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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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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过去了,已经做了祖母的二丫,仍记得那心怀小鹿般的期盼心情、胡同口老槐树投下的斑驳树影,弟弟用软软的小手拉着自己,不停地问:“云生叔叔还没来吗?”她就答:“快啦,快啦。”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自己。
而当云生叔叔的身影出现在对街,弟弟必会挣开她的手,歪歪颠颠地抢先奔上去。等云生叔叔微笑着走到二丫跟前,弟弟已经趴在他怀里,嘴里叼上一支棒棒糖了。这时,叔叔就会变戏法似地腾出另一只手,把一袋香喷喷、热乎乎的炒栗子递给她。
云生叔叔是全家最欢迎的客人,然而他也不是总来,爹爹说他太忙了,戏班就靠他一个人撑着,对内要安抚一班师兄师弟,对外联络场子、安排堂会,稍有闲暇还要拍曲教戏,贴补班里。
二丫虽然还小,也知道昆班的日子艰难,尤其这两年,接连走了几个好角儿,有改行唱京剧、粤剧的,演电影的,还有两个当了职员。爹爹喝过几杯小酒常跟母亲感叹,以云生的人才天资,要改肯改行必定大红大紫,留下来陪他们这班走投无路的师兄弟,实在可惜。母亲听了,便横他一眼:“你当云生跟你似的,就盯着面前一碗饭!”
是的,云生叔叔跟别人不同,他是角儿。虽然戏班经营惨淡,常常几个月开不了一次锣,云生叔叔却还是有好多戏迷,有时那些太太小姐甚至会追到二丫家来,然而她们那点热情,跟韩少爷比,简直不值一提。
韩少爷第一次找上门来,云生叔叔正抱着弟弟跟娘说话,见了这个不速之客,当时就沉了脸。韩少爷却毫不在意,笑吟吟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二丫说:“我是你云生叔叔的徒弟。”
娘曾问过爹,云生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爹说,云生也不想收,可韩家有财有势,哪里开罪得起。因为这个缘故,起先二丫对他多少有点敌意,然而他人并不坏,每次上门,又都大包小包提上一堆,那些糕点蜜饯,很快就讨得了弟弟的欢心。更难得是的,云生叔叔不在的时候,他也会来,陪娘说说话,或是带二丫和弟弟逛街买零嘴儿,家里有什么难事,不等开口,他就给办了。而云生叔叔在时,他更是跟进跟出,须臾不离,叔叔帮娘做事,他也忙着挽袖子,虽然做得不大像话,但渐渐地,娘看他的眼神里,就带了笑影。而云生叔叔也不像初时那样凡事撇清,有时他做得不对,便真跟师傅似地说他几句,他被教训了,笑得倒像是吃了蜜。
那日娘多炒了几个菜,招呼说:“韩少爷,留下一起吃饭吧?”他高兴地“哎”了一声,随即眼巴巴瞅着云生叔叔道:“我听师傅的。”大家见状都笑,云生叔叔也掌不住笑了:“应都应了才问我?留下吧!”
那顿晚饭欢声不断,韩少爷特意买了好酒,向来贪杯的爹爹喝得却不多。晚上客人散去,娘收拾着桌子,想到刚才的事儿,不由叹道:“这韩少爷真不错,咱们吃什么他吃什么,一点都不嫌。”
爹苦笑:“那还不是为了云生。”
娘摞着碗的手一顿:“你是说……?”
“长嫂如母,你给云生寻一门亲吧,他也老大不小了。”
不久娘真给云生叔叔寻了一门婚事。二丫听她对云生叔叔说,那是个殷实人家,门户清白,姑娘也周正,看过云生叔叔的戏,瞧那意思千肯万肯,就等他提亲了。正说着,爹醉醺醺回来了,弟弟没眼色,偏去缠他,被一下子甩倒在地,顿时哭开了。娘冲上去数落爹,两人吵得天翻地覆,云生叔叔劝不住,只得抱起哭哭啼啼的弟弟,带着二丫,避了出去。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老槐树秃光了叶子,枝枝桠桠直戳进惨蓝的天去。弟弟把小脸蹭在云生叔叔肩头,哭得撕心裂肺,云生轻轻拍着他,耐心地哄着。好容易弟弟哭声小下去点了,却听背后有人喊:“云生!”
二丫回头,只见韩少爷气咻咻地跑过来,不知跑得急了还是怎么,一张脸涨得通红。
“三嫂说你要去相亲?真的吗?”
云生叔叔被这劈头盖脸的话问得皱起了眉头:“是真的,怎么了?”
韩少爷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只见他鼻翼翕动,随即红了眼眶:“那我怎么办?”话没说完,泪珠噼噼啪啪直掉下来。
二丫还是头一次看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云生叔叔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他手上还抱着满脸泪花的弟弟,一时莫可奈何,连声说:“你别这样。”
进出胡同的人们纷纷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倒是小弟弟止住了泪,晶亮的眼睛直盯着这个哭鼻子的叔叔。
后来韩少爷红着眼睛走了。云生叔叔回到二丫家,沉默许久,终于对娘说:“相亲的事先搁一搁吧。”
娘愕然望向他:“师弟,你可别糊涂。”
云生叔叔轻拍伏在他肩上的小弟弟,低声说:“嫂子,我都明白,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