨,易入歧途罢了。”
“只是那样小的人,能听懂您的点拨么?”老十还在揶揄他的少主。
“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么?我记得你们知事儿的时候,可比他也大不了多少。”
世人皆知,威北王有燕北七十二骑,却不知,当今驻守玄武关的,是锦容帝姬的修罗三十六骑。
这修罗三十六骑是月支人给容洛书手下三十六护卫的谑称——实力如修罗一般恐怖的三十六个人。
这三十六人从小习武,师从燕北七十二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威北王为培养这三十六人,花了极大的心血,四五岁就开始严酷的训练,更是令贴身护卫的七十二骑亲手教导,可谓文治武功,无一不通。
本来他们是准备给自己唯一的女儿防身所用,可惜这三十六人尚未成气候,就传来女儿于大燕深宫中,一缕芳魂香消玉损的噩耗!
怒极气极的老王爷领兵杀入燕京,将血脉仅存的外孙女锦容帝姬带出深宫养在身边,以防止宫里那些欲图不轨的小人暗算,并且将三十六骑赐给外孙女做护卫之用——这便是威震月支三军的玄武三十六将。
不过,在一次劫杀追敌战役中,听到月支军鬼哭狼嚎,吓破肝胆似的喊着“三十六修罗来啦!”之后,他们显然更喜欢“修罗三十六骑”这个新称呼。
容洛书和十六人抵达前方的玉虚城时,便看到一众官员已经等候多时了,同列的,还有先行两天的其余二十骑——他们从小路先走,秘密押解着三车塞北奇珍,以供进京财礼打点之用。
玉虚郡太守何文杰率领郡中百官前来迎接帝姬殿下玉驾——他虚活五十八岁,竟然没见过像当朝天子膝下唯一的帝姬锦容这般不拘礼仪的!
她不施粉黛,不插珠花,单单将一头黑发用一条绣工精致的黑绸带简单扎束,黛青色的罗衫皂袍宽松地披在身上,淡笑着斜倚在马车上。
那神色,分明是闲散,漫不经心的。但那双黑眸,沉沉并非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番随意——那双眼睛,太深,太难懂。
单是随意那么扫一眼,不是审视,却能让人瞬间冷汗涔涔,有种被看穿看破的困窘。
这女子,和京城那些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一点儿都不同,她像一把静卧于匣中的宝剑,锋锐,却内敛。
可这柄剑一旦出鞘,便寒光沾血,势不可挡。
何文杰不敢留她,怕时间一久,便让她道破了这玉虚官场的天机。好在容洛书也并不打算追究这些事情,她不想在回京的路上再节外生枝,清理路障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如果不是父皇五十寿辰将近,容洛书怕是不会在离京八年后,便再回来。
燕京之于她来说,不过一处腐朽阴暗的伤心地而已。
八年,足够遗忘沧海桑田。
再不过五十里,便是天子脚下。
大燕唯一的帝姬,已经足够让百姓重视——文人骚客们,对皇家秘辛总有一种别样的热情。
就在全城热情高涨,好事之人折返打探,高呼“来了来了!”的时候,容洛书驾着她的神驹乌羽,踏马而来,从容而过。
单骑,一人。
没有仪仗,没有侍从。
只有一闲散女子,青衣黑发,打马而过。
惊鸿一瞥,风仪绝世。
一袭银月白裳的男子,独倚高楼,目送青衣女子打马而入燕宫。
她肆意得像谁都抓不住的风。
果然,是能让月支举国上下都头疼的人物。
脚下,是目瞪口呆的少年儿郎,青年才俊。
“那可是锦容帝姬?怎地如此轻薄肆意?”见惯了燕京闺秀的贤婉淑静,进出薄纱覆面的绰约朦胧之美,却被当朝公主,天下女子之表率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若是不肆意,便也不是容洛书。
君御岚清冷的眉眼微挑,唇边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三十六骑入城的时候,并未引起任何轰动——他们的少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完美地引了去——天子脚下,不比塞北。他们在身边,太引人注目,总归是不利的。他们隐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化身平头百姓的侍卫们,听到到处都是关于刚才帝姬入京的闲话——不知礼义廉耻——迂腐酸儒破口直指,以示他们连帝姬都不畏的清高。
三十六骑不屑一顾。
他们的少主,何时在意过这些繁文缛节?这群老儒,真是活得太久,连思想都迂腐了!
