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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倚剑拈花 ...

  •   十五
      “终于到这一天了……”
      是夜无月,空气里弥漫的是南北交界处的冬季冷峻的气息。晋室兵马屯驻南岸,谢玄腰配名剑紫枢,站在黑黝黝的连营前,看着对面秦军长长的防线。而他的部将刘牢之,已经做好了渡河的准备,打算夜袭秦营。
      这是公元383年,洛涧。
      秦苻坚在统一北方后,强征九十万人组成大军挥师南下,意图一举吞灭偏安的晋室,谢石、谢玄等受命率八万北府兵开赴淮水一线抗击。紫枢此时的主人,便是这谢玄。谢玄是陈郡谢氏一组,父亲是有名的将军谢奕,自小聪慧,能文能武,曾经是桓温部将,紫枢剑也是桓温交给谢玄的。
      紫枢从冉闵手上辗转慕容家到桓温手上,最后到谢玄这里,她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斩杀过胡人了,今天,她终于能够重新回到战场上,去实现她仅有的愿望。她要,把对岸的胡人从中原大地上驱逐出去,把属于汉人的土地夺回来,为那些枉死的同胞报仇。
      紫枢剑身微微震颤,谢玄也感受到了它的兴奋。他轻轻握住剑柄:“很快了,很快了……他们已经死到临头了。”
      这便是旷古绝今的大战淝水之战的开端,刘牢之率精兵五千夜渡洛涧,大破秦军前哨,斩梁成等秦将十名,歼敌万余。晋以劣势兵力首战告捷,士气大振,于是水陆兼程,直逼淝水东岸。而后谢玄使计,遣使要求秦军略向后撤,以便晋军渡河决战。苻坚同意了,然后秦军一退不可收拾,八万晋军势如破竹地在九十万秦军后面追击。谢玄纵马疾驰,握着紫枢剑柄的手都在发烫。紫枢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振奋起来,在快马追上溃散的秦兵之时大开杀戒,几乎杀出了一个缺口。
      滚烫的鲜血从秦兵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十一月的严寒里,腾腾热气袅袅而上,几乎让战场变成了蒸笼,粉红色的雾气弥漫,有种异样的美丽。马蹄之下堆叠了层层的尸体,险些绊倒随后跟来的士兵。紫枢的眼里只剩下了鲜艳的红色,只有这个色彩。她胸中的恨意快意一同迸发出来,逐渐的,她的意识里只有杀戮。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喂,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仇人全都会被我杀死。我没有对不起你们,我为你们报仇了。紫枢感觉到自己快要哭出来。可是杀的人再多,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生命……造物之力生处这样精巧而伟大的作品,独一无二,永不重来,然而这些胡人曾经就是这样践踏汉人的生命的,现在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她要保护的,是她背后的人,而面前这些人全部都是敌人,敌人都是该死的!她要、把他们全部都杀光!
      谢玄再次将血淋淋的剑从一个士兵的心脏拔出的时候,那个胡人士兵的同伴几乎拿不稳长枪,他跪在地上:“求求将军放过我吧!我是被逼着来的!”
      谢玄冷漠地一剑穿透他的胸膛:“我的臣民曾经也这么说,你们放过他们了?”
      是的,他们没有。没有慈悲,没有人性,这群胡人以风卷残云之势虐杀了这片土地上百万计的汉人,就像……晋军今日杀掉这群溃逃的军人一样……一样!
      淝水一战,八万晋军一共手刃了七十万秦军,尸横遍野都已经不能形容战后的惨状。然而战争就是如此,它是饕餮,是绞肉机,是消灭人性的毒药,同时,也是利器成名的最佳途径——无论是人,还是剑。所以,紫枢再次一战成名了。然而,暗地里说她是不祥之器的可算少数?
      紫枢啊,那柄嗜杀成性的魔剑……也不知道谢家公子能不能镇得住哟……
      杀了那么多人,啧啧,多少煞气。
      传说它被铸出来的时候就带着戾气呢……
      那个时候她就应该预见最后的结局。人,都是这样,将她利用后便会将她抛弃,她不过就是件物器,还是最为危险的。任谁能容忍手中是随时会反噬的工具呢?
