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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御书房里的公与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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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的皇宫一反平日里的静谧,大批的禁军奔走于皇宫内外,搜罗着可疑的人物,皎洁的月光在火把与灯笼的映照下,顿时失去了原有的夺目光华,黯淡无声地隐匿在黑幕之中,睨着人间这一角落里的窜动与嘈杂。
施叶与五竹一左一右,神色凝重地朝着安帝的寝宫方向快步行走着。每落一步,两条缠着厚厚绷带的胳膊就会擦碰在一起,眼瞅着已渗出了血,施叶也不觉得疼痛,反而心里有些小小的开心。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施叶只是觉得这样行走的方式,细细品来,像是一种默契、一种信任——将彼此的弱处交予对方,或是软肋处相互依存、完好处一致抗外,却从不需要担心哪天会被抛弃、被背叛——或许就是她与五竹之间最宝贵的东西。
想到这儿,施叶又低头看了看那两只胳膊,偷偷地扬起嘴角,想着一会儿回宫,得亲自动手、系出两只可爱的蝴蝶结才行。
正当施叶出神想着胳膊的事情时,迎面急匆匆地跑过来一名小太监,双方皆是心中有事,又都低着头、差点撞了个满怀。
小太监被人从暖和和的被窝里叫醒本就有些不高兴,这寒夜里奔走又遇见个不长眼神儿的,心里这个火大呀!张嘴就要开骂,谁知一抬眼瞧见是施叶,吓得连忙磕头行礼,施叶打量了他一眼,发现正是安帝御书房里伺候的那个小太监,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小太监挺直了身子后,急匆匆地禀报道:“郡公!皇上正在御书房里,急着要见您呐!”
施叶见他那慌张的模样,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不安,只是神情还得装着镇定:“嗯!那就有劳公公前面带路。”
小太监鞠了一躬,近乎小跑地走在了前面,左转右弯,没一会儿工夫,便来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有些冷,琅环州进贡的金竹炭虽然正在三个火盆里燃烧着,显然时间不长,热度还没有撒播开来,整个房间还是飘荡着一股恻恻的冷意与阴郁感。
安帝身上罩了件金黄色的厚裘披,紧锁双眉,冷冷地看着立于众官之中的京都守备军的统领常振襄。
“……若不知道确切的逃亡路线,就是再加派十路兵马,恐怕也是难以追回。老臣以为,问问知情的人,才是最有效的办法。”常振襄似乎感受不到安帝的怒视,依旧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的意见。
因为御书房的入口在后侧,而一众官员又都聚集在中间,既是神色倦惫,心情又忐忑不定,所以并未注意到此时走进来的施叶。
“……”安帝眸光流动,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施叶,没有说话。
常振襄见安帝不语,于是身体又稍稍前倾少许,躬身续道:“所以,眼下最好是将当值的那几名禁军分别关押起来,严加审问一番。”
一听这话,施叶不由得怒火中烧,一只手提起裙摆,大步走至案前,对着常振襄美眸圆瞪: “老统领的意思莫不是说常焱等人是北唐的细作?”
众臣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看向施叶,心里却都在埋怨那小太监也不通传一声。
施叶一对上常振襄那有些浑浊的双眼,便立刻丢下一记白眼,扭头跪倒在安帝面前,丝毫不给常振襄辩驳的机会。
“臣拜见皇上!”沙哑的声音虽不清晰洪亮,可分贝却不低,连房中的烛火似乎都被震得摇晃了两下。
听施叶自称“臣”,安帝抿抿嘴唇,摆了摆手:“平身。”
施叶再行一礼,提裙袅袅而起。
“听说事发时你也在场?”安帝看着施叶,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施叶微垂下颚,禀告道:“回皇上,他们如何逃出天牢臣并不知道,臣是在宫里遇到李青与韧禅的。”
“韧禅?郡公指的莫非是北唐的那位大宗师?”常振襄稀疏的左眉无意识地向上挑了挑。
施叶侧过脸,看着那双眼袋极深的浑浊双眼,语气不佳地应道:“是的!”
