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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金喜凤接照苏奇卓的指教将那一堆茶叶倒进茅厕,屋里就陷入一种少有的死寂。苏奇卓看了一眼浑身都在发颤的母女,骤然生起一股自责,心里暗自想道,把责任一瓢泼到别人头上就不算长把的男人,往日里这制茶间是一块由他单独盘踞的领地,从来没有向家小耳传口授过,如今自己一去十天半月,家里只由三个女人支撑,金喜凤仅靠那几日的习练,能到这个份上已属不易。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家里一离开自己就出纰漏,正好无可辩驳地证明他这个男人在家中无以替代的地位。于是将紧绷的脸舒展开来,还从包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苏朵儿:“给你的。”苏朵儿打开看时,是一条白得发亮的项链,于是整个人走向另一个极端,烂漫可爱到了极至。
      “爹,你舍得给我买这个?”苏朵儿说,“是白金的么?”
      苏奇卓竟显出几分惭愧:“啥白金的!想必是铁的,便宜着呢,只是给你玩玩。”
      苏朵儿仍快活地说:“都是金属,一个样,好看就行。”说罢戴在脖子上,满屋子立时亮堂起来。
      这时,苏奇卓才问起苏娣:“咋不见老大她人嘛?”不等母亲回答,苏朵儿快言快语地接过话茬:“这会还不知咋美着呢。听说你未来的快婿要第一次出海了,她哪能坐得住?”
      苏奇卓有些不置可否地说:“人家要出海,她能帮个啥忙?自家的事都做不好,倒……”还想说什么,苏娣却已站在了门口。苏娣想叫一声爹,但料想父亲已知道炒茶的事,只好默然。
      谁知苏奇卓主动向苏娣招了招手:“来,爹回来了,也不叫一声。这个是你的,从小就喜欢这些小玩意!”说着,将一只做工精美的雕塑狗递到苏娣手上。苏娣一看喜不自禁,竟滚下一串泪珠。
      全村子都知道苏奇卓远行归来后,一位不好招待的客人——金二爷来到了苏家。这位七十多岁的倔老头是金喜凤的娘家二叔,村里最能卖弄资格的权威人物莫过于他,茶农谁都惧怕三分。过去吃大锅饭时,他一直是这个村子的头领,五十多年的时间里,临界茶的茶艺一直由他把持,农村改革后,政府人员就是逼着他把制茶功夫传给各户的。在临界城里,临界茶就是金二爷,金二爷也等于临界茶。谁敢当着他的面谈论茶道,都会落个不知天高地厚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尴尬结局。人们竭力维护金二爷的地位,金二爷也在拼死捍卫着临界茶的伟大茶节。在他的思想里,曾为贡品的临界茶永远都不能放下皇族一样的身价,只能世人上门求茶,而茶绝不能可怜兮兮地上门求人,如其不然,就必定昭示着临界茶的终结,再也没有脸面存在于世了。这次苏奇卓南行广西之前,亲自到金二爷那两间油光发亮的石屋里讨过旨意,金二爷不恼不怒,用那根粗大的桦木拐杖点着地面,只说了一句:“这捣头事你看着办!”对付一位侄婿,他认为这句话的威力足够了。然,他即便长十二颗脑袋也不会料到,不知深浅的东西却还是下贱地南行了。于是在这十多天里,金二爷一直瞅着村口,这个侄婿一旦回来,他就要作一番发愚振痴的指教。他对这个侄婿简直感到心绪难平,几乎不愿再看他一眼,要不是为了茶,他将永世不会再光顾侄女的石屋了。