      紫枢转醒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雪。杭州气候温润,冬日其实很少下雪,所以断桥残雪才会是罕见的美景。寒风从外面灌进来,其实她并不会感觉到冷,但是紫枢却下意识地抱拢了手臂。她从剑里面出来,走出了剑冢。因为睡得太久,还做了那么长的梦,她的精神并不见得有多好。略带疲惫地站在天泽楼外那棵她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上,因为是冬天,原本的紫花凋得差不多了,雪花覆在棕色的树干上,像是月华。紫枢靠着树干,抬起了手臂。雪花轻飘飘地落到她手心,慢慢地积起一层。她轻轻地一吐气,飞屑便又簌簌地从她的手中飞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天气不怎么样,有稀稀落落的藏剑弟子在练剑,出来行走的人倒是不多。紫枢想这些人大概是还没资格开剑炉铸剑的,按照惯例,这个时节大多数人都窝在剑庐那边一边铸剑一边烤火。这样山庄每隔一段日子就能出一批剑,不怎么样的就给初学弟子随便使,好的就拿去卖了,得来的便是一笔巨款,这样叶晖会兴奋得双眼冒光,藏剑弟子们会多些零花钱……
      果真比起其他门派,藏剑是极为有优势的。占据了西湖最美的景致不说,每年还有固定款项进账,名声又好。地灵便罢,也出人杰,出了一大批有名的弟子。这样柔美的风景竟能养出最潇洒率性的侠客,藏剑弟子大都骄傲夺目,争强好胜又真诚率性,着实……可爱。上天也太为眷顾了,将最好的都留给了西子湖畔的一群人,又拿什么给天下人呢?
      紫枢静静地倚着树干,听着隐隐约约的剑身相交的声音,唇角微微翘起。她喜欢这里的人,因为他们是真正爱剑懂剑的人,知音难寻,伯乐难遇,她其实很庆幸来到的地方是藏剑山庄。
      如果能这么平和地走到尽头该多好……
      “原来你在这里。”
      紫枢低头,看到叶英正仰头看着她。他同平日里见到的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腰间多悬了一件东西,既陌生又熟悉。她扶着树干:“你找我?”
      叶英点点头,示意她下来。
      紫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是落到他的面前。她才看到他的额上有些许的汗水,身上也残存着浓浓的烟火气,他这样,是刚从剑庐那边过来?哦,前些日子他说要铸剑,这次是来让她看品质的?可是那么大一把重剑,他带在哪儿的?
      叶英看紫枢目光游移,好像在四处寻找什么东西,他微微抿唇,将腰间的剑解了下来,崭新的剑鞘里插着被年岁所蚀的紫枢剑。
      紫枢愣了一下。她只一看就知道新鞘是杉木做的,包了蟒皮,再外头还包了一层薄铁,镂出了花纹。铜制剑扣,还有各种小的装饰。断剑嵌在鞘里纹丝不动,尺寸刚好。
      叶英把剑递给她:“答应给你的剑鞘,你可喜欢?”
      “……不是说不需要了么。”紫枢虽是这么说,但是还是伸手接过了它。因为是木质的,所以很轻,并没有为整把剑多增加几分重量。她的手指滑过刀鞘上华丽而流畅的花纹,心底一动。她的鞘已经遗失了好久,这么多年她就一直以裸剑的形式静静地腐朽在黑暗的角落,从来都不会期待会有新的鞘。因为她已经被抛弃了,一把断剑,有什么价值?能有什么价值?她没办法保护持剑者,没办法像一把完整的剑那样被舞动,即便是一把劣质的在新入门弟子手中的剑也比她更具有用。叶英同她说要为她铸剑鞘的时候她不过当他是开玩笑,毕竟也就这么随口一说,她自己都没当真,谁会当回事?可惜她料错了,叶英不但做了剑鞘,还做的是完整的鞘,选料结实,做工精致,真真正正的耗了心血……
      紫枢心中百转千回,然而话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谢谢。”她不是很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叶英摇摇头:“不谢。”他看着她将剑抱在怀里,眼底明明流转着亮晶晶的光,苍白的脸上却仍旧是压抑着喜悦的表情。她应该是对它爱不释手的,可是却硬生生地表现得自己不在意。叶英觉得好笑之余自然还是很高兴,不过叶少爷高兴的方式也只是微微翘了翘嘴角表示一下,若不是亲近之人,怕是都看不出这浅浅的弧度。
      “何不回剑里试试?”叶英建议道。
      紫枢抬眼看了他,又低下头,这便郑重其事地把剑递予了他,一溜烟地不见了。剑身闪过一道紫色的光,迅速地归为沉寂。叶英把剑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着,然后将它拉出了一点。不复光泽的剑身散发着一如既往的肃杀之气,过了几百年,它的煞气依旧还在。不过区区一个剑鞘能够隔断它积累了百年的煞气?对这一点,叶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怎么可能。

      十六
