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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凉风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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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回与张生共赏《美人靠》图,总总遭遇不可言喻,虽有惊羡,思及终果却每每黯然,若果世间真情可贵,何以百转千回难觅佳缘。许是如旧唐才女鱼玄机所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女子与士相耽,尤难以脱;丈夫不拘小情,公子风流成性,纵使痴心也枉然。思及此,余与张生兴味索然。不久,张生故居来鸿,家中逢事速回,余便得独居寒园,终日见白驹过隙,不问世事。
忽一日,张生传讯,望余过鄂小住,正当秋日高洁,欣然而往。
途中过浔阳,江渚飞白,浅滩荧荧,更有渔火万家。真正所谓:
浔阳江上星火迷,衰草白霜因恻然。泛舟月辉依镜衣,踏浪渔盏倚香绮。
心下快慰,欲效仿古人酾酒临江,登上甲板却隐约闻得嘤嘤呜咽之声,几不可捉,然余或为沾染哀戚之色。同舟范公乃荆州人士,平日喜言,此时亦不声响,观之神色若大悲大悟,凡昨日种种,譬如朝露。忽听不远之处几家渔户一人高喊,有妇溺之!但得水声通哒,艄公翩然入江,若浪里白条,片刻功夫已拖了一条人身游至船舷。
余与范公连捉之,上得船来。见为救者,少妇装扮,鬓边一支凉风针闪烁颤动,亦是眉目如画如同娇俏女儿。随后艄公小女扶人入房,众人各自归位,按下前因不问,纷纷唏嘘不已。
次日清晨,余与范公见那溺水女子大致安然,便松得口气。小妇人盈盈一拜,权当答谢之恩。余二人愧不敢当,直言艄公方为恩主。一时无语,忽来询问夫人家居何处,吾等可将其送返。却不料闻此言后,妇人哀哀哭泣,如何劝说不再言语。余只得作罢,范公却听得妇人本地口音,欲下船一探。
午前上岸,范公与吾百遍问镇上可有女子平日鬓上凉风,着一身春树暮云锦小翠衣。恰酱铺掌柜仁心宽厚,倾囊相告。原来那女子因姿容艳丽,多年来鬓边一支凉风针,乃镇上有名的凉风娘子。范公闻言蹙眉曰,这凉风娘子可是零沽卖笑之流。掌柜摇手作答,非也非也,凉风娘子只是敬称,她夫家本是镇上有名的书香门第,清流之家,当年她家初入小镇,红口白牙,少年莫不争相门庭。也不知怎的,就嫁与了殷家公子。婚后两载,未能育得子嗣,不得姑舅欢心。后逢家翁病逝,家道巨变,陡然中落。殷公子又是一个只知道吟诗作画的人,从不曾沾些俗物世情,凉风娘子便一肩挑起,在这西街打理了一间书铺子。二位若有兴趣,乍直走五十丈,门前红榉木牌上书:清流文书的便是了。
闻此,余与范公相视赧然,未曾料到这小妇人貌似伶仃,竟能一并肩扛家业,余二人却不知世事维艰,游荡终日,这世上岂独丈夫能顶天乎,况下荆钗亦是不让须眉罢。
掌柜于是道,这凉风娘子不像别家女子,自幼是学过文章有见识的,书铺从巴蜀齐鲁秦晋进了好些民风俗志,不单单学子书生常去这清流文书,便是商贾贩夫,欲游贾地方亦要上那里寻些地方志之类以做应对的。门庭若市,这凉风娘子的名号便传开了。
范公连连点头,眉眼间有敬佩之情,却又开口道,何以她独自一人徘徊江边险些遇溺?
掌柜听了脸上失色,急忙问道,二位相公可是见过凉风娘子,说她遇溺,可是事实?
