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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 ...


  •   邺城城郊,初夏,夜。

      云冉站在一处小山包上,望着远处邺城的熊熊火光,她几乎听见城内百姓的哭泣和呼儿唤女的哀嚎。心下黯然,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在这乱世之中,连苟且偷生都不能够。她想象着父亲汲桑是怎样沉着冷静的指挥将士攻城略地,杀敌制胜,而无辜的百姓又在怎样垂死挣扎。

      而这原本该是黄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的美好时光。

      云冉对着邺城的方向叹了叹气,转身走回营中。母亲正在描花样,烛光拉长了她的身影,面容有些模糊不清,虽已年过四十,那美却没有一毫松弛,就如同花季里开到最后的荼蘼,知道花季将了,是以开得格外凄艳。云冉摸摸自己的脸孔,她的五官没有母亲那般精致,但目光明亮,神采飞扬,母亲曾感慨,她一生都不似云冉这般活泼明艳。

      云冉凑过去,拿起剪子,剪去烛花。母亲描的是一株淡雅的栀子。

      “娘什么时候将这朵栀子绣在我的衣裙上?”她撒着娇凑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

      “这不是栀子,这叫晚香玉,在夜间开放,有缘人才能得见,”汲夫人宠爱的抚着她的头发。

      “那么娘是有缘人吗?”

      汲夫人笑而不语。汲夫人裴氏貌美而才高,云冉自小跟随父亲征战,便是由母亲教授诗书琴画。军中人都疑惑,如此清雅的母亲怎会嫁给了当时还是强盗的父亲。云冉也不能懂,从小只见父母极为恩爱,即使颠沛在征途,父亲也从不让她们母女受一点委屈。

      云冉与母亲坐在马车中随军而行,邺城之战收获颇丰,听说还斩了守将东赢公司马腾。大军行至兖州,遇到了当朝名将,时人将之比为韩信、白起的苟晞。在后来的几年中,每当念到这个名字,云冉都要握紧拳头才能让自己的身体不再颤抖。

      苟晞的大军来势汹汹,与汲桑相持数月,决战三十多次,互有胜负。晋廷东海王司马越驻军官渡,为苟晞声援,汲桑一方渐现颓势。汲桑希望他的副将石勒保存实力,杀出重围,只带少部与苟晞决一死战。

      石勒,云冉曾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他出身低微卑下的羯族,从未读过一天书,靠卖苦力为生,后又被卖到仕平当奴隶,而父亲赞他是盖世英雄,是百年难遇的将才。云冉从未想过,她会是以这种方式见到他。

      汲桑的军队大败几十里,半夜,苟晞杀到营前。侍卫护着云冉与母亲撤退,云冉远远望着敌军阵前的那个人,竟是出乎意料的文雅,翩翩有名士之风。

      云冉不是第一次见到战争,可眼前的惨烈还是灼痛了她的眼。飞溅的鲜血,零落的肢体,她甚至看清了那与尸身分离的头颅,是曾牵过她的马的小兵……母亲不见慌乱,只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

      那是父亲!!

      苟晞的银枪已穿透父亲的右肩,正欲取咽喉,父亲力竭,闪躲不及,云冉不由骇得惊叫。

      这时,一把长刀霍地挑开了夺命的银枪,那高高在上的男人,铁马银甲,如神兵天降。

      石勒,他竟突破重围,赶了过来。

      周围的拼杀声都仿佛离她远去,那个浴血的身影却是渐渐清晰。这样的相遇,不能算是美好,然而很多年之后,深宫之中,午夜梦回,她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忘了刀箭,忘了恐惧,只是仰望着她的王,她的神。

      这场厮杀到凌晨才以苟晞撤兵结束。云冉端着伤药,一路上只见伤残的兵士三三两两靠着营帐呆坐,有人扑在抢回的兄弟的尸首上哀嚎。为了温饱而从军,为了活命而杀人,人祸永远比天灾更加可怕。

      她踏入父亲的营帐之中,父亲正与石勒议事。她走过去,站在父亲身边,熟练地为他换伤药。云冉虽从军,母亲从不让她随意出入,而如今,却是顾不得那许多了。

      “经此一役,我军主力几乎损失殆尽,实无力再与晋军抗衡”

