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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自来不识帝王面 ...


  •   云冉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朦胧间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啸声,石勒迅速翻身而起,挡在她的身前,脊背紧绷,如蓄势待发的弓。云冉一下子清醒了,一动也不敢动。啸声由远及近,二长一短,渐渐有规律可循,石勒拔出剑,剑锋轻颤,发出清越的龙吟声。

      “属下桃豹,拜见将军。”窗外传来男人粗重浑厚的声音。

      “进来吧”石勒语调平淡地说,握剑的手却不见丝毫松懈。

      云冉见到一个髯须大汉走了进来,提一把马刀,刀刃上的血迹已然干涸。甫进门便跪下,“属下们护主不利,请将军责罚。”

      “刀兵无眼,怪不得你们,”石勒亲手扶他起来,“都进来吧。”

      话音方落,陆续走进来几个人,云冉借着火光仔细辨认,这些人是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逯明。原来,他们几个在战场上拼死逃脱,循着石勒一路留下的标记,找到了这里。正是这些人,成就了日后石勒麾下闻名天下的“十八骑”。

      火光映得石勒的脸晦暗不明,“诸位兄弟追随石勒,未享过一天富贵,此番却险险丧命,石勒如今兵败,而以诸位才干,不难另投明主。”

      “将军就是明主,”桃豹率先跪下。

      众人亦都跪下,“属下们愿誓死追随主上!”并无一人有一丝迟疑。

      云冉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她想,就是有这样的男人,无论处于何种情势,依旧气势凛然,依旧让人臣服。

      夔安率先认出了云冉,“这位……这位莫非是汲将军的……”

      “汲将军正是家父,”云冉低声说。

      想到汲桑夫妇惨死,众人皆默然。

      有几分书生气的逯明说道,“弟兄们都是粗莽的汉子,小姐跟着多有不便,在下在并州城内有门表亲,生活颇过得去,为人亦豪爽,小姐若不嫌弃,在下可将小姐送至他处,好过跟着咱们颠沛流离。”

      云冉心下明了,她此时无依无靠,对于他们来说亦是负累,情势并没有留给她什么余地,她横一横心,手紧紧攥住裙角,上前一步,“但凭将军……”

      “她哪也不去,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女儿,自然要跟着我,”石勒斩钉截铁地说道。

      逯明一愣,随即低声称是。

      “我必定手刃苟晞,为汲将军报仇。”石勒看着她,郑重地说。

      云冉心中五味杂陈,要知道这世道人命尚不足惜,更何况丢弃一个孤女,她不是不感激石勒的。

      “日后如何行事,还要请主上定夺,”桃豹道。

      石勒不假思索道,“还是依计投奔汉国刘渊。”

      众人称是,随即漏液上路不提。

      云冉与石勒共乘一骑,她又饿又困又累,在马上摇摇晃晃直打瞌睡,石勒会不时扶她一下,温暖的大手隔着衣衫传过来的温度让她心安,那山路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如同梦中的时光,缓慢,悠长。

      并州城内,人群熙熙攘攘,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的景象。

      “中原战祸频频,百姓流离失所,可这并州城着实安定繁荣。”云冉道。

      石勒牵着马,走在她身边,“的确如此,可见刘渊确是有治世之才。”

      说着便走到了并州的府衙前。

      逯明上前对侍卫道,“上党石勒携下属求见汉王,烦请代为通报。”

      侍卫道,“石勒?火烧邺城的石勒?”

      “正是。”

      “稍后片刻,小人这就进去通传。”

      须臾,小黄门打扮的人出来,恭敬地说,“有请石将军。”

      他们跟随着小黄门绕过影壁,来到大厅之上,厅上一人正襟危坐,云冉低着头随众人下拜,只看到他浅绛色绣虎跃龙蟠锦袍的衣角。

      “石勒见过汉王,”石勒沉声道

      “邺城一场大火,扬了将军赫赫威名!”那人的声音不怒而威,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石勒。

      “败军之将,何敢言勇,”石勒不卑不亢。

      刘渊却走下来,亲自扶起石勒,“不以胜败论英雄,石将军仪表非凡,正乃人中龙凤”转首对座下人道,“得此良将,孤之幸甚!”

      石勒只淡淡道不敢,抬头看刘渊,只见刘渊英姿勃发,仪表堂堂,俨然一派王者风范,从他身上,他感觉到了那种他熟悉的凌厉的杀气与残酷的果决,是无数次与命运惨烈斗争而活下来,无数次踩着别人的尸首站起来的人才有的气息。

      刘渊赐座,石勒坐下来,众人纷立在他身后

      “不知石将军可有字?”刘渊问道

      “世龙,”石勒答道。

      “好,世龙,”刘渊抚着手掌,“孤封你为辅汉将军可好?”

