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万花筒》何文希

34、妖怪的竞技（三）

　　远远的五凤楼上，车迟国国王心情甚好地喝下一口美酒。

　　他最喜欢这种成群结队的妖怪了，瞥了眼身边一字排开的三个道士，国王露出得意的笑。在宝物引来的妖怪当中，鹿妖并不是最强大的，但他仍选择了鹿妖，就是因为他有两个不离不弃的好兄弟。封印他一个，就有三个妖怪可供役使，再划算不过。只是，虽说三个妖怪加一起，在车迟国的小妖小怪中间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可他的眼光又怎么会局限于这一国之地呢？

　　国王瞧一眼校场上的两方人马，又眯眼眺望了下万里无云的天空，心中悄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片刻后，一阵大风卷至校场，众人无不睁大眼睛，待风中的身影显露出来，唐荃师徒顿时爆出一声欢呼。

　　欢呼声尚未散去，又是一阵狂风卷至，考踉踉跄跄落到地上，差点摔了个屁股墩，站稳后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副酒劲上头的样子。

　　“许久……不曾干力气活了……”他摇摇摆摆回到席上，无视自家少主的黑脸，重重摔进座椅，摊开四肢，下一刻，鼾声大起。

　　百昆雷荼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南郭鸮趁机抛开桌巾，四下找水想把醉鬼弄醒。

　　一刻钟后，一骑疾驰而入，穿过校场，直至五凤楼下，大声报告离宫内移山倒海的情况，自然都是如约完成，只是那位光头仙师移动的似乎不止一个莲花峰，而是把整座东首山都搬来了，离宫的殿阁被压坏大半。

　　不管怎么说，按照赌斗的规矩，国王宣布，第二场八戒获胜。

　　“我们赢了！”唐荃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你还有弄水的本事。”

　　“我找了帮手。”八戒在她耳边小声说。

　　“什么？”唐荃一惊，不由自主朝对面望去，见那头还在折腾呼呼大睡的光头大汉，便小心地趴在八戒耳边道：“怎么回事？”

　　八戒就给了四个字：“西海水族。”

　　唐荃明白了，八戒的任务就是将西海之水注满那个大池，还有比让西海水族出手更容易的办法么？她不由暗自庆幸对手喝醉了，不然难保不被人看出破绽。

　　既然这局里头有猫腻，唐荃也没好意思大肆庆祝。很快，第三场赌斗来临。

　　第三场，望月斗武。

　　校场南面不远有座望月台，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沿着一百八十阶台阶上去，最上面是一个平台，站在平台上可将整座都城尽收眼底，亦可望月摘星，故名望月台。这局的比斗方式很简单，两方各出一人，在台上比斗，亦可驾云升空，各显神通，唯一的规则是，谁若掉出望月台，落到地上，便是输。

　　悟净两腿发软地站起来，事前他绝没有想到，最终，整个队伍的胜负会压在自己身上，先前两场一胜一负，这第三场将决定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汗珠沿着额角滑落，他从来没有扛起过这么重要的责任，万一输了……看到对面席上站起来的对手，悟净的心沉到谷底，他一定会输的！那是妖王之子啊，而他只不过是个被仙界排挤出来的可怜虫而已……

　　一步一步走向望月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都怪你！怪你……怪你……怪你……想到失败的结果，四面八方涌来的指责几乎要将他淹没。西行之路到此为止了吗？他既不能保护师傅，又不能帮师兄们的忙，连讨大家欢心都做不到，这样一无是处的他，队伍里还会有他的位置吗？

　　“什么卷帘大将，不就是个车夫，你连天马都驾驭不了，到底怎么成仙的？”曾经有仙人这么说。

　　他是怎么成仙的？那么久远的事早就忘了，只知道，仙界胜境无边，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卷帘大将！数我最棒！保命第一！比斗第二！”

　　熟悉的鼓劲声又响起，当里面的含义终于进入他混沌的脑海，悟净一怔，愕然回首。

　　远远地，三张笑脸对着他挥手。

　　那是师傅，大师兄，二师兄……

　　眼眶忽然有点发热，他赶紧掉过头，低着脑袋迈步踏上台阶，他的心情仿佛也和脚下的台阶一样，一步一步升上云霄。

　　从来没有人，把他看得那么重要！

　　这一刻，他真实感觉到自己是队伍里的一员，是被师傅和师兄们接纳的一员。他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恨不得肝脑涂地来回报这份善意。

　　站在平台上，面对亮出寒光爪刃的妖王之子，悟净忽然生出勇气，想要搏一把，想要把胜利献给真心接纳他的人！

　　发令声响，两道身影高高跃起，正午的阳光分外灿烂耀眼。

　　半刻钟后，悟净就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勇气并不能代替实力，修为也不会因为满腔热血而暴涨。

　　他从平台上艰难地爬起身，仰头看到半空中那个妖界王子正冷冷地俯视他，那种眼神就像神在看一个弹指即灭的凡人。

　　实力的差距是那么显而易见，对方没有追加攻击，甚至不介意他捡回落在一旁的兵器，这种毫无翻身余地的差距，只要是头脑清醒的人，都会主动放弃吧，反正师傅和师兄们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