      云冉抬眼看向坐在帐中的男子,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麦色的脸庞,如斧削的轮廓,深眸,瞳仁乌黑透着蓝,鼻梁挺直,薄削的唇紧抿着,浓黑的头发微微弯曲,被汗水濡湿,贴在鬓边,仿佛有独立的生命。他的铠甲已被划的破烂,发髻散了,臂上也有几处伤痕,却不见丝毫狼狈。

      “苟晞……”汲桑咬着牙吐出两个字,伤口渗出血来,云冉手一抖。

      “东海王越还在我军右翼虎视眈眈”石勒道“只有保住现有兵力,才有可能图谋将来”

      “有何良策?”

      “投奔并州刘渊”

      汲桑沉默不语。

      “云冉曾听说,汉国国主刘渊,贤明有德,知人善用,唯才是举。很多受朝廷迫害的人去投奔他,他都不问出身,是个英雄呢!”

      石勒似是不意云冉会说出这样的话,转头看过去,那女孩子,太阳花一般的脸庞,乌发雪肤,透着那个年纪女孩子的娇憨。她笑靥如花,颊边有浅浅的梨涡。只是荆钗布裙,周身却流转着灼灼光华。并非绝色,只那双眼睛,清澈,灵动,直指人心。可惜当时的他并不熟悉那种感觉,那种如沐春光的感觉。

      “闺中女儿都听闻刘渊威名,可见不假,就依此行事吧。”

      这时,汲夫人挑帘进来,石勒见过礼后,步出营帐。

      “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好好歇息?”汲夫人上前搀住他。

      “劳夫人挂心了”汲桑安慰般的拍着夫人的手。

      见父母如此,云冉在一旁吃吃的笑,“如此情景,倒让云冉想到一个词,相敬如宾!”

      汲桑失笑,对汲夫人道,“你平时就是这般教她的?”

      汲夫人笑道,“她实在顽劣,我也无可奈何。”

      云冉一径笑着,跑了出去。汲桑收起了笑意。

      汲夫人握着汲桑的手,微微颤抖,“可是司马越的大军吗?他还是追来了,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贞儿,你我之间,没有这样的话。”

      “可怜了云冉,我如何能忍心……”

      汲桑拥着泣不成声的夫人,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为防苟晞再次反攻,石勒第二日便集结剩余部队,赶向并州,直至夜半,才安营扎寨。

      汲夫人独自坐在书案前,案上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描金鸾鸟朝凤纹的紫檀木匣,泛着幽幽的色泽,极为玲珑精巧。她见母亲的手在盒子上摩挲着,很是出神,连她进来也未发觉。

      “娘,”她轻轻开口。

      汲夫人将她拉到身边,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枚不足半寸的骨雕奔马吊坠,云冉拿在手中,这坠子像是有些年代了,微微泛着牙黄色,触手如玉般润泽,雕工栩栩如生,鬃毛仿佛迎风招展。

      “精致得很,只是骨雕并非珍品,母亲这样珍藏,可是有特殊的意义?”

      汲夫人有几分赞许,转而肃穆道,“这是你的外祖父传给娘的。”

      “外祖父!”云冉奇道,她自小从未见过母亲的家人,母亲也从不提起。

      “当年父亲沉珂在床,将它给我,对我道是一件信物,要我珍而重之,务必妥善保管”云冉安静听着,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

      汲夫人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此物关系到一桩皇室秘辛……”

      “后来,父亲去世,家中巨变,你父亲带着我逃了出来,便再也无从考究此事真伪,”母亲只是说的云淡风轻。云冉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云冉,你虽然一向聪慧,但终究还是个孩子,若不是情非得已,娘绝不会将它交给你”,汲夫人说着,拿出一个根丝线,将奔马坠挂在云冉的脖子上,贴身放入,接着说道,“此物万不能落于他人之手,亦不可为外人道,云冉,你能不能答应娘?”