      云冉暗暗咂舌,辅汉将军不过是个九品杂牌将军,身边的逯明亦不动声色的皱皱眉。

      石勒起身拜谢,“汉王威名,石勒久久心向往之,今日才得效力帐下,只是石勒既无军功,何德何能得汉王封赏?”

      “孤王不会看错,”刘渊笃定地说,“你定会成为我汉国之栋梁,到时封侯拜相,亦是少不了的!”

      云冉点燃风炉,煮水沏茶,看着茶叶在滚水中上下翻滚,反复煎熬。她以石勒义女的身份留在了军中,在石勒的营房之后,辟出一个小小院落,兼顾卧房与厨房。

      “刘渊其实并不完全信你,”云冉倒了一杯茶,茶叶是陈年的,沏茶的手艺到家,尚入得了口

      “这也是人之常情,”石勒道,“我不过是个贸然来投的小小军士,无兵无将,更无地盘。”

      “所以少不得暂且忍耐,以待良机。”

      石勒一愣,嘴边浮起略带讥讽自嘲的笑,“我石勒能活到今日,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能屈能伸,大丈夫当如是,”她的手摩挲着桌面的纹路。

      “你……竟能这样想?”石勒惊奇但赞许的看着她。

      云冉低头不语,只是笑笑。

      石勒把玩着粗瓷茶碗,环顾四周,“这里诸事简陋,委屈你了。”

      云冉摇摇头,起身道,“饭快好了呢,我去瞧瞧。”

      片刻,石勒闻到香气,却见云冉端着砂锅过来,“桃将军昨日猎了两只野鸡,虽然瘦,但煲汤是极鲜的。”

      “似乎有种特别的味道,很香,”石勒尝了一口。

      “加了细辛,”云冉带着几分得意的笑,

      石勒有一时的怔忪,女孩那清浅的笑容,如同喷薄的朝阳,明媚而温暖,这种感觉太久远了,久远的他几乎忘了,或者说,他从未有过。

      云冉又端了几道清炒小菜,可口又下饭。

      “许久不曾吃过这样的家常饭了,”石勒叹道,“没想到你这样能干”

      云冉道,“能干倒不敢当,不过几道小菜而已。”

      “我本来说要照顾你。”

      “那是自然的,”云冉笑道。

      石勒终于笑了。

      云冉每每想到那时石勒的笑容,冷峻的脸,深不可测的眼,温柔的嘴角,以及那强大的,王者的自信。云冉想,正是那明暗交织的晦涩的笑容,将她拉入了无底的深渊。

      次月,将将归顺汉国的辅汉将军石勒叛投乌恒族头领伏利度。刘渊震怒。

      话说这伏利度,聚众两千,盘踞乐平,刘渊数次招抚,却自恃强横,拒不受降,石勒战名在外,且备受刘渊赏识,却前来投奔自己,伏利度喜不自胜。石勒与他手下的强盗头子不同,领兵极有谋略,每次出兵,都大获全胜,伏利度更是与石勒称兄道弟。而石勒对待属下恩赏有加,军心渐渐朝向石勒。

      时已近岁末,天寒地冻,云冉不得不破冰取水浣衣。她清楚地记得那日在并州营中,她也是在河边浣衣,那个面若冠玉的公子,披着银灰狐裘,配一把宝剑,通身富贵气派,神态却轻佻浮浪。

      “小娘子生得这般俊俏,怎的不入我红鸳帐中,好过与人为奴为婢,”那公子戏谑道

      “这位公子生得倒是齐整,也不知为何在这风口上大放厥词,不怕闪了舌头么?”云冉怒极反笑。

      年轻公子也不着恼,走近她,用剑柄抬起云冉的下巴,“你可知我是谁?”

      云冉垂着眼,冷冷道,“登徒浪子。”

      一旁的侍从跳出来,“大胆妖女,快快向四殿下下跪请罪。”

      云冉傲然道,“我乃辅汉将军石勒义女,何须向他请罪?”

