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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一一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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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手!”玉如意一怒,再次挣扎起来,不想被他一把抱住腰间,动弹不得。心想他是练武的人,若要强施轻薄,自己断然无力反抗,但这口气无论如何下不去,只是拼命扭动,想脱开他怀中。挣了片刻,突然脑中一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不觉安静下来,随即意识到李沅芷一直只盯着自己微笑,却没再有什么动作,心里猛地钻出个念头来,斜睨了他一眼,反倒自己凑上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李沅芷哈哈笑了起来:“姐姐你真是好眼力!现下你不嫌我了吧?”
“我当然嫌你!这三更半夜的,没的拿人家取笑!”玉如意白了他一眼,终究也没法太生气,绷不住一乐,道,“你这……不会连皇上都瞒着吧?”
“那是不会!纪大人他们也都是知道的。只有红花会那群呆货,大睁着两眼看不出来,还老江湖呢,论心思没有姐姐你的十分之一。”
玉如意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也觉得有趣,抿嘴一笑,道:“叫我姐姐,这可不敢当了。你我身份——”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今年十八,看你比我大个一两岁,不叫姐姐,难道还叫妹子?我可不耐烦像他们那样,老是‘娘子’‘娘子’的,再叫两声,我自己先酸倒了!——你也别叫我李公子啦。我听你管他们那什么陈总舵主叫陈公子,我不要和他一样!我小名叫阿芷,你叫我阿芷就是了。”他这一篇话咭咭咯咯说下来,以玉如意的口齿,竟没找到插言之处,不禁莞尔,反手倒挽过李沅芷手臂,道:“是了,都依你还不成么?这外面就要起露水了,小心着凉,你倒是进屋来坐坐。”见李沅芷拍手称好,边拉了他进房边续道,“既然你说小名,我原本姓苏,也没有小名,你高兴的话叫我阿苏,倒像姐儿两个一般……”两人又说又笑,便掩了房门,不知后话。
次日一早,陈家洛便启程前往海宁。一路上忽忧忽喜,也不知道是归心似箭,还是近乡情怯,恍惚间已进了城门。循着记熟了的道路走回家,在大门口踟蹰半天,终究没敢叫门,转身往后园角门去。正徘徊间,便见有人出来,看相貌正是先母陪房,自幼带自己长大的老嬷嬷,忍不住上去相认。那老嬷嬷向来视他如同亲子一般,此刻认出,自有一番悲喜,忙将他带进园内。陈家洛只说不愿张扬,叫她不必告诉别人,老嬷嬷无奈,也只得依他。二人在房中叙了阵别情,陈家洛忽想到原来自己房中两个贴身丫头名叫晴画和雨诗的,那是从小玩在一起的伙伴,不免关心。一时老嬷嬷领了晴画来和他厮见,也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了,早嫁为人妇,依稀还有几分旧时颜色,那雨诗却是一年前因故投江,早已陨命。陈家洛听着她们絮絮述说缘由,又是洒泪,在旁并不作声,半晌问了二人几句生计,又打听得父母坟茔所在,便起身作别,也不找兄长相会,径自前去祭坟。
陈世倌夫妇就葬在海塘侧畔,他拜祭已罢,见夜幕低垂,远方江水壮阔,便信步走去。念及父母亡故之后尚享尊荣,雨诗一个年轻丫头,又死得尸骨无存,连三尺之土都不能得,人世分际,竟至于此,不由立在夜风之中怔怔出神。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声脚步,转头望去,却惊讶地看到当中一人正是乾隆,仍是微服打扮,纪昀跟在身旁,后面则多了七八名扈从,一路巡视而来。他愣了半天,本不愿和乾隆再度相见,但不知为何,竟亟待与人交谈,便站在原地没动。乾隆只看见前面有个身影,却因夜深没认出他来,到了近前才神色一变,又见他一身缟素,眉间尽是凄然之色,全不似昨夜意兴飞扬的样子,突然心生怜惜,温言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家洛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此地是我故乡,我来拜祭一下父母。皇上是来做什么的?”
乾隆身边众扈从听他口称“皇上”,却不行礼,便欲呼斥,被乾隆挥手止住。纪昀却猛地恍然,脱口道:“原来秋山兄是海宁陈家后人!敢问和陈世倌陈大人如何称呼?”
“这还用问?看他年纪相貌,正是陈世倌次子无疑了。”乾隆被他一提,也笑道,“怪不得能认出朕的字迹,又对朝中职官如此熟悉,朕原想着草莽中再没有这般人物。你瞒得朕好紧!”
“秋山是我表字,陈也是本姓,出身之事我不愿提及是真的,我会中兄弟也是近日方才得知。”陈家洛一笑,“皇上和我初会时,用的不也是假名?”
乾隆一顿,朗声大笑起来:“你还是这样,跟朕也一句对一句地不肯相让!我不过白问问你,不要这样剑拔弩张的,反倒显得心虚了。”说着携了他手,道,“昨日乱纷纷的,总没有好生说话,陪朕到前面去聊聊。”纪昀吃了一惊,正要率众跟上,见乾隆一摆手,无奈停了脚步。
两人并肩走了数十步,乾隆方道:“你刚才问朕来做什么,朕这就告诉你。听闻每年八月十八日,海宁钱塘大潮是天下奇绝的景观,朕因此来视察一番,玩赏事小,重要的是看看沿江堤岸海塘是否坚固,若受潮水侵蚀,两岸百姓不免又要受流离之苦。这样回答,你可还满意么?”
