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暗之断章》叶千陌

28、斯提克斯沼泽

　　索德扭头看他，“殿下相信爱情吗？”

　　塞坦尼尔的眼神游移一下，落到奥德林的雕像上。当初奥德林去天界时是库伊德陪着一起去的，塞坦尼尔很清楚的记得那个站在高大的女巨人身边显得清瘦弱小却又无比优雅自信的精灵王子，以及他们俩对视时默契又充满爱意的眼神。塞坦尼尔轻声说，“这样的感情确实让人向往。”

　　“向往？”索德重复了一句，盯住他问：“那您希望拥有这样的爱情吗？”

　　塞坦尼尔慢慢转头看向他说：“陛下这个问题似乎太私人化了。”

　　索德好像有些失望，摇头说：“殿下还是喜欢回避话题。私人化的问题我们以前又不是没有谈过，我不过是作为朋友想和您交流一下想法，您何必紧张呢？”

　　以前？塞坦尼尔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与索德在弗林特宫的交谈不过是一千年前的事，这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真的只是短短一瞬，但所有与天界有关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到他已经习惯了地狱里阴冷压抑的空气，遥远到他已经想不起来阳光照耀在身上，微风拂过发梢的感觉，遥远到眼前这个人也不可能再是朋友。

　　几个巨人从广场另一侧走来，到索德面前停住。为首的一个女性巨人大声说：“陛下，你在这。刚才就接到报告说您来了，我等了半天也没见您，只有过来找。”

　　索德收拾了情绪，笑说：“维克娜，你就是这么性急。我本来想找个人告诉你一声我要先逛逛再过去，却没看到你的下属，结果就这么一会你就跑出来抓人了。”

　　维克娜爽朗地笑起来，“我有事急着问陛下。”因为精灵血统的关系，她比一般巨人略矮，面孔也精致得多，身材苗条匀称，只是性格上没有得到一点精灵含蓄优雅的遗传，百分之百和巨人一样豪迈不拘小节。

　　“我知道。你的信我看了……”索德左右看了看，“我们到你那里去谈吧。”转身低声向塞坦尼尔说：“我失陪一会，殿下可以自己先在这走走。”

　　维克娜这才留意到塞坦尼尔，连着看了他好几眼才想起来问：“陛下，这位是？”

　　索德含糊地说：“是我朋友。”拉着她走了。

　　卡莫斯带着几个侍从跟上去，留下两个陪着塞坦尼尔。

　　塞坦尼尔目送他们消失在广场尽头，往四周看了看，随便选了一条路走去，两个侍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这条路两边都是民居。巨人族的房屋按习惯都是用巨石砌成，这里也不例外，只是在外面多涂了一层岩胶来对抗第八狱的大风和阴冷天气，另外在门栏、房顶等处加了些雨槽。房子周围一些巨人小孩在玩耍，也有大人们不时进出。

　　路的尽头是一小片园林，喜爱黑暗的魔界植物枝蔓缠绕，长得密密麻麻。园林一侧紧邻科西特斯冰湖，刺骨的风从那边吹过来，植物的枝叶疯狂舞动，窸窸窣窣一阵乱响。

　　一个侍从在后面说：“殿下的披风没有带过来吗？”

　　另一个答道：“应该是放在马车上了……”

　　塞坦尼尔没有管他们说话，继续往前走到冰湖边。湖面是一片坚冰，看厚度这冰层应该足有几米。这一块冰面没有被破坏过，冰莹透明，里面盛开着白色的霜花。

　　背后一个脚步声往远处走去，大概是回去拿披风了。另一个侍从很快靠近，出现在他前面说：“殿下，请不要再往前了，很危险。”

　　塞坦尼尔看了他一眼，正要转身，那个侍从很快地低声说：“殿下，我是夏尔。”