      “石勒?一个羯奴罢了,今日若我一定要你,他也只能将你洗洗干净,乖乖的送上来,”说罢,哈哈笑着走了。

      事后,石勒听闻大怒,当场与刘渊翻脸,当天便带着云冉投奔了伏利度。

      脚步声打断了云冉的沉思,一双大手从旁边将衣服抢了过去。

      “别做这些活,太冷了,”石勒扶她站起来,见她一双手冻得通红,便握在手中。

      云冉笑笑,仿佛想起什么似得,道,“当日也亏得你,请动四殿下,演得一场好戏。”

      “刘聪么,并非是我相请,而是他主动前来。”石勒正色道,“连汉王都不知。”

      “莫非这四殿下……”云冉心惊,“可他上面还有三位兄长……”

      “好男儿只需建功立业,不论尊卑嫡庶,”石勒说话间眉宇中带着豪气。

      二人进到屋内,云冉在炉边取暖,“要下雪了呢。”

      石勒望着窗外阴沉的天,不语。

      云冉知道,就是今日了,前番种种谋划,不过是为了今日。

      这时外面来了个小兵,道伏利度请石勒过去赴宴。

      云冉拿过大氅,仔细为他披上,石勒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此去若不能得手,你……”

      云冉伸手捂住他的嘴,“此番必定顺遂,你别想丢下我。”

      石勒皱着眉,目光深邃而阴郁,抚了几下她的长发,转头走了出去。

      云冉背靠着木门,缓缓的蹲下,摸出了怀里的匕首。不成功,便成仁吧。

      “石勒兄弟,快过来喝酒,”厅内灯火通明,伏利度坐在当中虎皮椅上,已是一脸醉意。

      众人见石勒进来,纷纷站起行礼,“众兄弟不必客气,石勒晚到,先自罚三大碗!”石勒高声笑道。

      酒至半酣,伏利度喝得醉醺醺,手搭着石勒的肩膀,道,“多亏了石兄弟,我们寨子的日子是越发好过了,哈哈,兄弟们说,是不是!”

      “石将军勇武过人,我们都佩服啊!”众人纷纷道。

      石勒却冷冷一笑,电光火石之间抽出佩剑,架在伏利度脖子上。

      座下顿时一片静寂,伏利度半晌才反应过来,结巴道,“你,你要,要造反吗?”

      外面的侍卫听见声音,立即跑了进来,持着剑,对着石勒,而石勒的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

      却见石勒从容道,“当今中原大乱,诸位是要偏安一隅,等着别人来剿灭,还是趁此时机,成就一番大业?”

      “别再胡说八道,快,把他给我绑起来,”伏利度怪声喊道。

      并无人应他。

      “若要干一番功业,诸位是要跟着他,”石勒的剑锋向下压了几分,“还是追随石勒?”

      片刻的沉默,忽然一个人站起来,道,“我们跟随石将军。”

      众人纷纷站起来,道,“我们都追随石将军。”

      有人上前拿绳子将伏利度绑了,石勒道,“诸位今日的盛情,石勒绝不辜负!”

      安顿好军中事宜,天色已蒙蒙亮。石勒推开房门,一个身影极快的冲过来,石勒只见匕首闪着寒光,下意识伸手隔挡,将其制住,反剪手臂抵在墙上之后发现竟是云冉。

      “我还以为,还以为……”云冉似是惊魂未定。

      “以为我死了?”石勒没有放开她。

      “昨夜夜宴提前结束,寨中突然间戒备森严,而你一夜未归,军中却不见有何异样,这不正常,”云冉吃痛地蹙眉。

      “你以为我遇难,便想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我还能如何?”云冉挣扎着转过身。

      “真蠢,”石勒用手捏住她的下巴,“你给我记住,屈辱的活着也好过愚蠢的死去!”

      云冉咬着唇,倔强地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滴落在他手上,他滔天的怒火在这一刻平息了,她终归跟他是不同的。他早已看淡了生死,多年征战杀伐,死亡最是司空见惯的,即便是落到自己身上。就如同对于汲桑夫妇的死,他只是出离愤怒而并没有悲伤。可是云冉,她还是个孩子,她只有他可以依靠。

      “你要信我,我不会死,也不会丢下你。” 石勒的语调和软了下来。

      云冉抽噎着问他,“从今往后,你走到那里,都带着我?”

      “是,不管走到哪,我都带着你。”

      “你保证?”

      “我保证,”石勒拥着她,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只小猫。

      三日后,石勒率众归顺汉国刘渊。伏利度及其族人亲信尽被诛杀,伏利度当时匍匐在地,恳求饶过其幼子一命,而石勒连眼睛都没有抬,只说了一句,“做事便要做绝,”众人终于见识到了石勒的狠绝。

      在汉王府的庆功宴上,刘渊举杯笑着说,“世龙行此妙计,收服伏利度部众,实是解了孤一桩心事啊!”