      金二爷走进苏家门槛,“咣”地把拐杖扔出去砸在木柜上,嘴里却迟迟没有发表他那金贵的指教。金喜凤比丈夫因炒青不当而发火时还要惊惧百倍,身上擞擞地颤动,竟忘了说一句“二叔,您请坐”之类的客套话。苏娣、苏朵儿对视了一下眼色,就把母亲搀到厨房里去了。苏奇卓也总算找到了感化长者的机缘,他看见金二爷那撮灰暗的山羊胡须上挂着一片枯树叶,便至真至诚地伸出手准备摘除它,嘴上说:“二叔,您老经不住站着,快坐下。”手就被金二爷一掌扇开了:“你小子别来这一套。”金二爷说罢,自己将枯树叶搰搂落地,总算在木凳上坐下了。苏奇卓就势递来一支从外地带回的烟颗,金二爷却并不瞅一眼,说:“你小子喜欢到外面游荡,却不要拿祖传的绝活开玩笑。要是听不进去,日后休与临界茶沾边,做你的奸商去!” 苏奇卓并未直截了当地争持己见,却说:“二叔,您老甭急,今晚不肖侄婿陪您喝两盅。你骂完了训够了先别急着回去,免得一个人孤灯瞎火的凄惶。”接着又大声将金喜凤喊来,“快炒几个软乎的荤腥,再把我那放了十年的头梢包谷酒温上!二叔可是一年四季都怕沾我们的饭碗……”
      金二爷听罢便要起身谢绝:“你小子要这样,找时间再和你理论!我孤老头子一年四季都没有让别人关照,今儿个不是来讨吃讨喝的!” 苏奇卓又陪着笑脸把金二爷按到凳子上,这老头也没有多做无谓的拒绝,心想有身份的长者总在该不该吃喝这种小事上纠缠,显然有失大体,但又想他绝不能因吃人的而嘴短,必须保持毫不稀罕的态度,听任这场宴饮事态去自然发展。
      酒菜须臾间摆上桌案。金喜凤、苏娣、苏朵儿母女三人正要怯畏地退出堂屋,却让苏奇卓叫住了:“你们都给我就席,平日里请也请不到二叔,今儿敬他老两下。”母女三人便坐下争着献酒,苏二爷并不理睬别人伸来的酒杯,与整个席面保持着不相一致的节奏,举杯独饮。不经意间,金二爷已有数杯下肚,满脸泛起了红晕,但毕竟因为有了一大把年纪,酒劲并没有助长火气,却是示意苏奇卓讲话。
      苏奇卓满满地喝下一杯后,说:“在您老面前,我哪有什么话值得您听的?只是常想咱这临界城,宝地的确是一块宝地,祖祖辈辈我们都全着心自守自足。可如今世道变了,出去走一走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大着嘞。现时咱中国搞的是市场经济,啥叫个市场经济?就是把脑壳削尖了去钻,把自己的东西做精,拿到街面上去争买主去压倒别人!就说咱这临界茶吧,人家谁人还懂道有个‘龙团凤饼’?哪个还知晓这美名是皇上御赐?就算还有人知晓,皇帝早已作古,别人也不需要再讨好他,偏要主动上门讨咱这临界茶?人家愿不愿掏钱买,一要看咱这东西做得精不精,二要靠自己去闯。再说现今世人都喜爱喝散茶,有钱的一色儿用毛尖,大家的东西虽然越做越好,但因不相互竞争,价格反倒便宜。今天二叔在场,小婿就把自个的一点活思想摆出来。以后不让我打着‘龙团凤饼’的招牌那是另外一回事,让我沾边,我的注意已定,一定要把它打出去。广西的一些老人对临界茶的古闻还是知道的,咱该利用好这点影响。这次我已与几个茶商说妥了,人家愿意接收咱的东西。今年春茶,我是一定要弄一批出去的。”
      苏奇卓高深的见识激起屋内截然迥异的情绪。金二爷直觉一阵恐慌,他从来没有想到,唯我独尊的临界神茶居然落到得走向街面上去珠混鱼目的份上,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威势从侄婿开始再难以震摄茶农!最后他竟深觉搁在板凳上的身子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刚强,稀里哗啦地绵软起来。这时,苏朵儿却兴奋异常,她想父亲若再远行,定会为她带回一件令临界城人都啧啧称奇的头饰或其他什么物品,于是锐声叫好:“爹,你早该出去了!”
      金二爷终于抓住了告辞的时机,对苏朵儿严词诘责:“你知道你婆子的小脚!却也瞎哄哄?”说着,站起来为苏奇卓依然留下那句“这捣头事你看着办”的高深明示,然后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中,那根粗大的拐杖为寂静的临界城敲击出杂乱无章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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