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春风春鸟 ...
-
次日清早,清水巷后园。
赵洵绕着半亩菊圃,一步一步,踏算尺寸,想着明日翻新泥土,布置新买的陶菊。那光景,一定是葳蕤繁茂、高低错落了。
亭下,阿沅端坐学琴,气是定的,手指不听话。每有曲误之处,赵洵必用折扇往竹篱上轻轻一敲,指点几句。
这时,赵洵又道:“太快了,当中有一顿,要歇指。”
阿沅没有天资,商量道:“能不能不学?”
赵洵语重心长道:“别人可以不学,三元一定要学。”
“为什么?”
“你终日心疑,思虑过重,要是有一天疯魔了,我该如何是好?”
赵洵心忧得很。
“我要疯了,你就停妻另娶罢。”
阿沅平淡拨弦。
赵洵听了气闷,顿住身子,道:“你专心练琴,置身事外,一时半会疯不了。”
他沉吟,又道:“就算你疯了,我哪里就会停妻另娶呢?不如驾船出海,带你去蓬莱方丈,到了岛上,你想怎么疯,就怎么疯,没人管你。”
赵洵越说越有兴,仿佛乐在其中。
阿沅后背一寒,胡乱抓琴,挠得满园子的雀儿都飞走了!
赵洵精于鉴赏,耳朵不好受,扇子一揩,还要斟酌道:“话说你弹的这一段,自成一家,颇为可听!”
阿沅扑哧一笑,老实了,宫、角、羽、徵、商,一弦一弦地拨。赵洵闲闲听着,唇畔含笑,看她摒除杂念,果然不似平日散漫、惊惧,渐渐的,他的心神也有了凝聚之感。
这边厢,情人弹琴,那边厢,陆青带几个伴当出门,在绍兴城四处寻人。将近午时,他正歇在茶楼,喝茶,润口,避日头。有人回报,说少年在城北沈家,谁知才和他谈了几句,人就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陆青放下茶碗,问道:
“你同他谈了什么,一字不差,细细说来。”
底下人连忙回道:
“我同他讲,咱家公子要买花,他可还有名贵品种?他答道,别的没有,名贵的,都留着,只卖给绍兴城里最识货的!我一听,不免吹嘘几句。要说识货,咱家公子排第二,没人排第一!”
陆青笑着点头,道:“那少年怎么说?”
“他问咱家公子是不是二十来岁,锦衣华服,拿把扇子,有位姑娘相伴,身穿红衣,手拿一把宝剑出门。”
“怎么问得这般细?”陆青疑惑,又道,“你怎么说?”
“我应了句是,那人就笑道,他正要卖花给咱家公子,问咱家公子现寓何处?我说在清水巷,那人点头,请我带路。
我见此事顺利,一时大意,往前走了几步,不提防那人就跑了!我一回头,只见他跑进小巷,我连忙追上去,只见一个影子,翻过高墙。那墙内是沈家花园,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先回来禀报。”
陆青听了这半晌,起身,摆手道:“不碍事,我看此人是咱家公子的旧相识,他既已问清咱们的住处,一天两天,他必来拜访。”
“既要拜访,为何不随小的回来,偏要跑呢?”
陆青笑道:“你且等着罢,我说的拜访,可不是登门下帖的明访!”
“那是?”
“我说的是夜半无人时的私访!”陆青笑着,挥手道:“都回去罢!今夜多派几个人守着,传我的令,若他来了,不要惊动他,一路放行就是了!”
底下人纷纷应是,跟着陆青离了茶楼,回清水巷去了。
至夜,房内,赵洵不甘不愿道:“阿沅,今夜果真要分房睡?”
阿沅“嗯”一声,道:“我已猜到来人是谁,他既然胆小,要是瞧见咱俩同在一屋,定不敢现身。”
赵洵叹气,道:“外书房又冷又潮,我要是生了大病。”
“我让小乙给你多铺一床被子。”
“一个人睡觉,冷。”
“今晚擒着他,你就不用一个人睡了。”阿沅含笑道。
“他要是三更不来,四更也不来,我岂不是?”
“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要是今晚不来,明晚也不来……”
“洵儿想着菊园已成,只待名品,心上有没有好过一点?”阿沅劝道。
赵洵缓和些,笑道:
“他要是今晚不来,我明日就将绍兴城挖地三尺,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赵洵踏出门去。
却说小乙在旁伺候了半天,不敢说一个字,这会,他从阿沅手上接过被褥,跟在公子爷后头,如履薄冰地往外书房去了。
书房,夜至三更。
赵洵近着一枝烛火,翻着绍兴城的买卖账册,度日如年。
外头有人轻声传话,小乙进门,道:“爷,人来了,没进这里,往内院去了。”
“他为何不挑我这儿呢?”赵洵冷冷道。
小乙很懂得,公子想拿人撒气。
幸亏那少年机灵,避重就轻,找沅姑娘去了。
不过,这也是少年想得不周全的地方。
公子不好惹,沅姑娘就好惹了么?
