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八章 ...
-
天空又下起了雨,风渐渐大起来,吹得爬在墙面上的藤蔓植物摇摇欲坠。我费力地撑着伞,才顶着风雨,提着买来的鲥鱼有些艰难地走回家里。
我刚刚踏上阶梯,就看见勇太摇摇晃晃兴奋地走出来。他现在才在学走路,走路摇摇摆摆的,脚下一软,就摔在了我的面前。
“…妈…姆…”他也没哭,口齿不清地嚷着趴在那里费力地仰头看着我,一双天真的眼睛委屈地看着我,黑白分明。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将他抱了起来,他胖乎乎的小身体沉甸甸的,抱在怀里让人有种奇异的安心。
“哎呀,您回来啦?”房东阿春太太在我抱着勇太的时候就已经走出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勇太趴在我怀里。
“既然您回来了,我就先回去了。”
“辛苦您了,”我鞠了鞠躬,拾起其中一条鱼地给她,“这是鱼店今天新捕的鲥鱼,您也带回去尝一尝吧。”
阿春太太连忙推辞,说她也只是过来替我看护了一小会儿,勇太也乖,她没费什么力气。
我也再三感谢她替我照顾勇太,请她务必手下这条花费不多的鱼。
日本人在礼节上从来都是不肯有一丝松懈的,对待礼物更是带着东方人特有的矜持和谦虚。我和阿春太太彼此客气推辞了很多次,她才收下鱼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到她离开,我才对着一直不断扯着我的头发意图引起我注意的勇太笑道:
“好啦,现在你想说什么呀?”
他大概还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发现我在跟他说话,立刻咧着刚刚长出来的几颗小白牙,开心地笑起来,嘴里也不知道在咿咿呀呀念着什么。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他,随着勇太一天天长大,他长得和他的父亲越来越像了,连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神态都像他。
我抱着勇太慢慢走近屋子里面,将他放到地板上站着,拿着海边的渔民用贝壳雕出来的小玩意儿逗他。他伸出手努力地想要够到我手中的东西,追逐着我的指尖,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的笑容。他“咯咯”的笑声响彻在这间并不大的海边民居,给一直心事重重的我带来极大的慰藉。
在四个月之前,我带着勇太跟着小林先生搬到了日本北九州的南端长崎市。在德川幕府统治的两三百年间,长崎是闭关的日本与外界唯一的桥梁。等到幕府宣布开国之后,长崎的民众对于涌入的西洋人民态度也比关内的人和善宽容的多。
是的。在路上,我一度怨恨他再一次将我送走,甚至最后连好好的告别都不肯给我。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在尽力安排好我们母子的去留。他将身边的所有积蓄留给了我,身无余财。那是他从家乡武州出发,和同伴在京都闯荡几年积攒下的全部。
他请求小林先生将我送来的长崎,无论对我,还是对勇太,都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栖身之地。长崎的人民见多了从别的国家来的人,对金发的我抱着一个小孩独自走在路上也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憎恶和疏远,我不用完全依托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像在江户和长冈京那样躲在小小的屋子里。在小林先生的帮助下,我和长崎的来自西方世界的人们打上了交道,依靠着翻译文书,我有时候还能挣上支付日常生活的开支。
我就在这个日本最南端的港口安顿了下来,带着勇太过着最普通的日本人的生活。透过勇太,我总能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也许他小时候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傻笑,也许他小时候也是这样依赖地靠在他母亲或者姐姐的怀里。伴随着勇太渐渐长大,当他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口齿不清地叫我的时候,汹涌而来将我淹没的,是悲喜难定的情绪。
我通过发行的邸报来了解发生在关内的一切。我知道伏见鸟羽之战他们幕府已经战败了,我知道幕府的将军趁夜坐小船逃回了江户,我知道明治天皇决定派军东征。但是我不知道我的爱人在哪里。
那是一种在海上漂流却始终到不了岸的恐惧。幕府最终的溃败早可以预见,每一场战役的失败都意味着他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没错,我阅读过的每一场战役,都可能已经是他的殉道之处。我很害怕在哪一天,突然就收到来自远方的讣告。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刀就会落下的惊惧,日日夜夜折磨着我。
好在我还有他留给我的,最珍贵的勇太。每当看到他一无所知,安静入睡的小脸,我总跟自己说,一切都还有希望,他会回来的,事情不会那么糟的。守着孩子,我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国度慢慢地熬过了那些无望的日子。
直到庆应四年快过了大半,我才终于听到了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小林先生的好友松本医生,在鸟羽伏见之战的战后,就被关进了狱中。当时接到消息的匆匆忙忙就赶去了京都。他在京都滞留了几个月,期间将军德川庆喜交出江户宣布了投降。随后新政府才发布了大赦,在小林先生的活动下,松本医生被第一批放了出来。
而从京都回来的小林先生,带来了关于他的消息。
“你是说?他还活着?!”
我捂住自己的嘴巴,深怕从口中发出声音会打断小林先生的说话。
“对呀,”小林先生忠厚的脸上也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所属的会津藩也归顺了,当时的他还活着呢。”
“他现在、现在在哪里?”我期盼地看着小林先生,“我什么时候能看见他?”
“啊,这个……”小林先生有些为难地说道,“他现在、现在住到了良顺的家里,毕竟之前他和永仓新八一起率领着白虎队,受了点伤……”
“敢死队!”我惊呼起来,紧紧地捂住砰砰乱跳的心脏。我上前一步抓住小林先生的胳膊,“那他现在怎么样?怎么样了?!”
“啊,”小林先生被我激动的情绪吓到了,他飞快地说道:“他真是位非常勇敢的武士呢,即使受了伤还没有放弃战斗呢,和那位叫永仓新八的年轻人一起组建了靖兵队,之后就是会津藩的归顺了。”
感谢上帝,他还活着。
我松开小林先生的胳膊,回身就往屋内跑去。
“史密斯女士,你要做什么啊?”他在身后叫道,也跟了上来。
“我现在收拾东西,”说话间,我扯出了几件衣服胡乱地塞进一个包袱里,“现在就去京都。”
“现在?马上就走?”小林先生失声叫道。
“对,就是现在!”
我的手一直在颤抖,从心头到指尖都在颤栗。来自于他的消息击中了我的心,它变的焦躁而慌乱,再也不能平静地等待在那里了。我知道他还活着,我知道他受了伤,我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等在长崎了!
我抱着还在睡觉的勇太,提着小小的包裹,义无反顾地再次踏上了前往京都的道路。当坐在车上的时候,我望着逐渐后退的,那几个月中已经渐渐熟悉的街景,欣悲交加地想着,苦苦等待的日子终于如同这景色一样,要被放逐于身后了。
我将脸遮在勇太的小被子里,强行抑制住几个月的眼泪,终于能够痛快地宣泄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