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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〇四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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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启程,众人因十余骑快马奔驰不免打眼,仍是先后分队而行。卫春华与赵半山、陆菲青结伴,奔了一程便在路边打尖歇息,忽听陆菲青问道:“你们总舵主虽然年轻,却真是个精细人,只是看着不像江湖出身,倒像个读书种子似的,怎么就入了红花会,又被于当家的收为义子,指定继任?难道他阅历见识,还能强过你老弟不成?”
赵半山连连摆手道:“我能有多少斤两!老哥这话再也休提,要是当着众家兄弟的面,还不被人笑掉了大牙去!——九弟,记着别乱跟人说,教人埋汰你三哥!”
卫春华笑道:“陆前辈问的正是!兄弟也一直好奇,咱们少……总舵主究竟是什么来历?听说只有无尘道长和三哥知道,如今倒要给我们分说分说,免了这钩肠债,打哑谜,好教兄弟们气闷。”
赵半山向他一瞥,笑道:“这也没什么瞒人的,总舵主不过是年少性气高傲,不愿意别人动辄拿他家里说事。他是浙江海宁人,倒真是名门望族之后呢。”
“海宁陈家?”陆菲青猛省道,“听说陈家世代公卿,的是诗礼簪缨之族,怎么他不入仕途?那位内阁大学士陈世倌是他什么人?”
“他就是陈世倌之子,排行第二。”赵半山叹了口气,“朝廷为满奴所篡,陈世倌倒着实是个好官,清廉秉正,又肯爱民,可惜不久前在京城去世。总舵主十五岁出来,便再没和家里通过片纸封书,父亲亡故,还是在京报上得知消息,想来心里也十分懊悔罢。”
卫春华想起陈家洛说的“离家十年,事务皆由兄长打理”,沉吟道:“莫非总舵主和他哥哥不睦,无奈出走?”
赵半山摇头道:“那也不是。你们和他是初会,又赶上他父母新丧,难免心神恍惚,当年可真是个恣意潇洒的少年!他父亲管教他兄弟甚严,只谓用功读书,将来金榜题名,为朝廷……呵呵,为朝廷出力。他却总爱闲游,被他父亲嗔着不务正业,抓回家去狠狠打了一顿,锁在书房里,说是不到科考之年不准出来。他赌气拼命读书,乡试中了头名解元,赴过鹿鸣宴,拜会过同年,当晚便留书一封,离家走了出来。”
“这倒奇了,若不中也就罢了,怎么他中了举还要走?”
“人各有志吧。”赵半山一笑,半仰起脸来,仿佛在回忆着当时情形,“也正是那年,朝廷派官军围剿屠龙帮,我跟陆大哥侥幸逃脱,之后不久就失散了,谁想得到你跑到陕西,给清廷总兵官当起教书先生来了!”
“哈!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好在我年轻时四书五经也都读过,买了个假身份引子,自荐于延绥镇总兵幕下,朝廷追剿的官军谁能想得到!倒是老弟你去了哪里?”
“我却没有老哥哥机灵,从北至南,一路被官军追捕得紧。所幸到了江西南昌,为汤沛汤大侠收留,在他府上躲了半年有余,风声才渐渐平定下去。”
“汤沛?”陆菲青一怔,“就是如今江湖上称为‘甘霖惠七省’的?我虽然身处西陲边地,听这位大侠的事迹听得耳朵也噪了。看来果真是位义薄云天之士!”
赵半山一点头:“正是。说到当今武林中功夫名家,北有镇远镖局的总镖头‘威震河朔’王维扬,和老哥那位同门‘火手判官’张召重,南有‘金面佛’苗人凤,可要说慷慨豪侠、结纳天下,还是铁胆庄周庄主和汤大侠最为人推崇。十年前汤大侠还没这‘甘霖惠七省’的名号,我以朝廷通缉之身投到他庄上,非但不拒,反而待为上宾,可见胸怀磊落,肝胆照人。”顿了一顿,才续道,“人生境遇说来也是出奇,屠龙帮事败,我只道驱除鞑子、光复汉家江山再也无望,谁知马上又和汤大侠、于老舵主这样的义士豪杰相识,才叫我不至于冷了心肠。”
“这么说三哥你和咱们于老舵主是在汤大侠庄上认识的?”卫春华之前从没听赵半山讲过入会之事,登时起了好奇之心,便追问道,“要是汤大侠也能来咱们会中相助……”
“汤大侠有家有业的,就算人家愿意跟咱们一起冒这个险,咱们也不好连累人家。”赵半山摆手道,“不过外面有这么个可靠的朋友,将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当年于老当家登门求助,他一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咱们红花会的底子,可还是他帮忙攒起来的呢!”说着不由得一笑,“不过我那时并没见着老当家,只听汤大侠说起此事,还觉得他这般仗义疏财,不免被人骗了也不知道……后来我因追捕得松了,便向汤大侠辞行,回返温州安置老小。不想行事不够机密,还是被官军发现,又成了个仓皇逃窜的局面。要不是于老当家和咱们总舵主……”
“总舵主?”卫春华奇道,“三哥那时就遇见总舵主了?他不是——”
“哈哈!是啊,他刚从家里出来,四处游荡,又没行走江湖的经验,偏撞上我这亡命天涯的钦犯……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然我们两个也不能都活到今天。”赵半山见陆卫二人投来疑问的目光,便不等发问,续道,“我安排了家小前往福州,风声再紧时便渡海去台湾,自己只身往北方逃去。虽然想着再回江西汤大侠府上,未免给人家生事,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当下折向西到了处州缙云县,思谋着先躲进山里几日,晃过了追兵再定行止。也是连日逃亡,身心俱疲,看见路边一座马王庙瓦倾窗坏,像是没有香火的样子,二话不说闯了进去暂作歇脚。谁知一进门就跟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打了照面……”
听到此处,陆菲青已忍不住朗声笑起来:“那就是你们陈总舵主了?”