      以刘渊之兵力,若发兵剿灭伏利度,不费吹灰之力,可若如此行事,却是有损仁德,即便归顺,也非真心实意,却道是为武力所迫。石勒这一计虽险,却全了刘渊的贤名。

      “石勒深受王恩,虽死不能报万一,何况若无四殿下,此计亦不能成。”石勒恭谦地说。

      刘渊看向刘聪,微笑着点头称赞,“老四最肖孤。”

      刘聪慌忙起身道,“父王谬赞,石将军以身犯险,功不可没!”

      “说的有理,”刘渊道,“传旨下去,石勒加职为督山东征讨诸军事,伏利度的部众交由石勒指挥。”

      “谢汉王。”石勒起身下拜

      “听闻世龙的义女亦是有功,何不传上来一见?”刘渊道

      石勒称是,转头对身旁的桃豹说,“去叫云冉觐见。”

      不过片刻,云冉走了进来,只穿素布衣裙,并没有刻意打扮,端端正正俯身下拜,“臣女汲云冉,拜见汉王。”

      “免礼,”刘渊和颜悦色地说,“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当真是不让须眉,来呀,赐明珠一斛,以示嘉奖。”

      云冉拜谢。

      “这么好的女孩子,光赐明珠怎么够?”刘渊身旁的王妃呼延氏笑道,“石将军若不嫌弃我们刘家,这丫头我可要去了。”说着,拿眼觑着刘和,刘和乃刘渊长子,在坐席上仅次于刘渊。

      石勒方要接话,刘聪却站起来,“不怕母妃笑话,儿子与云冉小姐曾有一面之缘,之后便日日思念,还请母妃做主,成全儿子一片痴心吧。”

      呼延氏不意有此一节,只看着刘渊。

      云冉上前下拜,“臣女资质鄙陋,实在不配服侍四殿下。”

      刘渊意味深长地笑问,“你不愿嫁给孤的儿子?”

      “臣女不愿,”云冉抬起头,“臣女尝听先父说,汉王是有怀仁之心的明主,所以臣女斗胆,请汉王收回成命。”

      “好个伶俐的丫头,你如此一说,孤到不得不做明主了。”刘渊笑道

      “汉王恕罪,小女年齿尚幼,未到婚嫁之龄,且生性顽劣,还请汉王为四殿下另觅良配。”石勒道

      刘渊的目光扫过刘和,石勒,最终落在刘聪身上,道,“既然世龙舍不得,便罢了吧。”

      红罗炭哔哔啵啵的烧着,云冉歪在榻上翻看诗经,石勒推门进来,带着一股寒意。云冉见他有几分酒意,便端上一盏木樨金橙茶。

      半晌,石勒喝过茶,看着她说“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如何说这样的话呢?”云冉笑道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今日汉王其实是想借呼延王妃之口,将你配与刘和,却被四殿下抢了先”

      “汉王看重你,想与你结为姻亲,他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拒绝了。”云冉走到窗边,听着沙沙的雪声,“而四殿下急于拉拢你,恐怕汉王也看出来了,所以顺水推舟,送你一个人情。”

      “汉王四个儿子,四殿下允文允武,在朝中人望甚高,二殿下,三殿下都无甚才干,大殿下更是成日斗鸡走狗,无心政务,但毕竟是嫡长子,深得呼延王妃的喜爱,汉王怕是终要传位于他。”

      “所以汉王一方面倚仗刘聪的才敢,一方面又要防着他做大,以免威胁到大殿下的地位,”云冉起身往火炉里添了几块炭,“今日若应允刘聪,恐怕汉王也要疑心你了。”

      “我并不在乎这些,”石勒轻笑,“若你真心愿意,那也无妨。”

      “谁愿意了?”云冉横了他一眼,“说这疯话,别想吃我的茶!”说着竟真的自石勒手中夺走了茶碗,赌气似的撂在桌上。

      石勒不禁抚掌而笑,手指节在云冉的额头上轻轻一敲。。

      新雪初停,白茫茫大地如玉砌银塑,鲜血,枯骨,饥馑,流离都被掩埋的干干净净。

      校场上,石勒骑着马,玄色战袍烈烈生风,他勒紧缰绳,举目看去,几千兵士寂寂无声,却神情奕奕,这些人在他手下,将在不是只知抢掠的强盗,而是正规的生力军。

      阳光自厚重的云层倾泻下来,在石勒的身上度了一层灼目的金色光辉,云冉远远望着,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条路一朝踏上,再无回程。她伸出手,描摹着他的身影,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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