余不解掌柜何以激奋若此,只急急点头,将昨夜详情告知。却见范公一旁使眼色,这才后悔不及,假使这掌柜不安好心肠,也不知会被传成个什么腌臜样貌。幸而掌柜并未面露得色,愈加幽愤,观之几近双拳紧握指节泛白。
旁有客人轻声宽慰,娓娓叙来。余二人方知这殷家在妇人操持之下,不出三五年景况更甚于前。然,世人只知一个凉风娘子,却毫不关心其婚配与谁。慕名相见者近自武昌,远从晋阳,都言商人重利,但人人敬重这位巾帼女子。于是后事,街巷之间议论纷多,女子持家出面众多制肘,加之殷公子一班好友言重,夫妻二人关系日渐淡薄。偶有附近相邻者,每每见殷公子狎红携绿,浔阳江上泛花舟每每一掷千金。上月汛潮来临,更是潇洒跳脱,偕同好友歌姬繁管疾弦,浪头打来便是一筐金叶子撒在江中,谓之白浪翻金。那日镇上居民拥到江边蜂抢金片,仍有随波逐流不知所踪者,众人纷纷捶胸顿足惋惜不已。只得殷公子一个,哈哈大笑道,世俗之人赚些世俗之财,休想污了殷家门楣,休想辱没这昂藏男儿。事后有人传言给凉风娘子,她也一言未发,只待默默圜转回屋,大家都瞧见了,那样子只怕是连站也站不住的。
言罢掌柜同客人一齐长叹,面容似有不平之意。闻此叹息,余如耳边雷声响动,暗自惊起蛰伏之心,便赶忙问着着凉风娘子后来际遇何如。范公身侧连连摇头,低声喻余,汝一早料到,何须多言,多言愈加心凉如灰。
此时忽闻街上锣鼓大震,朝天唢呐炮仗焰火好不喜庆。但见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冲进铺子,一拳砸在柜台上,怒道,这殷家好没良心,竟然跟着就办喜事,却将给那凉风娘子的休书挂在花轿前头,那些猪狗朋友还嚷嚷什么一雪前耻,也不想想若无他娘子,殷家老小一早流落街头。定要教训这白眼狼。
少年言下稍有侠意,被掌柜截了下来。听那掌柜言语,这又是别人家事,旁的不好多说,各有因缘,强求不得。
余闻之恍然,竟是殷家另娶新妇,旧妇江上轻生,也枉顾性命无人搭理了。隐隐腹中一股无名火,世间岂容此等忘恩薄幸小人。当下便要发作,却被范公扯住襟袖,急急回了船上。
到船头,见那凉风娘子伫在风口,神思不辨,余二人当下讷讷不知所言。然,妇人转身施礼,婉转轻言道,二位恩人大约是分明了,斯年外子,不,殷少爷赠奴家一支凉风针,多年不弃,心料与其家徒四壁三餐不继,亦是明月当空两袖清风。今朝看来,奴家生死亦有一遭,情不相欠,便可再无留恋。言罢便自鬓边取下那支凉风针,端详一阵,余细看之下,那上面竟镂刻着瘦金小篆,隐约可见八个字:会而好我,死生契阔。尤见得用心,稍后妇人却是毫不怜惜,投入江中不见踪迹。
余谓范公,此女子不幸。范公颇不以为然,苦笑道,其实不然,妇人为事用心为人无计,盖世间男子,不论卑微昂藏,大抵不愿屈于妇人之下,凉风娘子锋芒大盛必遭避忌,假使宛转成侍,添些子嗣,成就功劳总统归于那殷公子,留他些薄面结局也不定如此,况那殷公子文人性情,向来清高自负,遭此际遇难免自卑怯懦,于是夫妻相忌罅隙间生。余心中涩然,女子坚韧遇上公子怯懦,便要如此计较谋算方能功德圆满,这天然之情尤需人工雕饰,不知世间安有真性情乎?
又一日,逆水行舟至于某地兰若,妇人拜辞,自言重生,余亦不加阻拦,只嘱咐遇事可往豫章矢志园寻尹居士便可。范公大抵亦是好生宽慰,如此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