赵半山回想往事,也不禁莞尔:“可不就是嘛!他胆子也是大,见到我虽然吓了一跳,倒没多问什么。向晚却来了一小队官军搜查,我只得藏身庙后,侥幸躲过。官军当我已逃往山中,便追了下去。我寻思官军虽不至于去而复回,但行藏已被这少年知晓,为防万一,还是灭口为妙。杀心一起,也不顾他方才在官军面前替我隐瞒去向,回转堂中。他想是也猜到我身份,着实有些害怕,却不喊不叫,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也不知怎么的,被一个少年用那种目光盯着,我竟然犹疑起来,本来打算一掌就打死了他,出手到半途,却糊里糊涂的只点了他穴道,把他拖到墙边,说:‘不论你是无心还是有意,方才不曾泄露我的行踪,也算是对我有恩,我不能杀你。你被我点了穴,六个时辰之后自解,你不用担心。从此后你我谁也没有见过谁。’他还是那个样子看着我,待我说完时便道:‘既然如此,你这六个时辰可要跑得远些。我一到能自由行动之时,就要去县衙出首了。’
“我吃了一惊,也闹不清他是胆大还是傻,说出这话不是明摆着叫我杀他么?但我方才刚说过留他一命,总不好自食其言。何况他虽与我立场不同,这话说得也倒光明。一时间突然想吓他一吓,举起手来道:‘这样的话,我却非杀你不可。’他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抽了一口气道:‘那……那算我倒霉……你杀人之后,记得毁尸灭迹,免得被人发现……’我忍不住好笑,问道:‘你死到临头,还管我这么多?’他却道:‘我不是管你。不瞒你说,我是私自离家,出来不到一个月就死在外头,让家里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不好看。’”
这一下连卫春华也不禁笑喷了出来,半晌方喘着气道:“我看他斯斯文文的一个人,说话办事又精明,敢情当年也这么不着调!好险好险——三哥,幸而你还是仁侠心肠,不然咱们总舵主死在你的掌下,岂不可惜?”
“侠什么的当时我没顾上,确乎是一念之仁而已。”赵半山轻叹了一声,“想我们兴义师、反朝廷,所为何来?还不是为着天下百姓!总不能够让好好一个青春少年,在我手下无辜丧生……说起来,当时他与我只是初会,丝毫不知根底,但官军来查时我立刻遁身而走,他明知有异,却为我掩饰得滴水不漏,我欲恩将仇报之时,他也没吐过半句怨言。这样的胸襟风度,真非常人所能及。”
陆菲青也点头道:“你们陈当家的虽然年少,但细密冷静,轻重分明,确是胜过许多江湖豪杰。想来于老当家也是因此看重他,方收了义子的?”
“老哥说得近了,不过……呵呵,倒还不只如此。我当日见他心地纯良,不忍下手伤他性命,可又不想他去告官出首,只得带他同行,躲到缙云山中与官军周旋。过了几日,官军搜索不得,也就撤了。我想当地离县城已远,他就算再去县衙带了人来,也不知我走到哪里去了,便在山里把他放了,两人分手走路。走出不多远,我这心里总放不下,倒像有点挂念着他似的,不知不觉便回到原路上。找了许久也不见人,我正觉得不妙,就看见前面一处陡坡,边缘之处土石断面甚新,像是刚被踩踏出来的,冲过去看时,果然见他攀着坡顶横伸出去的一棵枯树枝子,身子悬空挂在外面,却是上下不得。我突然有些气起来,一边探出身去伸手接他,一边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他说:‘我不知道你还回来。’我想想也是,正将将够到他时,忽听‘咔嚓’一声,那树枝从中断裂。眼见坡下有四五丈高,他又不会武功,真摔下去非有个好歹不可。我也不及多想,纵身出去一把抓住了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那树枝在石缝间的残端,这才没摔落坡底,但是抬头望望,又没办法上去,反而是两个人都困在此处了。
“我还没想出法子来,又听他道:‘你放手就是。我掉下去也未必死,你爬上去再找路救我。’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倒像不干他自己事一样,我更是有气,便道:‘你不怕我把你扔下去就不管了?’索性不再听他说话,在坡上四处寻找可以踏脚借力的地方。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坡顶传来一声长笑,跟着一根绳子垂到我们面前……这真是天外飞来的好运气,现在想想,若不是于老当家恰巧从那里经过,实在不知道后果如何。
“九弟也晓得,咱们于老当家那种英风豪气,令人一见便为之心折,又兼他胸怀大志,要召集江湖义士,重建一个反抗清廷的组织,说起邀我入帮相助,我自然义不容辞,许以驱驰。总舵主虽在少年,但于老当家赏识他舍己为人的侠气,又和他讲了许多华夷正朔、为国为民的道理,他也就打消疑虑,倒和咱们成了生死之交,拜于老当家为父,从此一同行走江湖。
“只是他从小读书,并未习武,那时节于老当家初创红花会,各种事务千头万绪,也顾不上指点他。是以过了不到一年,恰有事要到甘肃时,就带了他过去,进回疆托给了至友‘天池怪侠’袁士霄。总舵主既在天山学艺,也不时入甘、陕两省打理会务,迄今已是九年。咱们会中兄弟,自八弟以下入会倒在他之后,多半不知道这段故事,只道他全凭老当家庇荫,才坐上这总舵主之位,未免也太小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