      紫枢回到剑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周遭的温度,那种感觉很微妙。自从成为剑魂,她就再也没有了对温度的感知,她将手举到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随后闭上了眼。在她还是名动天下的紫枢剑之时,她的主人需要这把剑,所以他们爱护她;而现在,她几乎是一块破铜烂铁……任何事物都期待着被用心地对待,紫枢也是如此,她之所求,不过是她的主人能够真心爱护她,爱护这把剑,让她实现作为一把剑应有的价值,仅此而已。可惜她再也没办法达成她的愿望,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资格。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紫枢遥遥地回忆这话她到底是在何处听来,随后想了起来,原来是在天童寺的时候。淝水之战晋军打败秦军凯旋,然而朝堂斗争不过因为这一场一不小心就会灭国的战争暂时平息,而今谢家荣宠之极,他们的政敌便开始不遗余力地打压他们。而这一次的开端,不过是一把剑,很遗憾,这把剑就是她,紫枢。
      谢家为了谢玄的未来,也是未来整个家族的未来,让谢玄交出佩剑。作为将军,要他放下心爱的武器,何尝不是件难事,谢安一向爱护这个侄儿,便给了他一夜的时间去想。谢玄带着剑枯坐一夜,天光将明,烛火将尽,暗淡的烛火落到紫枢泛着寒光的剑身上,凝出一丝幽晦。
      第二天一早,谢玄推开门,冬日的寒气带着清澈扑面而来,谢安已经等在了院中,他看着自己的侄儿,一语未发。紫枢希望谢玄能够留下她,然而……略显疲态谢玄走到他叔叔面前,行了礼,便将她双手奉上。
      她在剑身里看着他,心凉了个透。谢安温热的手接过紫枢剑冰冷的剑身时,紫枢好像听到谢玄在对她说对不起。可又能有什么改变呢?他有他的未来,他要他的未来,他们也要他们的未来,只有她,没有未来。
      于是历经百战而锋的紫枢终究被束之高阁,锁进暗室。一个将军最无奈的事,不过烽火熄灭,战鼓止息,卸甲而归,用尽余生去怀念曾经的金戈铁马。而一把名剑最无奈的,也莫过于此。
      几个月之后她被谢安派人辗转送进了佛寺,说是要请高僧化解她身上的煞气。紫枢自然明白,他们不过因为紫枢之名会威胁到家族地位,所以迫不及待地要甩掉她这个烫手的山芋,可是又不愿武将借此发挥,或者有人再利用她,便借了这个名将她放逐出京,堵了悠悠众口。可谢家如何打算是一回事,天童寺里的和尚怎么想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果真是打定了注意要化解紫枢的煞气——何其可笑。这煞气由她心底散出,牵扯的又是些她完全不记得的东西,每日听一群光头诵经又能起到什么效果?佛家讲究因果,没人在她身上看到过“因”,又何来化解“果”这一说?
      她每日打着哈欠听着喃喃的经文,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耳濡目染了些许年头,记得寺庙袅袅烟火,记得每日晨钟暮鼓,记得信徒向佛诉说心中的苦痛,记得僧人慈悲而哀悯的眼神,还记得的就是这些佛语。她不信佛,但她整日无聊,这些佛偈偶尔玩味玩味倒也是有趣。
      ——他们说,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紫枢想,她杀了那么多人,日后若是能落入地狱,怕是连奈何桥都看不了一眼便会被直接带到十八层去。
      ——他们说,若欲放下即放下,欲待了期无了期,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她想,她所背负的那些全都是她存在的理由,若是将它们消去了,她怎么活?
      ——他们说,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然而她注定了背负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物的东西存在着,注定了握着这一片虚幻,被纠缠生生世世。
      她在这鼎盛的人间烟火中翻了个身,看着慈悲的佛陀,在某一瞬想着,若是真的像佛说的,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那么她全心全意侍奉主人,某一日,是否能得到主人的真心相待,不离不弃?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罢了。人心才是最飘渺不定的东西,怎么能指望一颗心的长长久久、永恒不变?
      叶英静静地抱剑立在树下,东风送来寒梅的幽香,他举目遥望,湖水似淡墨般蔓延上了微皱宣纸似的远山,低垂的云朵连接着空明的山色模糊了天与山的界限。冬日的西湖,清澈而清明。
      剑身一阵轻微的颤动,叶英以为紫枢出来了,不过环顾四周却没有她的影子。他只当是紫枢给了回应,唇角微微一翘便继续看着静默地立在原处。
      紫枢的确是出来了,不过隐了身形浮在空中,远远地看着这个少年。他眉目静好,好像得了上天全心的眷顾,生得那么好,天赋英才,天生心性,是个天才的剑客。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他不过是个少年,少年心性何人说得清?他所做的一切不过一时兴起,过些日子便会淡去。他的好意,她受了;然而见得太多,她已经没办法再一次次地被触动了。
      ……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不过如此。
      那便……不如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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