　　塞坦尼尔脚步一顿。夏尔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代号，是天界在魔界的内线之一。天界所有情报方面的事都由加百列负责，具体细节塞坦尼尔知道的不多，不过夏尔这个内线是天界花了大工夫才发展起来的，所以塞坦尼尔也看过他的资料。夏尔就在魔王身边，位置很重要，天界花的代价也很大，所以不愿他轻易出手，一直以来还没有给他派过任务。以前塞坦尼尔想到过他，但是不知道联络方法，也不想打乱加百列的布局，就这样放了下来，却没料到在这里联络上。

　　这些念头飞快地在塞坦尼尔脑中闪过，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转身往花园外走。

　　夏尔紧跟在他后面，低声说：“加百列殿下一直在设法营救您，不过魔王防范很严密，以前试图联络您的人都被抓住了。这次出来防卫稍微松了点。下一站是第五狱，我们已经有安排，请殿下耐心等待。”

　　塞坦尼尔回答：“我知道了，你们也要小心。”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刚刚出了花园就看见索德和维克娜走过来。

　　魔王难得过来一趟，维克娜一定要留他们吃晚饭。吃完饭回到布鲁顿的府邸已经快半夜了。索德送塞坦尼尔回到房间，在离开之前问了一声:“殿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爱情的看法？”

　　塞坦尼尔转头看他，“您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问题？”

　　“因为我想知道。”索德答得有些任性。他今晚喝多了，像是站不稳一样靠在门框上，紫色的眼半睁半闭，即使是认真看人的时候也显得朦胧。

　　塞坦尼尔沉默着，就在索德准备追问时，他说：“奥德林和库伊德的爱情确实很美好，但是我并不赞成库伊德为了个人感情而放弃自己做为精灵王子的责任和义务的做法。”

　　“是吗？”大概是酒意上涌，索德显得有些难受。他笑了两声，笑声也是干巴巴的，“殿下你真是公正无私得让人害怕……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恨不得……”他突然停住，用那双迷蒙的眼睛看了塞坦尼尔一会，然后就这么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起程前往第五狱。这段旅程有点长，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索德这次没有接受当地的官员的邀请，而是在树林里扎营。一夜休息之后，索德派人来请塞坦尼尔。

　　塞坦尼尔到了他的帐篷就看见一个熟人——梅尔克正兴高采烈地跟索德说话。

　　见他进来，索德打断了梅尔克，“好了，塞坦尼尔殿下来了，你要谢谢他就当面说吧。”

　　梅尔克转身露出灿烂的笑容，行礼道：“殿下，好久不见了。”

　　塞坦尼尔点头答礼。

　　梅尔克快活地说：“我正跟陛下说要谢谢殿下。我们的实验村落情况很好，作物生长在我们期望值以上，村民的健康也没有受到影响，这都多亏您给我们的建议。”

　　他说的没头没脑，塞坦尼尔有点发愣，眼睛看向索德。

　　索德大致解释了一下梅尔克正在这里建立净化沼泽建立实验村，结果很好，现在他是专门过来接他们去看看的。

　　几个人一起出了帐篷，在树林走了一小会就看到前面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水，中间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

　　塞坦尼尔有些惊讶，“原来我们就在沼泽边？”昨天在这里过了一夜，可一点没有憋闷难受的感觉。

　　梅尔克笑得无比得意：“是啊，殿下都没有感觉到吗？”带着他们走湖边，那里已经停了几只小船，“村子就在这片湖水对面，坐船过去很快就到，陛下和殿下请吧。”

　　那些小船是两头尖中间大的形状，不像一般的船一样是木制的，而是用树枝扎出支架，再在上面绷上兽皮。因为本身重量极轻，所以像羽毛一样轻轻飘在水面上。梅尔克继续炫耀，“这也是我们的新研究成果。沼泽的水很浅，用吃水太深的船很容易卡住。这种船很轻便，要是实在有划不过去的地方，完全可以靠岸把它搬上一截再继续下水划。”

　　索德跳站到船上，小船荡了几下很快就稳住了，他向塞坦尼尔伸出手：“殿下请上来吧。”