大燕,紫皇宫。
昭元殿依旧还是那般巍峨辉煌,只需俯身下瞰,御花园花团锦簇的胜景便可尽收眼底。
锦鲤池的对面,便是淑雅殿。
八年前,淑妃住在里面,受尽恩宠。
八年后,这偌大宫廷,已鲜少有人记得那温婉贤淑的美人。
红颜未老一朝死,自有新人替旧人。
楚腰一舞袅袅落,素手笙歌渺渺起。
淑雅殿现今的主人,是宠冠三宫的茹妃,闺字嘉茹,陈太傅之女,艳冠天下。
容洛书候在昭元殿,看着一池之隔的淑雅殿,怔怔出神。
宫人禀报说,陛下正在淑雅殿,与茹妃相对坐调笙,殿下稍候。
侍立的宫女们偷偷抬眼,打量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主子。
这帝姬有双灼灼的黑眸,让人印象深刻。英眉高鼻,轮廓稍显锋利,别有一番英气。肤色略深,唇色浅粉,越看,越觉得有韵味,却不是燕京女子那般娇柔赢弱,而是动静皆宜的。
翩若游龙,矫若惊鸿,说的便是这样的女子吧?
容洛书想象过很多次,父女二人再次相见,是何般光景。
她怎么也没想到,重逢后,这位两鬓沾霜,不复年盛的帝王,第一句话,竟是:“洛书,父皇这一生,最对不起你母妃。”
淑雅殿的丝竹声袅袅不绝。
容洛书只是侧头,微微而笑,沉默。
你对不起她,是事实。
她以为,八年,足够让她原谅这个和她血浓于水的大燕国君。
只是她以为而已。
笑着开口:“父皇怎么突然说这个?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儿臣年幼,很多事情,都忘了。此番回京,儿臣只为父皇祝寿,这些陈年旧事,便不要再提了吧?”
容绰,他是站在大燕权力顶端的男人,但他同时还是一个女儿的父亲——看着他最疼爱的女儿,笑容薄凉,心,不是不苦涩的。
“是啊,八年了……”这对大燕最尊贵的父女,言语间竟是难以填补的生疏,“你这八年,可还过得好吗?你外公对你……可还好?”他问得极小心翼翼,硬生生让容洛书觉得眼前的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有几分可怜起来。
他当年是怎样雄姿英发,少年义气,才能使母妃那样心高气傲的女子对他一见倾心?
犹记小时候,他是威严的国君,却是她最慈爱的父皇。九个哥哥都受过他的训斥,单单一个她,没听他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每每番邦进贡的新鲜珍奇,总是先送到淑雅殿的……
这爱有多重,这恨便有多沉。
他终究是不相信母妃对他的忠贞,赐她一死——虽然那不过是后宫女子惯用的心机与把戏。
“一切都好。”容洛书始终微笑着,“父皇呢?身边可有体己人?”
“都是只会伺候人的奴才罢了,哪里有什么体己人……”老皇帝小心翼翼去握她的手,“一眨眼,洛书便长了这么大。甚好,甚好!这次回来,便不要再走了吧?父皇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他想要把天下的一切珍奇,都捧到唯一的女儿面前,是为补偿父女分离的那八年,也是,真心实意的,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容洛书垂眼,笑着摇摇头:“外公年纪渐老,外又有月支王朝虎视眈眈,我担心外公,无暇久留燕京,还望父皇体谅。”
容绰至尊一生,何曾这般委曲求全过?听了这话,不禁心酸发怒:“朕与你血脉相连,亲疏竟连你外公也不如吗?”
他急喘了几口气,怒目而视,已然被气了个不轻。
容洛书面上无惶色,眼瞳里一片淡然澄澈,与他对望:“外公也养我八年,可在他老人家身边,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不必担心,有哪个女人为夺您的恩宠,阴谋诡计暗中下作。他不仅让我平安无虞地长大,还教我生存之道,给我安身立命之本。”顿了顿,她的笑容倏尔变得惨然,“您呢?纵容恶毒妃嫔害死我的母妃,连死,您都不让她痛快!你不仅害了她的命,更毁了她的名节!让她被天下不齿诟病!您……”
“孽障!住口!”皇帝扬起手,发抖,终究没有落下去。
容洛书闭上眼。
这层薄纸,终究一个不忍,撕破。
这些话,她压在心底好多年。
每每梦回深宫,立于这个男人面前,都忍不住脱口质问。
梦醒,枕湿一片。
难忘八年前,她被外公抱出淑雅殿,一路上撕心裂肺的哭喊。
父皇,您不要洛书了吗?
最疼她的父皇,终究没有出现。
朱门锁。
独留明黄一抹。
有水光在眼底晃动着,久久不落。
容洛书跪倒在怒极的大燕皇帝面前:“儿臣,该死。”
明如镜的大理石地面,霎时晕染开两团水渍。
“这些年来,锦容很想父皇。每每狼烟戍鼓,每每披甲上阵,每每月落鸦啼,都想。特别想。”说着,已经止不住哽咽,“父皇呢?可有想儿臣?”
脸被抬起来,面上的水渍被一双干燥的大手拂去。到底是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只需服个软,便已心软的一塌糊涂。
“想,傻孩子,父皇也很想你!”这位九五之尊,终于眼角湿润,“父皇对不起你,这么些年,让你吃苦了!”
“不苦,为父皇守江山,不苦。”容洛书破涕为笑,在父皇的搀扶下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