圣驾当前,常振襄不敢放肆,只是轻笑了一声,说道:“郡公当真是一身的好本事!竟能够从北唐宗师的手底下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施叶刚想拎着自己这条一直隐隐作痛的胳膊反驳时,忽然听明白了人家这话里头的意思。
那明夸实责的语气不就是说她施叶要么是武功真的出凡入胜,已至宗师之境;要么就是韧禅手下留情、放她一马。可为什么放她一马?还不是暗指她认识北唐的人、是北唐的细作么?
这莫须有的罪名,岂能就这样好声好气地揽上身来?
“老统领并不在场,岂能知晓我们与那韧禅比斗时的凶险?莫非老统领觉得,我们断臂丢腿、横尸当场才是应该的、无人死伤却是大错特错么?”
施叶的脸颊因为气愤变得有些绯红,她正欲再出言相驳几句时,身旁的殿前司章颜容却接着她的话继续帮她打圆场:“再说了,北唐的大宗师又如何?难道老统领认定我安国竟无一人能够打败韧禅吗?全身而退有何不妥?更何况韧禅十年前便开始闭关修炼、不理俗事,便是咱们这些老辈的人都不曾亲眼目睹他的真面目,更何况这些小辈们呢?所以说,今日劫牢之人究竟是不是韧禅,还不一定呢!”
施叶抿了抿嘴唇,有些怔然地看着章颜容。这位五十多岁的殿前司,眼大、鼻大、耳朵大,长得并不算漂亮,虽然听说她年轻的时候身材苗条、武功极好,可在连生了三个儿子后,身材却渐渐走了样,再加上这些年安国内外也算试和平安定,她便渐渐闲懒了下来,只亲力亲为些文职的事务,舞刀弄棍的事儿早就交给了下属去做,所以尽管施叶做了近一个月的禁军副统领,但对于这位上司,她却只见过两次,点个头、行个礼,谈不上半点交情。而如今面对这说小可小、说大也可大的罪名,章颜容竟出言相护,着实让施叶有些意外。
“不是韧禅?”常振襄冷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之意:“不知道章大人多久没有回枢密院了?如今的禁军是不是操练得太累了?竟然连个寻常小贼都留不住!”
“你!”章颜容气得咬牙切齿,脸上的肉颤了两颤,但随即她又嘲讽道:“禁军武艺不精,留不住北唐的大宗师,日后我自会好好地调教他们;却不知武艺高深的京都守备军,如今可追上那小贼了没?”
这负责守卫皇宫内外的两名重臣,官位相同、职责相当,平日里也没结过什么仇怨,但李青、韧禅在皇宫天牢里闹了这么一出戏后,竟是惹得这两人针锋相对起来。
常振襄哼了一声,说道:“追不追得上那是后话。老臣只是觉得,副统领当时既然打不过那人,为何不叫援兵?”
呼叫援兵?施叶苦笑,当时禁军无人能发出一声,而她苦苦支撑韧禅攻击性极强的气息,也没有余力呼救,可即便她能够高呼,在当时那样凶险万分、生死一线的情况下她也不会把禁军叫来、白白送命给韧禅的!