　　塞坦尼尔犹豫一下，握着他的手上了船。

　　小船轻轻一震，按魔法设定的轨道开始前进。茂密的芦苇滩在船边慢慢后移，不时有水鸟受惊从中飞起。水很清澈，可以看到下面深绿色的植物随着小船带起的波浪摇摆。

　　船很小，两人对面坐着，膝盖都碰到一起。

　　索德看看风景，又看看塞坦尼尔，突然凑近他说：“殿下，你好像有点害怕，难道你不会游泳吗？”

　　因为他的动作，船剧烈地晃了一下，塞坦尼尔的脸色更坏了一分。他微偏过头去，看着远处的湖岸说：“我没有学过。”

　　“没学过？”索德惊讶地挑了下眉，更凑近了一点，仔细地打量他的神色。他的目光里有让塞坦尼尔觉得很不舒服的审视的意味，却又不好说什么。他虽然可以任意操纵水元素，但却天生对湖、海这类地方有点排斥，索德的动作让船不停地左右晃，他的手指不由紧紧抓住了船舷。

　　索德终于退开了，语气平淡地说：“不会游泳也没什么。这本来就不容易学，尤其对其些人来说……嗯，我曾经有个朋友，他天生怕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教会……殿下不必担心，有我在，不会让您有事的。”

　　塞坦尼尔看着远处，保持了沉默。索德也没再说话。小船静静划过水面，停靠在岸边。

　　所有人都上了岸，梅尔克带着大家往村里走。村里的房屋都是刚建的，有些还连漆都没刷。魔族们从树林里砍来木材，把它们架到一起形成房屋的主架，然后加上屋顶墙体，装饰门窗。虽然忙碌，但神情都很高兴，整个村子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梅尔克走到村中间的空地上拍拍手吸引了魔族们的注意，然后向他们介绍了索德，他们都露出惊讶不敢置信的表情，紧张地行礼后，都忘了继续干活，而是傻愣愣地站着看他。

　　索德露出笑容，走过去和他们寒喧。村民们先是手足无措，但很快就在索德的安抚下放松下来，一边交谈一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梅尔克站在塞坦尼尔身旁感叹道：“陛下真是受人爱戴。”

　　一个魔族少女踮起脚在索德脸上亲了一下。

　　梅尔克咳了一声，“嗯，也很受欢迎。”

　　塞坦尼尔把视线移到房顶上，不置可否。

　　梅尔克说：“魔界环境不好，陛下把它发展成这样，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其实陛下一直希望能有人帮他，我们虽然都很愿意为陛下做事，但毕竟能力有限……”说着就朝塞坦尼尔看。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塞坦尼尔怎么会不明白，淡淡一笑说：“您是来做说客的吗？”

　　被人一下点出了用意，梅尔克老脸也有点红，干笑两声说：“殿下要这么想也行，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陛下的话……我想他并不希望给您压力。”

　　这话塞坦尼尔相信。他和梅尔克接触一段时间，很清楚他的禀性。除了对医学研究很狂热之外，梅尔克对其它的事都不是很在意，性格也不圆滑，就算他是目前唯一与自己有些交情的魔族，索德也不会挑他来当说客。

　　塞坦尼尔明白梅尔克是真心的，可惜他是注定会失望的了。塞坦尼尔很乐意和他讨论医学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因为医疗水平的提高会普遍改善魔族的健康和生活条件，也算是他对魔界的一点补偿，以后有机会他仍然会做同样的事，但是他不可能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和责任，背叛天界和父神。

　　塞坦尼尔表达了这个意思，梅尔克却有点糊涂了。其实他对除医学以外的事不怎么感兴趣，也懒得花心思想，不过他在索德身边这么多年，也有些消息来源，早看出来索德对塞坦尼尔的态度格外不同。当然在他心里，塞坦尼尔殿下和那些自命不凡其实什么本事也没有的臭天使不一样，他是值得陛下慎重对待的。不说别的，单是他和塞坦尼尔殿下谈了几次话，就想通了几个困扰他很久的医学问题。如果塞坦尼尔殿下愿意帮助索德陛下，梅尔克敢说不出一万年，魔界的情况绝对会大为改观。