      云冉从未见过母亲如此郑重,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她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神色凛然,她只能重重点头,“娘,我答应你。”

      汲夫人叹息,拉过云冉,一下下轻抚她柔顺的长发。

      “娘,您家里……外祖父究竟是何人?”云冉问道。

      汲夫人的眸光暗了一暗,“山西闻喜裴氏。”

      山西闻喜裴氏,是自秦汉以来,声势显赫百余年的望族世家。为官为将不计其数,更是出过数位驸马,王妃,盛名享誉朝堂内外。

      云冉惊讶到极点,而母亲脸上淡淡的,像与自己无关一般。

      “可还有亲人?”

      “亲人?” 汲夫人一阵恍惚,怜爱地看着她,“不,再无亲人,云冉,我可怜的孩子”

      “可裴氏是大族,至今……”

      “那是不相干的人,就好似根深叶茂的树,一枝枯了,自会有另一枝繁盛”汲夫人道“云冉记住,你只做你自己。”

      营外忽起一阵喧哗,侍卫急匆匆进来,道“夫人,小姐,晋军杀过来了,快随我走!”

      晋军!!我们都已如此了,还要赶尽杀绝吗?!云冉握紧了拳头。冲杀声越来越近了,箭矢破空之声,利刃刺入血肉之声,声声逼得他们无从遁逃。

      汲桑军中只剩残兵败将,颓势已现,晋军却越战越勇。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父亲满脸血污,神色焦灼,想过来她们身边,她看到父亲身上又添新伤。一把长□□来,父亲险险躲过。

      苟晞!

      云冉看着那人的双手,修长,白皙,绝不像是用来杀人的。可这双本该握笔描丹青的手,在下一刻,将银□□入了父亲的胸膛。

      东方的天空中,破晓的晨光冲破薄暮,却再也照不到父亲的脸。云冉浑身颤抖几乎站不稳。

      “将军!!”她听到石勒的大吼。

      石勒奋力想过来,可身边的敌军却怎样也杀不完,他血红的双眼,满是狠戾,脸上的血不知是敌军的还是他自己的,手中的刀狰狞的挥舞着,云冉却愈发镇定了,拿出防身的匕首,汲桑的女儿,即便是死,也要手刃几名晋军,即使不能为父报仇,也不能白白的去了! 母亲紧紧握住她的手,微笑着摇头,“自你爹起兵,娘已料想到会有今日,娘不悔,可你,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

      云冉望着父亲不能瞑目的双眼,大恸,而母亲却是微笑着,她慌张的忘了哭泣,牵着母亲的衣袖,“不要,娘,别丢下我……”

      石勒终于冲破重围,策马过来,电光火石之间,母亲把她推向前去,转身拿起父亲手中的长刀,竟是横刀自刎了!

      “娘,娘……啊啊……”云冉惊呼着要扑过去,冷不防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拎上了马。

      “放开我,放开我……”云冉尖叫,本能的挣扎。

      石勒一只手握缰绳,一只手将她禁锢在身前,低沉而清晰的说“别怕,云冉,别怕。”

      座下宝马疾驰,云冉回头,看到父母倒在一起被追兵践踏的尸首,泪终是落了下来,酸楚而滚烫的泪滴落在他的手上,这一生,一直到死,他都不曾忘却这泪水的温度。

      石勒将云冉从战场上救出,后来,却是云冉使他走出了自己的黑暗,实际上,是云冉,拯救了石勒。

      一口气跑了百余里,直到跑进了绵云山,才不见了追兵。绵云山林深茂密,鲜有人迹。山路难行,人和马走得同样吃力。

      “我们要翻过这座山吗”云冉尽力跟上他的步伐。

      “翻过山可以取近路至并州,况且躲入山里,才能真正甩掉那些追兵。”石勒淡淡的道,仿佛方才那场杀伐不曾有过。

      云冉一路小跑的跟着他。石勒侧过脸看这个小女孩,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桠,细碎的洒在她的脸上,挽发的珠花不知掉落在何处,此刻她蓬头垢面,疲惫不堪,却一声也不吭。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忽听得潺潺的流水声,云冉奔过去,果然一条小溪自山间蜿蜒而下。奔逃了大半日,云冉渴极,用手捧水喝,山泉甘甜清冽。然后洗脸,重新绾过头发。

      石勒这才走过来,取水喝,然后慢慢的解开上衣。云冉顿时红了脸,低下头,觉得耳根都在发热。而石勒只是露出右臂,扭着身子清洗。云冉见他姿势很是别扭,不知何故,看过去,竟见他右臂有一道血肉模糊的刀伤。云冉心中一揪,掏出帕子,用清水沾湿,走过去,轻轻为他擦拭。