　　可是，他真的能够心安理得接受他们的好意和包容吗？

　　紧了紧手中的降妖宝杖，在一阵接一阵的声浪中，悟净深吸口气，再次朝半空飞去。

　　一次又一次被打飞，一次又一次回到台上，前胸后背爪痕交错，温热的血沿着衣袍滴落在大理石铸就的平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明知不可能胜利，却还是不想放弃。

　　又一次被打飞出去，高高的望月台在视野里越来越远，鼓噪声中好像还夹杂了什么，但到了耳中全是一片嗡嗡声，在落地前一刻，他勉强凝起法力，半悬在离地一尺处。

　　阳光太过刺眼，高台上空那个人影有些模糊，悟净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摇摇晃晃飞回台上。

　　“你真的想死吗？”有着一双大眼的妖界王子第一次开口。

　　悟净喘着气，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提着降妖宝杖冲了上去。

　　“那就成全你。”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便是寒光闪过，剧痛袭来。

　　在失去意识前的刹那，他终于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

　　幸福太过突如其来，哪怕已经被接纳了，也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度被排斥出去。

　　他只是想用勇气，将这份幸福延长得久一点而已……

　　“失手了……”百昆雷荼低头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家伙，又下意识瞧了校场坐席一眼，南郭鸮生怕他看不到似地跳到桌案上大甩桌巾欢呼，长尾巴少年和俊美过头的青年正朝这边飞来，他们身后是那个凡人，迈着短腿拼命跑过来，脸上满是担忧。

　　曾经，在葫芦里也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百昆雷荼“嘁”了一声，心里有些不爽，有什么好担心的……那家伙只是昏过去而已，这种皮肉伤对妖怪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那次他被白衣打伤还比这个严重呢。

　　百昆雷荼昂着下巴，与众人擦身而过，听着身后传来“悟净悟净”的呼唤。他可不是心软，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这次的目的是为了教训那个胆敢役使妖怪的凡人皇帝，其他的以后再说，反正西行之路还长着呢……

　　五凤楼上，国王站起来带头叫好，王公贵族们纷纷附和，鼓掌欢呼。

　　“诸位仙师果然厉害，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国王眼中异彩连连，“请诸位移驾大殿，朕将宝物赠英雄。”

　　回到殿上，国王端坐宝座，笑吟吟地对失败的唐荃师徒宽慰了几句，也问候了悟净的伤势，最后才吩咐道：“国师，那就请你将宝物分发给三位仙师吧。”

　　南郭鸮、八戒、百昆雷荼依次站到大殿中央，鹿力捧着匣子来到三人面前。

　　“请仙师验看。”国王道，双手不觉扣紧宝座扶手，眼睛紧盯着当中一人。

　　就在三人接过匣子打开的瞬间，国王手指扣动机关，一块玉牌浮起，玉牌上一只梅花鹿活灵活现，国王将玉牌对准尖耳少年，面孔因激动而显得有些狰狞。

　　玉牌竟是藏在这样显眼的地方！一直密切关注着国王一举一动的唐荃大叫：“悟空！”

　　“小心！”这是虎力和鹿力的惊呼，却是对着成为国王下一个目标的百昆雷荼。

　　悟空早有准备，身形一闪，箭一般射向宝座上的男人，国王同时发出惊呼，却不是因为突然来到身前的悟空，而是视野里的尖耳少年竟然凭空消失！

　　下一刻，少年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身后，冰冷的爪刃贴上他的脖颈。

　　国王手忙脚乱还想对鹿力下令，悟空金箍棒一挑，玉牌飞上半空，落下，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接住。

　　八戒凝起法力，注入玉牌，大殿中的气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着，缓缓流动起来，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当中的八戒长发飘动，衣摆翻飞，只听他突然大喝一声：“破！”

　　“不——”

　　在国王的惨叫声中，玉牌蓦然发出耀眼的光芒，虎鹿羊三个妖怪不顾光芒刺目，屏息凝视，就见梅花鹿的浮雕渐渐淡去，最终变成一块光滑的白玉。

　　“咩……咩……太好了……阿鹿得救了……”羊力擦着眼睛，激动地望着哽咽的鹿力。

　　“俺们……俺们回家乡吧，再也不要出来了，城里人太坏了。”

　　虎力的这个主意得到两个师弟的一致赞同，三个妖怪手拉手走出大殿。

　　唐荃追了上去，喊道：“喂，你们说话不算话吗？不是说好，救出他，就帮忙的吗？”

　　“啊！俺们一定会报答的，俺们这就去找亲眷朋友帮着找，你们那个伙伴，长什咩样？”羊力忙道。

　　唐荃道：“是匹白马，嗯……看起来跟凡马差不多，不过胃口很好，身上可能有把锁。”

　　羊力点点头：“一有消息，就给你们送去。”

　　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唐荃回头一看，吃惊地发现整座大殿都坍塌下来，随后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座座殿宇楼阁依次倒塌，顷刻间，整个皇宫被夷为平地，无数人哀号奔逃，恍若人间地狱。

　　唐荃抓住来到她身边的八戒，惊慌问道：“怎么回事？”

　　八戒朝后点了点下巴：“他们干的。”

　　“为什么？”

　　“报复吧。”

　　“这只是国王一个人的野心啊，是他奴役了妖怪，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啊！”唐荃激动地道。

　　八戒沉默。

　　漫天尘埃中，走出三个身影，经过唐荃身旁时，南郭鸮轻蔑地吐出两个字：

　　“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