　　他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既然这么想了，也就说了，可塞坦尼尔回答却让他有点失望，想了一会才不怎么确定地说：“您的意思是您愿意帮助魔族平民，却不愿意帮助陛下是吗？”

　　塞坦尼尔点了下头，“是的。”

　　梅尔克挠挠头，“我觉得这并不矛盾哪。陛下一直在想办法改善平民的生活，甚至有时候会牺牲一些贵族的利益。我想这和您的想法并不矛盾。”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索德仍然在和村民们谈话，他脸上带着亲切放松的笑容，说话时会微微向对方倾身，并没有因为地位的巨大差距而显露出半点优越感和距离感。

　　塞坦尼尔收回视线，淡淡地说：“可是索德陛下同时也致力于发展军队，侵略天界。”

　　梅尔克噎了一下，但马上站到他对面，看着他认真地说：“殿下，我不是好战份子，我不喜欢打战。可是如果您真的在魔界生活一段时间，看过普通魔族的生活，您大概就会理解为什么陛下急于扩张领土。我想陛下这次带您出来，也是这个意思。”

　　塞坦尼尔对上他的视线，“就算我能理解索德陛下的苦衷，难道您希望我牺牲自己的人民来成全外族吗？”

　　梅尔克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说：“其实……嗯，陛下的意思我想您也很清楚了。我跟随他很久了，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陛下平时虽然随和，但固执起来也很可怕的。您再这样坚持下去，我担心……”他犹豫着停住了口。

　　塞坦尼尔淡然一笑，“不用担心，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梅尔克摇头，“殿下，您为什么也这样固执呢？您哪怕稍微放低一点姿态或者给陛下一点希望也好。陛下性格很强硬，一向说一不二。也许我这样说有些冒犯，但他对您真的已经很有耐心了。您也知道魔界很多人对您有敌意，他们不会放过在陛下面前挑拨的机会。前段时间的事我也听说了些……这样下去我怕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做为一个一心只知道搞研究的学术狂，梅尔克能说出这些话，证明他真的是在为自己担心的，塞坦尼尔很感激，但却无法接受他的好意。他避开梅尔克担忧的眼神，看着远处的树木轻声说：“梅尔克，谢谢你。但我的立场和我的骄傲都不允许我低头，何况明知不可能，又何必给人希望。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我会很高兴终于有个终结。”

　　“殿下……”梅尔克抿住嘴唇，脸上是真切的难过。他知道塞坦尼尔说的都是对的，也因此知道任何语言任何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了。战士的荣誉和骄傲远胜于他们的生命，如果不能用剑来捍卫，就只能用血来洗刷，他怎么可能指望塞坦尼尔殿下低头？

　　塞坦尼尔收回目光，对着他一笑，“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需要同情。”

　　梅尔克低下头，“对不起。”

　　塞坦尼尔拍拍他的肩，“这个村子建得很好，不过我有些问题，愿意给我解释一下吗？”

　　梅尔克振作精神说：“当然了，殿下。”

　　索德和村民们谈完，向他们走过来。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步履很稳健，通常只有极端自信并且目标感极强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步态。

　　第五狱的天开始亮了，光明从地平线处蔓延过来，房屋和树木很快脱离了黑暗的阴影，窗户里的灯一盏一盏的熄灭了。村民们纷纷拿着工具往田里去，准备在光线比较好的时候干活。

　　索德停在他们身边，征询梅尔克的意见：“好了，接下我们去田里看看？”

　　几个魔族少女跑过来，拿着刚摘下的花束送给索德，塞坦尼尔和梅尔克手里也被塞了几束。一个少女离开时，塞坦尼尔突然感觉到手里被塞进了张纸条，他用花束挡着，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到腰带里。

　　陪索德到农田看过，一直到回到自己的帐篷塞坦尼尔才找了个机会把那张纸条拿出来看，上面写着：明天晚会上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