赵洵起身来,伸了伸懒腰,道:“走罢!看热闹去!”
小乙忙应是,跟着公子爷,缓着步子,穿廊过院,到了园外。
隔着粉墙,不曾听见少年说话,倒听见一位年轻男子,反问道:“这么说来,姑娘已猜出我的来历了?”
屋内传来阿沅的声音,静静道:“你既懂缩骨扮作少年,又懂催花开早,想必和巴蜀鬼婆峰云中门,有些渊源。”
那男子闻言一顿,道:“不知姑娘还晓得什么?”
“我还晓得,你是那日裘府,抹了一脸泥的乞丐,你既然叫郁英,云中门老门主也姓郁,想必和你有亲。”
郁英笑道:“不敢当,正是家父。”
“原来是云中门少主,失敬。”阿沅又道,“想必那日,你自知以一敌二,没有胜算,故没用十成功力?”
郁英道:“顾姑娘说得不错。”
阿沅一顿,道:“你既晓得我姓顾,想必也知道我的出身。”
郁英点头,道:“江湖传闻,顾姑娘求天下门段璋不得,转投逍遥楼少主怀抱,说来也奇,既有放浪之名,又有灭门之仇,为何那日我看你二人琴瑟和鸣,静好得很呢?”
阿沅听了这话,似笑非笑,道:“云中门少主苦心布局、深夜前来,难不成是为了请教夫妻之道?”
郁英闻言一笑,道:“非也,非也!我此番前来,特向顾姑娘打探一个人。”
“神医朱通?”
“正是。”
“朱前辈已不在人世,”阿沅道,“若你要寻他的飞灰,得去扬州城外七柳镇贺家庄。”
“我知道他已死了,我还知道,正是顾姑娘和赵公子替他送的终。”
“看来,郁公子是为朱前辈报仇来了?”
郁英微微一笑,道:“我此番前来,想向顾姑娘打探,朱前辈死前,可留下什么话没有?”
阿沅一顿,问道:“不知郁公子所问何事?”
“我问一味药的下落。”
“药?”
“此药是我云中门的镇派之宝,活人吃了,不死不灭,长生不老,数年前,被朱通盗走,不知下落。”
“世上竟还有这等奇药,可惜了,朱前辈临死前,并未提及。”
“当真?”
“当真。”
阿沅坦然,郁英迟疑。
却说院外,赵洵听了这半天,明白了。
郁英不单在查裘家的案子,还想为云中门寻回灵药。
只是他也痴,若这灵药当真有用,朱通为何不自己服下、长命百岁呢?
赵洵略一摆手,小乙见机,推开园门。
园子里,郁英听见“吱呦”一声门响,回头只见一个小厮,提着灯笼照路,灯笼火所及,赵洵从从容容,迈进院来。此时,阿沅亦掀帘,秉烛走出屋子。
郁英一刹想起肩上那一记扇子,耳际那一断青丝,心上有些发凉。
赵洵往院中石凳上稍坐,看穿了他,道:
“放心,我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不会同你计较。”
郁英晓得逍遥楼之人,守信重诺,略定下心来,道:
“既然赵公子也来了,正好,听闻朱通也曾在逍遥楼隐身数年,教导公子习医,不知公子可见着那味药?”
赵洵慢条斯理,反问道:“请教你,那味不死药,是一人的份量,还是两人的份量?”
郁英轻轻皱眉,道:“祖上有话,不死药只能给一人吃,要是两人吃了,便成了剧毒。”
赵洵“唔”一声,清清淡淡道:
“既然如此,若我得了不死药,是给阿沅吃,还是给我吃?要是只有一人吃了,百年之后,留另一个孤伶伶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岂止没意思,简直生不如死,不若白首同归的好!你说呢,郁公子?”
郁英听了赵洵这话,竟无言以对。
阿沅也怔住了,忽而又笑了,笑意自唇角漫到腮边,脸红一片。
良久,郁英叹口气,道一声告辞!
赵洵吩咐小乙送客,没事人一样,起身回屋。
他走到门边,看阿沅呆呆立着,通红着脸,不由轻轻一笑,拦腰抱起她,道:“幸而他三更就来了!他要是四更来,我就彻夜难眠了!”
阿沅挨着他颈边,什么话也没有说。
赵洵抱她到床上,下了帐子,熄了烛火,合上锦被,一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