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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报君黄金台上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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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中猛地传来一声高笑。那笑声泼剌粗犷,连白少卿都不由得一震。
卢大海在徐良和近身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一路笑来:“老徐,你小子倒也知趣。”徐良向来对他这般没大没小的称呼甚是来气,不过想到今夜里就能新仇旧恨一起报了,笑容里还真有几分惬心的欢喜,忙哈腰:“那是那是,上将日理万机,做下属的怎能不体恤?请上将放心,这次的姑娘保证会令您满意。”
白少卿未曾料到今日里卢大海会这么早回来,下意识挡在她身前,一只手已经悄悄扣动了扳机。此时楼下传来军靴的声音,“笃笃——笃笃——”,每一步都似撞击在人的胸口上。他紧锁眉头,握住她的那只手不觉又紧了一紧。
她怔在他身后,心跳也随着那些脚步凌乱起来。她想一定是有好多人,可他单枪匹马寡不敌众,为了一个陌生女子就把命搭上,这样大的恩情她怎么承受得了,转念间已将钥匙塞入他上衣的袋子。
白少卿回过头,惊诧地看着她扑进自己怀里。她的眸子十分清澈,是他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光明和坚定,一眼便能使人深陷。她按住他握枪的那只手,抽泣道:“我求求你,放我走,我想回家。”
徐良听闻这哭声吓得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阁楼。眼中的场景,却是一个苦苦乞求,一个冷峻不语,一个晕了过去。好在人没跑,徐良在心底吁了一气,伙同卢大海的两名贴身侍兵上前抓住陆芷沅,将她从白少卿身上卸了下来,揪至卢大海跟前。“就是这小娘儿们?”卢大海箍住她下颚,淡淡地点点头,说道:“好是好,就是素了点。”陆芷沅哪里听得他这般羞辱,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卢大海震了下,不怒反笑:“好!好!老子就是喜欢你这种贞洁烈女!看老子今晚不弄死你才怪!”
白少卿打了一个寒噤,神色呆滞。卢大海上去钩住他肩膀,拽他一起下了楼,说道:“幸亏有你在,不然可叫这小娘儿们跑了。”他见白少卿沉默不语,哈着满嘴的酒气,又说道:“行啦,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跟着我也辛苦了,等回到潭州我送你一栋洋楼。”白少卿顿了顿,却发现自己连“多谢”二字也说不出口。徐良在一旁打起了圆场:“白中将这是喜懵了,等过会子回了神定好好摆酒多谢上将的美意。”卢大海点点头,也不同两人多言,送他们到了玉苑,便心急火燎地折回了月华楼。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了起来,先前还是灰白色的,过了一会儿越发皎洁明亮了,将那月球上的灰色环山也隐了去。月光娴静地洒在沅水上,波澜不兴,仿佛在江底里也有一个月亮,同天上的那个交相辉映。陆家已经是第三次来要人了,陆福顺带着陈有知和杨柏,三人气踹嘘嘘地在衙门口叫门,徐良见诹的慌眼看就要兜不住了,开了门嚷着:“干什么干什么!”陈有知递来一张纸,恭敬道:“徐长官,这是您要的证明,您看……”徐良接过证明,说了句“行了,我鉴定完了之后会告诉你的。”扭头“砰”一声把门关了,跑回玉苑。
他随手将陆家带来的证明揉成一团,向后扔去。那纸团子落了地,滚了几滚,停在那排七里香下。“陆家出了这么个女儿也算是为宛军除了一害,回头见了大帅拨他家一笔款子就好了。”他这话说出来也不知是在安慰谁,这时手下的心腹过来回报说卢大海已经抽断了一条马鞭,正换滴蜡,徐良啧了两声,叹道:“这卢大海真是把卢贵的脸都丢尽了,难怪大帅要削他,这种人物放在宛军里,那影响可太坏了。”他兀自说了几句,见月光下的白少卿整张脸如同镀了一层寒光,心里不安起来,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陆芷沅真是可惜了。”