想到这儿,施叶忽然记起当时那个还能够行动自如、说笑自如的五竹,他也没有呼救,不知是不是因为五竹也同她想的一样?思及五竹,施叶的怒气与委屈稍稍淡去,反被一种小小的感动充满心间,一时竟忘了反驳。
这时,一直安坐于椅上的安帝皱了皱眉,不悦地哼了一声,本想出言追问的常振襄立刻拘下了身子,恭候圣意。
“施叶,你怎知那人是北唐的大宗师?”安帝也不理会刚才两位大臣的争执,转而看向施叶。
“呃……”施叶本来很笃定,可听了常振襄与章颜容的话之后,不禁也开始犹疑起来:“那人自称是韧禅,而且武功也远在臣之上,至于是否真是其人,臣……此刻也不敢肯定。”
接着,施叶又将事发的经过详详细细地重复了一遍,连夜游皇宫乃是应了马逸之约也都一并说了出来。
禀报完毕后,安帝也没言语,一直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地望着案上的烛火,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兀自失着神。等了一会儿,常振襄终于忍不住,拱手道:“皇上,犯人逃走事小,但若皇宫里藏着个私通北唐的人,这可就事大了……”
安帝扫了他一眼,冷冷说道:“老统领过虑了!禁军上下一向行事谨慎、护朕有功,这次的事情,朕相信只是个意外!不过,”安帝看了施叶一眼,话锋一转,“天牢重犯逃脱这事却还得详查一番。今夜在场的那几名禁军,暂时交由刑部查审;副统领施叶,罚俸一年,协助刑部调查此事。”
施叶猜不透安帝此番的定夺是何用意,心中忐忑,慌然行礼领旨。
一直恭恭敬敬、沉默不语的刑部侍郎尹莲瑞这时才撩起衣襟,跪地领旨。
“殿前司与禁军统领,罚俸半年,全力协助京都守备追捕逃犯。”说罢,安帝又冷冷地补了四个字:“不管死活。”
常振襄、章颜容与薛姿听完圣旨,连忙叩首接旨。
安帝拂了拂袖,面露厌烦之色,说道:“施叶留下,其他人退了吧。”
一屋子的人悄然而迅速地退出了御书房,施叶不知安帝独留自己的用意,惴惴不安地看了那明黄的身影一眼。安帝见她那担忧的模样,慈母般宠溺地笑了起来,连冲她招手:“过来让朕瞧瞧!伤势严重不严重?宣太医瞧了没?”
一旁的小太监很识眼色地搬来了个圆绣墩,搁在书案旁,施叶屈膝行了礼,才挨着安帝坐了下去。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安帝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她的伤口,然后握住她的手,说道:“那朕就放心了。哎,这宫里偏赶上你在的时候不安生,哎,朕这些日子也无暇顾及到你,不知叶儿住得还习惯吗?还是……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听说西面的大漠风景也甚是壮观。”
“大漠?”施叶撑圆了眼珠,心中大骇!这是什么意思?是要送她去吐蕃和亲吗?!
安帝笑着拍了拍施叶的手:“不喜欢吗?朕听说你与吐蕃的王子相处得不错,还以为你会喜欢那边的风景……”
不等安帝说完,施叶便打断了她的话,解释道:“臣只是陪着他四处逛逛,谈不上什么相处和喜欢。”
听到那个“臣”字,安帝挑了挑眉,笑道:“现在皇姨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后那吐蕃王子再提这事,皇姨便替你推了。”
一臣一叶儿,一朕一皇姨。在公与私、家与国的转换之间,安帝言语自然,谈笑风生,丝毫不见半分的刻意与做作,只是,冷漠威严如天子、和善亲切如家人的两种表情,在同一张面容上,变幻得实在太过迅速!施叶根本跟随不上,只得勉强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回道:“谢……谢皇上。”
安帝也笑了笑,只是这一次的笑容远不如刚才的那般开怀:“你受了伤,朕还拉着你罗里吧嗦的,赶紧回去休息吧。”
施叶再次谢了恩,才离开了御书房,与五竹一道回了静悦殿。
进殿的时候,媖亲王正倚在榻上,望着桌上的参茶出神。
施叶看着母亲疲惫的神色,愧疚难当,低声说道:“娘,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媖亲王望着施叶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问道:“皇上又单独对你说了什么事情?”
施叶微怔,回道:“好像是和亲的事情,我拒绝了。”
媖亲王唇角微翘:“哦?”紧接着,她又抿着嘴唇轻声笑了起来,笑罢又自言自语道:“真不知我是过分地担心了,还是担心错了地方……”
看着施叶一脸的困惑,媖亲王并没有解释,只是简单地叮嘱道:“天也快亮了,能睡便去睡一会儿吧。”说完,便带着贴身侍卫悠然离去。
可施叶哪里睡得着!万分抱歉地叫来了戚南,嘱托他立刻去打听常焱等人的情况,而后又被小白逼着喝了汤药,在等着戚南回来的间隙,小白又重新帮着施叶包扎了伤口,而这时,天也蒙蒙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