陈家洛见他手中折扇,便想起他自题的“寸心恒为万民殚”,知道他是冲着自己昨日“爱民”之言自白,虽然多少有点牢骚的意味,倒也是实情,便默然点头。听乾隆又问道:“你这次回家,可有什么打算?”一时不明白他所指何意,只道:“我离家已久,从未尽孝悌之道,又与绿林多有牵涉,就算家兄容得,我也无颜连累家人。”
“嗯,你兄长是叫……陈家淮?”乾隆向陈家洛一瞥,也不待他回答,续道,“去年年春,御史上折奏称他□□母婢未遂、逼死人命,参劾陈世倌治家不严,你父亲因此疏乞致休。唉,清廉一世,竟有子如此不肖,朕也深为你父惋惜。想你若回归家门,朕不妨给个恩典,成全你陈家世代簪缨的佳话,不知你意如何?”
陈家洛万料不到他非但不怪昨日之事,还许诺自己入朝为官,想必是念在父亲份上,爱屋及乌,沉吟半天方道:“这是皇上错爱,我不敢领受。家兄劣行,我也已听闻,这诗礼簪缨之族,若都如同这般龌龊不堪,我倒是避而远之的好。”
乾隆一笑,道:“你怎么这样偏激?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少年人性子不妨随和些。”陈家洛不想答话,恰听远方轰鸣,如同隐在云层背后沉闷的雷声,只道:“潮来了。”二人都不再作声,静静眺望江面。
那大潮来得甚快,更兼声响连天,有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气势极为恢宏壮阔。乾隆望着那一线如银似雪的潮头向前扑来,蓦地失神,手中一松,折扇竟又落下海塘去,顷刻间便被潮水吞没。刚低头叹了一声,身旁已递过一把扇子来,侧目看时,陈家洛便冲他微微一笑。
乾隆想起两人初会时,他也是这么送了自己一把折扇,短短数日,彼此之间竟生出许多纠葛,禁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接过那扇子仔细端详。见上面一笔秀丽飞动的行书,写的是顾贞观的半阙《金缕曲》:“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底下却没有落款,想了想问道:“是你自己写的?”
陈家洛一点头,淡然道:“心里烦闷时,聊作消遣罢了。原比不得纳兰公子书法,想必不入君王之目。”乾隆不答,又将那词默念了一遍,才道:“字也还好,妩媚秀挺兼有,堪配你之人品,只不过有些笔意还是锋芒太利,失了含蓄,倒露出几分杀气来,想是你习武的缘故,但未免落了下乘。”见陈家洛沉吟不语,又道,“年纪轻轻的,是有多少愁恸,整日只写这些东西?没的坏了心性。”
“你贵为天子,一呼百诺,倾国家之力可移山倒海,大约是不晓得当小民的自有许多无奈。”陈家洛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说我年轻,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我打离家之后就没了吟风弄月的心思。西陲风沙苦寒之地,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你恐怕只在大臣官员折子里见过,我是在那里住了九年的。我师弟心砚你认识,当年被人贩子牵到市集上卖,我师父把他买了下来,那时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当时我才知道我这一生算不得什么,出身相府,十五岁中举,拜武林名宿为师,管红花会两省会务……都算不得什么。我一个人能做的事,终究是太少了。这天下原是你的天下,现在这等样子,你让我不愁,不恸,不怨,不恨……我做不到……”
乾隆并没料想他说出这么一篇话来,虽说满是愤怨,却仍忍不住为之深深感动,叹了一声道:“你有这样心思也是难得的了,当真酷肖乃父。为什么不入朝堂做一番事业,却不明不白地在江湖中打混?”
“朝廷?哼,朝廷又是什么清白地方了?”陈家洛冷笑道,“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朝堂坛兮。妖魔鬼魅之地而已!”
“你这样说,却是连你父亲都扫进去了。”
“我父亲官声算是好的,不贪墨,不收受贿赂,不横征暴敛荼毒百姓,这些我敢保证。但他既然身在朝堂,有些风气不得不遵循,见了先帝和你,也未必就不歌功颂德,虚言逢迎。谄上媚下,混淆黑白,得过且过的事,也未必就不做。一入官场,如白染皂。我这个人,虽然自问没什么出息,但还不愿意昧了本性就是了。”
“敢当面跟朕这样说话的,也没有几个人。”乾隆点头微笑道,“不过这些话,朕以前也多少听过,还不算独出心裁。官场习弊由来已久,一时间难以尽除,但朕也敢保,乾隆这一朝,乃至大清立国以来各朝的上下官员,是做事的多,尸位素餐的少,清廉忠直的多,曲媚谄佞的少。你这样一笔抹倒,对你父亲,对这些人,对朕,都不公平。上月黄河孟津渡沿线决口,你们红花会在当地赈灾,朕出京的时候也听说了。你可知道朕得到八百里加急奏报,当夜便召集上书房大臣议事,安排救灾赈济,连朕带他们也都是两天两夜没好生睡过的。你方才说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这话不错,国家有事,还得靠国家之力才成。你既然有为国为民之心,为什么不来替朕、更替国家分忧?”
陈家洛也没有想到,自己毫无顾忌的一番话,乾隆听了竟然不怒。细细思忖起来,也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但还是低头道:“人各有志,我所属意者不在仕途。当年我父亲打断了两块板子逼我去应试,我终究也没走这条路……这都是没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