      “小伤而已,”石勒不以为意。

      “虽未伤筋动骨,可没有伤药,也是难以愈合”云冉从衣裙上撕下一条布,小心翼翼的为他包扎。她的手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肌肤,石勒心中泛起奇异的暖,多年来,孑然一身征战四方,早已习惯了孤寂,自认心已如冷硬的铁石,而她的手,却拨动了他从不认为会存在的柔软情愫。

      他心中突然一阵莫名的恼火,“还是尽快赶路吧,天黑之前,要找个栖身之所”说完,大步向前的走了。云冉不知这山里能有什么栖身之所,只能跟上前去。

      有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她跟随着这个男人,踏过斑驳的树影,走向了未知的将来。

      当他们走到这座高大破败的山门前时,已是向晚黄昏。云冉仰望这座巍峨的汉白玉牌楼,四柱三楼坊,匾额上的描金彩漆已然斑驳,却依稀可辨“斗南山庄”四个大字。

      “北斗之南,唯一人而已。庄主才甚高,气甚傲,”云冉道。

      却见石勒俯下身,仔细摸索台基上一处花纹,道,“除了当朝司马氏,谁能称唯一人而已?”石勒指给云冉看,“这是司马氏的称帝前的族徽,我曾在邺城王府见过,王府的牌楼上刻有同样的奔马纹饰。”

      云冉心中惊疑不定,下意识抚向胸口。这个纹饰竟与挂在她胸前的骨雕吊坠一模一样!

      “怎么?”石勒察觉到她的异样

      “哦,这里……这里似乎不像有人的样子。”云冉把目光投向荒草丛生的小径

      “至少我们今晚无需露宿野外了。”石勒牵马走过了山门。

      即便已荒芜破败,但一湖一亭,一殿一阁,犹可想象当年的盛景,他们踏上大殿的台阶,大门洞开,雕着百蝠的长窗垂落在地,在夕阳的映照下,更见凄凉。

      石勒趁天明出去找吃的,云冉踱步到殿外,昔日朱红栏杆的九曲回廊此刻只剩断井颓垣,回廊尽头,是一排厢房,云冉推开门,被落下的灰尘呛得咳嗽。借着昏暗的光打量,这应是女子的闺房,桌椅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绕进内室,窗前有一张妆台,抽屉全被拉开,想是被贼人一扫而空。

      地上散落着一幅卷轴,云冉捡起来,是一幅已泛黄的画卷,寥寥几笔水墨,画的是横塘暮色,水边几株香草,待看到题字,云冉不禁愣住了

      那字提的是“飞云冉冉蘅皋暮”。

      “你在这里,”石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冉这才发现,外面已夜色深沉,自己竟然立了这么久。

      石勒手上捧着些野果,红彤彤的,粒大多汁,看上去有些过分的熟。饥荒连年,野物都躲到深山里,难觅踪迹了。

      云冉有些惊讶,“这里能找到苦糖果?”说着,摘下一枚,粘稠的浆液沾了她一手,吃到嘴里,凉凉的,酸甜可口。

      “这是山里最好吃的果子,小时候跟爹爹上山,爹爹……"她的声音哽住了,却还是将果子举在他面前。

      “并不饿”石勒说。

      “你若饿死了,我们便出不了山了”云冉执意放在他手上。

      石勒轻笑着拿开,说道,“若那么轻易就饿死,我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山中的夜色浓黑而凄清,石勒在房中燃起篝火,只听得柴火的噼泼声。

      云冉坐在篝火旁,幽幽的火光映着素白的脸,衣裙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抚摸着襟口上的刺绣,那是娘亲绣上去的樱花瓣,心中不禁一酸,爹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一夕之间,竟已是天人永隔,独留她一人在这痛苦的人世间挣扎。她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滴落到地上,她紧咬着唇,尽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石勒伸手揽住她颤抖的双肩。她抬头看他,泪眼里满是凄楚惶恐,他的心在那一刻被打动。

      “我会照顾你,我……会做你的父亲”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令他追悔半生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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