白少卿石头般定在那里,任凭徐良唧唧呱呱地说,耳朵却只听见“对不住”三个字。静谧的夜里,他仿佛听见她的痛苦从月华楼乘风而来,那么轻易地收进了他的耳朵、钻进了他的心底,将他一整颗心捣鼓得七零八碎。那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是有人把着芭蕉叶在他耳边呼呼地扇着风,鼓噪着他的耳膜。他回过神,漆黑的夜空里已经掉了雨,豆大的雨像雹子样沉,裹着狂风,一泼又一泼,把人浇得生疼。
徐良本要去扯他,白少卿回过头把脸一抹,雨水淋漓的面上迸出两道骇人的戮气。徐良一时愣住,竟松了手。他见白少卿杀戮深重,怕是要提早行动,心里大叫不好,却又拦不住他,只得通知自己手下的心腹赶紧集结,支援白少卿。
这卢大海常年狎妓野游,专从那些娼优身上学了些作贱人的手段。沈石曾教训过他,徐良也跟他提过,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一度将淫爪伸向学生。三年前的示威,导火索正是他伙同几个洋人侮辱了女学生。因这事他被沈石动过二十军杖,于是对女学生恨之入骨,如今得了陆芷沅,哪有不泻私愤的,硬是在月华楼前把她五花大绑,活生生地将她抽死了过去。他手下的十二名贴身侍兵虽见惯了他折腾,但那都是些不入流的女人,眼下的学生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儿,叫他这样一顿虐待都纷纷看不下去了,借故走开了大半,只留下四个人看守。
李毅君收到白少卿的指示先稳住了走开的八个人,白少卿听闻陆芷沅已在里面叫卢大海折磨得晕死了过去,撇下李毅君单枪匹马就杀进了后院。看守院门的两个人刚撇过头,砰两声,脑瓜子还没生出痛感,额头上已经破了一个血窟窿,迸溅了满地殷红的脑血。
竹林后的卢大海以为自己喝多了,喘了口气,正束起耳朵想要再仔细辨认到底是雨声还是枪声,又听见“砰砰”两响,站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兵应声倒地。他慌不迭掏出手枪,被白少卿一发正中手腕,硬生生让子弹钻出了一个血窟窿。他惨叫一声,手枪掉在地上,赶上来的李毅君一脚将凶器刨得远远的,徐良也带人围了上来。
二十几号人团团围住他,卢大海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们这是以下犯上!待老子回去告诉大帅定要你们小命不保!”徐良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你能不能见到大帅都是个问题。”卢大海反叫嚣道:“我好歹也是一师上将,我若死了,大帅不会不知道,到时候一定将你们这群逆贼碎尸万段!”他手腕上传来阵阵巨痛,一直蔓延到手肘,直叫到:“白少卿,你这王八羔子,竟然暗算老子!”
白少卿什么都听不进,他眼里只有陆芷沅身上被马鞭拉的几十道大大小小的血痕,血水把旗袍染成了粉色,她的脸却惨白得像纸一样。她昏坐在圈椅里,人瘦瘦小小的,只坐了一半的地方,头已经歪在了椅子后,似一枝失了水的水仙花,折损了筋骨。连绵细软的雨落在她面上,隐隐蒙上了一层烟白,散发出晶莹的光辉。他极小心地靠近,走至她身边,半跪了一只脚,温柔地托起她的后脑,轻轻唤了一句“陆芷沅”。
她极力睁开双眼,狭小的缝隙中,光亮微弱,他的面庞却这样清晰。苍白的唇角浮起一丝虚弱的笑来,美得甚是凄婉。
只因这笑容太微弱,风一吹,散了神,僵在嘴角,也硬在眼神里。他头发黝黑,半个月没理都长了点儿,浸了雨水跟倒了的禾苗贴在额头上,一簇发尖扒在眉尾,引雨水淌进了眼里,把眼白泡得森寒。
宛军中人只当他性情温和,从未没见过他这等阴骘的模样,一时噤下声来,纷纷慑于他而向后退去,卢大海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见了他又是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足足骂了半个小时。
雨水渐落渐缓,滴滴答答,清脆地敲击着月华楼前的石阶。夏夜里的小虫一下子又蹦了出来,在几万几亿片竹叶上,一起一落地鸣叫。夜晚的竹叶是墨绿色的,竹叶上的水也像是墨绿色的,掉在地上,汇成一淌小水川,冲淡了血的颜色。他的脸也像没了血色,在卢大海的咒骂声中,眼里的雨都结成了霜、又凝成了冰魄,森冷刺骨。他缓缓举起手臂,那么近的距离几乎都不用瞄准,“砰”一枪,脑浆四迸、万籁俱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